京師貴游,尚牡丹數十餘年矣。每暮春,車馬若狂,以不耽玩為恥。
《唐國史補》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時令已當陽春,絲絲三月和煦的暖風吹薄了行人的春衫、吹啟了老人的歡顏、吹亂了少女萌動的情思,同樣也吹開了那名動天下的長安牡丹。
長安興化坊,正坐鎮監督工匠們建造禮部科試場的崔破,疲憊的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連續近一個半月的日夜辛勞,縱然身體強健如他,也是大感吃不消。
「崔大人,陛下飭令,請大人速速進宮,萬勿遲疑。」,正當精神頗是有些萎靡的崔侍郎,想要起身略略活動筋骨時,卻見一內宮黃門小宦尋近前來,開言宣諭道。
那小宦一待傳旨完畢,即向崔破行了謁見禮,轉身帶路而行,竟是使侍郎大人欲要問話也不可得。
滌詩接過自家公子的眼色,當即輕車熟路的搶上那黃門小宦身旁,嬉笑說話之間,已是將一錠重約二兩的散碎銀子塞入其袖,這一連串的動作熟練無比,想來早已是多有歷練。
「小的出宮時並無異常,只是見皇上動了游賞牡丹的心思,想來請大人前往也正是為著此事。」,頓步等候崔破上前,那小黃門不待發問,已是率先開言解說道。
「噢。賞牡丹!」,聞言崔破一愣,隨即邊與那小黃門前後而行,邊苦笑著自語道:「翰苑之中文學侍臣何其多也,偏生要叫我做甚!」
出地興化坊。坐上馬車,轔轔車軸滾動聲中,不一時已是來至皇城朱雀門,由此下馬換步,逕入內城大明宮棲鳳閣。
「崔卿來了嘛!好好,無需多禮,來呀!請崔大人更衣。」剛剛入的閣中。還不待崔破俯身行禮。滿臉歡顏的李適已是起身虛扶,口中邊自迭聲下令道。隨即,便應聲走過兩名小宦引領著崔破往閣後屏風處而去。
「陛下,這……」,滿頭霧水的崔破剛一開言。便為李適揮手阻止道:「愛卿且先寬衣。餘事容後再說。」
那碩大的屏風後,早準備了各樣顏色地儒服數件,心中疑惑的崔破斷然拒絕了兩個小黃門的服侍,一併丟過那件壓著金絲的極品蜀錦寶藍衫子,取過一件月白絲衣著身,鬆鬆地繫上腰帶,赫然便又復原成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嗯!這衫子的顏色雖是低俗了些。但配上崔卿,堪堪便是一遠來應試的舉子,倒也不易惹人疑慮,不錯,不錯!;愛卿且看朕這一身打扮又是如何?」,崔破出了屏風,又等了小半柱香的功夫,便見當今天子穿著一件淺黃大袖士子袍服走了進來。
「陛下九五之體,虎步龍軀,那自然是穿什麼都好看地,只不知這……」,隨口誇讚了一句後,崔破指著身上這件白衫疑惑問道。
「朕今晨聞報,長安牡丹已是次第怒放,難得今日天氣大好,政事又閒,所謂『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儘是看花人』,此等盛事,你我君臣且偷得浮生半日閒,也去趁趁這熱鬧如何?」李適邊饒有興味的就著宮娥手捧的銅鏡打量自己這身平民衣衫,口中滿含興奮的隨意答道。
「陛下一身繫天下安危,這等白龍魚服,身臨擾攘之地,臣竊以為實在不可,宮中內苑牡丹名本多有,臣願隨侍陛下賞之……」
只是還不待崔破將話說完,那李適早已擺手插話道:「牡丹再美,一人獨賞更有何趣味,朕意已決,卿家毋庸再勸,免得攪了朕的大好遊興。」言至此處,他竟是不容崔破再說,已故自吩咐道:「來呀!起行。」
崔破眼見李適滿臉都是興奮之意,也知當此之時想要勸住這位天子實屬不能,無奈之下也只能一個起身道:「陛下若是真要出宮觀牡丹,只怕這『翼善冠』及『九龍佩』是萬萬帶不得地!」
正興步匆匆、率先而行地李適聞言向身上一瞅,隨即也是啞然失笑道:「愛卿說的是,來呀!還不與朕換過。」。原來,依唐律禮部式,這翼善冠乃天子專用,而玉珮上能飾以九龍者,更是天下獨此一家,別無分號。若他真著了這兩樣東西出宮,行不得三步,必然是大街上早已拜倒一片。反倒是一身淺黃衣衫,因唐律不禁士庶衣黃,(最是普通不過的。
趁此時機,崔破也換下了頭上的「進德冠」,並將刻有自己官職名爵的魚符及盛裝此物的銀魚袋一起自腰間摘下,君臣二人再細細檢查一番無遺漏後,那李適再也忍不住的大步向外出宮而去。
「『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長安人深愛牡丹,但凡小康之家那也是家家皆植,遑論王公親貴?然則,若論長安牡丹最為盛妙處,卻是莫過於這薦福寺了!」,隨著擁擠的人流前行,薦福寺內,卻有一年近三旬的士子正對身邊兩位同伴比劃指點著加以解說。
「只看今日薦福寺這等人頭湧湧,挺之兄之言誠不我欺也!只是似這般多人,我等行路也是艱難,卻哪裡還能見著牡丹。」,在他身側,一個與其年齡相仿的青袍士子邊抬手抹去額間汗珠,邊高聲發話問道,在他的右手處,卻是緊緊牽著一個年約十六七、著粗布衣衫的少年。
「化智兄無須擔憂,也就是這山門處擁擠得一些,此寺廣大,各院皆植有牡丹,可謂是各盡其妙。再往裡走走。這人群自然也便散開了。介時,愚弟帶二位去一個絕妙賞花地所在。」
此人話語果然不虛,人流復又前行數百步,便各自四下向不同的院落分流,那楊松楊挺之也不多言。逕自領了二人花了柱香功夫,七拐八繞的來到一個極僻靜的院落。
「此院乃是薦福寺接待各地游腳僧人掛單所在,素日並不開放,是以知之者甚少,牡丹花開時節,游腳僧人們也已分撥往各院幫忙;是以此院最為幽靜。且因此院堂頭大和尚酷嗜牡丹。是以花開之妙,絕不遜色於外,加之茶錢收的也少,實在是我輩理想去處。只是有一條,二位賞花固可。然則卻是萬萬摸不得地。否則,只怕是大有麻煩。」,在楊挺之碎碎絮叨的囑咐中,三人已是進得院門,進入了一個闊大的天井所在。
甫一踏步天井,那隨行的二人已是忍不住的驚呼出聲,只見眼前約有兩畝方圓的空地上。此時竟是泰半擺滿了怒放的牡丹花。這些花或白、或粉、或淺紫、或深紫,昂首吐艷、盡顯芳華,美地灼人眼目,這無邊輝映出地麗色直將眼前這淒清古寂的禪院裝飾成眾香之國。
「煩勞小師傅為我等上兩甌綠蟻素酒,再來一盞雲峰清茶,點心兩樣便可!」,吩咐了迎上前來的沙彌小知客,楊松一把拉過正滿眼驚詫的二人,順著花間小徑,來到見縫落幾、為群花包裹的茶座旁。
「二位請看,這一本名喚『盈盈』,其花色做淺粉,花開適中,最得含蓄之美,誠然有小家碧玉之姿,因取『盈盈一水間,之意而明之!』」趁茶酒未至,那楊松順勢指著身前地一盆淺粉菊花為二人紹介道。
「那一本又叫什麼?」這回接言插話地卻是那適才一語不曾發的粗衣少年,只見他手指之處,正是一盆為群花簇擁,花色深紫者,此花絕無半分雜色,更兼花朵奇大,莖枝修長,是以縱然為群芳環繞,依然無法掩飾它那一股卓立不群的王者氣象。倒也難怪這少年會一眼就注目到它。
「噢!韓少兄倒是頗有眼力!此花可謂是今日這天井中至為名貴者。長安牡丹以色深為貴,此本顏色至純,實為不可多得之名本,因以名之『貴妃』,卻是由其氣度而來。」眼帶癡迷的凝視許久,那楊松方才開言解說道。
「貴妃!此花雍容大度、艷壓群芳,正堪配此名。」那粗衣少年順口接了一句後,復又嘖嘖歎息道:「可惜天井中此花僅此一本,又是隔的這般遠,竟不能就近賞玩,實在是可惜!」
那楊挺之聞言微微一笑,幫著那小知客將諸物布好,邊推茶盞於那少年,口中一併解說道:「培植牡丹不難,但似顏色這等純深者,可謂是千不得一,實在名貴的緊,若放之花市,僅此一本便價值千錢,如今這堂頭大和尚能捨得擺出已是殊為不易,遑論近前觀賞?韓少兄未免太貪,哈哈!」
正在這楊松仰首大笑之時,卻聽身後驀然傳來一聲清朗的問話道:「這位年兄誠然愛花之人,只是不知這一本又是喚做什麼?」
那楊松三人聞聲看去,卻不知何時更有兩人已是近得前來,說話的那個年紀當在二十四五,容顏俊秀、氣度飄逸,襯以那隨和風微微擺動的純白春衫及身後無數繁花,愈發顯得風儀華美。而他身側那名四旬黃衣中年卻是別有一番氣象,此人雖是正和煦而笑,然則眉眼氣宇間卻無不透出一股凌厲的鋒芒,隨著他地到來,適才還是一團清新寫意的天井內,竟是莫名而起一股異樣的威壓。
三人見來者氣度大是不凡,那裡還能安坐,當即起身一番寒暄見禮,楊松耳聞那美風儀者自稱「山南崔過,字改之。」,一時疑惑心起,不免插言問道:「少兄姓崔,卻不知與當今禮部副堂官崔大人如何稱呼?」
「某乃山南崔氏,與侍郎大人出身的博陵崔氏半點關係也無,當然,論說起來,或許五百年前都是一家。」,那崔過隱隱一笑道:「兄台何出此問?」
「噢!我觀少兄風儀不凡,正合當是世家出身。與傳聞中的侍郎大人極是相仿,是以一時好奇,倒叫少兄見笑了。」,那楊松聞言自失的一笑解說道。
「兄台謬讚了!某也正是來京赴舉的,若是真高攀得這等人物,豈非托天之幸!」,崔過一個哈哈而笑後,當即插開話題道:「這位乃是家叔,諱傲天,因在軍中多年,是以養的一股殺伐之氣,此番一旦換裝便服,竟是有些不習慣,諸位勿怪才是。」
「這名字好生霸道!」那楊松剛剛自語得一句,早聞身側一人興奮接言道:「久在軍中?這位世叔敢是隸身神策嗎?」
看著眼前這個貿然發問,眉眼間頗有倔強之色的粗衣少年,崔破看向對側的楊松,以目光示意探問。
「相逢即是有緣!坐下說,坐下再說!」,那楊松並不立為紹介,也不待小沙彌來到,手腳忙碌之間,已是將鄰近的一張案幾並了過來,眾人微一拱手之後,便各自坐定。
崔破隨口吩咐那行近的小沙彌,但將三勒漿、葡萄釀兩樣素酒及時鮮果品送上後,便轉過身去相那粗衣少年道:「敢問這位少兄尊姓?」
「不敢,晚學姓韓,名愈,河內河陽人氏,因年不及弱冠,是以未曾有字。」,這少年見問,當即起身半躬為禮答道,雖則其人年少,但粗衣之下的這一份禮儀氣度,卻是不卑不亢,由不得人小覷。
縱然是數年間見識名人無數,但毫無準備下陡然聽到這大唐一代「文宗」的名字,崔過也忍不住有片刻恍惚失神,心底忍不住自語出一句:「靠,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正在他這失神的間歇,那名喚崔傲天的長者卻是接話跟上一句道:「你這少年,如何便知朕……真是出身神策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