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長長的隊伍,緩緩行進在江南東道北上長安的官道上,這支特殊隊伍的通過,不時引來大群沿道百姓或詫異、或好奇的圍觀,尤其是許多孩童,在經歷了最初的駭異後,更有許多隨隊走出老遠的。縱然是江南人物素來多見新奇之物,這一回卻也是被狠狠的震撼了一把。
引起他們詫異的根由是隊伍中的人,於那些常見的波斯胡不同,現時這一支由大唐卸任廣州刺使率領的龐大車馬隊,實在有太多讓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甚至是想也想不到的蕃邦人士,就在這一天,許多江南百姓第一次認識道:原來,人還是可以這樣長的!
且不說隊伍中大家都有耳聞的林邑、真臘、五天竺、室利佛誓諸國人物,其他如環王、膘國、墮和羅、狼牙修、羯茶、裸人國就足以讓江南百姓們大吃一驚。
「媽呀!你看那人頭髮還真是醜怪,偏偏一個男人家的,耳朵上還穿著那麼大兩個金環,身子上想必也是塗了香油的,這老遠都能聞到刺鼻的味兒!」
「姐姐快看,那人身子好高,還有那麼多的鬍鬚,姐姐,這麼多的鬍子把嘴都蓋住了,那他們吃飯時該怎麼辦哪?」
一路上,這樣的好奇驚訝可謂是不絕於耳,無數沿路百姓發揮出了他們最大的想像力來評說這樣一個特殊的隊伍;反之,這支聯合「使節團」中的成員們,也是興致勃勃的打量著週遭令他們倍感新奇地一切,許是一路上被人看的習慣了;許是圍觀人那和善的表情潛移默化的化解了眾人的敵意,總之。隊伍中很少有人會因此而勃然大怒者,更有甚者,那淳樸絕真的裸國使節被這友好熱烈地氣氛所激,一時來了性子,便要脫去身上這襲唐人衣衫,以全裸造型對觀者致以本國禮儀。直惹的隨行海關寺通事花費了無數的唇舌,加之十一月末的江南實在太冷,才總算是打消了他這個驚世駭俗的善意。
當然,最能引起震撼性效果的依然是那不遠萬里來自「金國」及「黑國」的客人,尤其是當這兩種膚色的人同時出現時,所產生的震動足以讓最博學的鄉間老儒也為之失聲,默然良久,也只能發出一句「吾生而有涯,而知也無涯!」的慨歎,黯然作罷!
而此支大規模使節團的實際引導者。剛剛卸任的嶺南道廣州刺使崔破,卻是擁著一襲厚厚的貂裘,懶懶的斜依在這輛馮氏兄弟為他返京特備的氈車中。對於這次朝廷沒有任何先兆的緊急召回,崔大人如今已是知曉了其觸發的緣由所在,他那輕托熏爐的白皙手掌中,握著份由郭小四自京中快馬傳回地情報——前監察御史羅儀為天子親自簡拔,擢升為從六品侍御史,這似乎就已經說明了所有的問題,至於在這表象之下更有什麼原因。心中有所思的崔大人這會兒實在懶得去想,至於說他所開創的海上「事業」,因接手人是自入仕以來便以擅理財而名動天下的第五琦大人,也便消解了他的許多擔憂。反倒是一股濃烈地鄉愁,緊緊佔據了這位三年游宦者的心。
「報,江南西道鳳虞縣尉大人信使到,請問大人是否允其請見?」。車窗外,一聲高門亮嗓打斷了前使君大人的沉思,也讓他更是詫異,一個地方縣尉派信使來請見自己做什麼?
「傳」,一聲令下,不過片刻功夫,便見一身著簡便披甲、頭纏紅巾的急腳遞策馬靠近車窗,在馬上躬身行禮後,那騎士也無多話。徑直便自背負的竹筒中取出一紙書信,恭謹呈過後,便轉身回馬欲去。
「你家縣尉大人是誰?」,接過書函,崔破隨口問了一句道。
「家大人姓胡,諱小栓」。那信使倒也是是個爽利脾性,就這八字後,更無隻言片語。
「胡小栓!」念到這個名字,崔破忍不住開顏一笑,隨即高聲吩咐道:「來呀,看賞!」
目送那信使一騎絕塵而去,崔破又伸手緊了緊貂裘,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坐好,方才開封展閱:
將軍大人,俺是胡小栓,就是以前老犯軍規的那個!托大人洪福,俺現在也是個官兒了,咱這縣小,實在是有些憋屈人,好在知縣老兒對俺倒還是不錯。聽說大人被朝廷召回京師,那是肯定另有大用的,本來屬下想親自來馬前給大人行禮請安,只是朝廷有規定,地方官不許擅自離開任所百里,想要不理會這鳥條令,但聽說俺馬上要調往本道新軍做統兵官兒,俺實在是怕丟了這個重回軍中的機會;又怕見了大人還挨訓斥,算來算去,仍舊是不划算,也就做罷了。還望將軍大人莫要怪罪俺沒良心、不知禮。俺們這縣小,也沒啥子好東西,就是驢肉做地好,若是大人此次能繞江南西道而行,俺已經為大人準備了一條上好的兩歲口五花菜驢,再有南街李老冒兒親自動手做出來,絕對美味,若是將軍能來,屬下實在是感激不盡。若是大人不能來,俺就讓李老冒做好了,改天給送到京城府上,也算俺對大人盡盡孝心。
俺雖然現在娶了個婆娘,但是朝廷俸祿,再加上知縣老兒給的貼補,這日子倒也過的,將軍大人就莫要再給俺寄貼補家用銀錢,俺問了問附近幾縣的晉州老兄弟,大家也都有。大人能念著俺們,俺們自然是感激,但這麼多人,俺想大人也實在是不容易,再這樣下去,將來惹的大人跟夫人生氣,這豈非是俺們地罪過?這事兒還請大人三思。
還有就是,如果大人再要統軍,可千萬想著俺。想來想去,俺還是感覺跟著大人乾過癮,將軍可千萬不要漏了俺!!!
前晉州軍旅帥胡小栓上
「不花自己的錢,還當真是不腰疼!」,看完信,刺使大人一個調笑道。前時,晉州舊軍的聯絡事宜儘是由李伯元一把攬過,中鎮將大人也正好懶地費心,就任由獨力他操作,只是隱隱知道這補貼的錢糧都是給那些家大口多、生活困頓之舊部,此事倒也是一大善政,崔破雖面上不說,心下實是大大贊同。只是如今看這架勢,竟然已是全面鋪開了,倒也難怪這李先生每月拿走了奚氏墨、無心卓散筆外銷的三二之利。仍然是日日叫窮,畢竟,這一千來人也是不好養的。只是,這大規模聯絡舊部,萬一……
想到這裡,崔破驀然一個激靈坐正了身子,張口便欲喚滌詩速請李伯元前來,卻又驀然思及:「如此漏洞明顯之事,他又豈會不知?」。沉吟半晌,終於還是將此事暫時擱置,待尋得一個合適的機會後,再不著相的探問,也免得這李先生心裡生出芥蒂來。「哎,養一個國士還真是不容易呀!」,一時間。這句感歎在使君大人地胸腹中流轉不息。
只是他這驀然而起的響動,依然驚醒了車轅上坐著的滌詩,只見他「虎」的一個轉身,輕輕掀起簾子,盡量壓低因長大而變聲的粗沙嗓音道:「公子,有什麼事嗎?」
見已是一個半大小子的滌詩還是這般急促促模樣,寒著臉說了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後,崔破才續問道:「李先生在做什麼?」
「先生找了剛剛自嶺南返回的郭五爺在說話,公子。要不要我去請他?」,早對崔破這副表情見怪不怪的滌詩不受半點影響道。
略想了想,崔破搖頭以應,隨即示意滌詩放下厚厚的車簾,擋住外邊冬日的寒風,再緊了緊那裹身地貂裘後。便在車駕的輕輕搖晃中,呼呼睡去。
與崔破的遠途冬困不同,此時隨後車駕中的李伯元,卻是精神奕奕地看著眼前這個風塵僕僕、剛剛自嶺南趕上的八衛之五。
及至那郭五吃得一盞熱茶盡,不待李伯元開言,這個素來沉默寡言的漢子已是率先開言道:「前後共等了七日,才於春州見到剛剛自外海歸來的馮大莊主,莊主讓我轉告先生,他已於自廣州出海五十七日海程處,覓得了先生所言的理想去處,此島廣大,氣候也是與嶺南相近,本地土人倒也和順,借兩月之後地水師出海操演之機,調一部南海心腹即可拿下,另外,春州現已譴人往河北準備招募流民事宜,怕仍是不夠,也就只能往新羅、扶桑大掠一回,只是,馮莊主卻怕此事影響太大,引發朝廷震動,一個不好會連累公子,所以還要問問先生的章程。再有就是,二莊主讓我代為傳話說:跟先生一起幹事,就是痛快!」
「公子現已離任廣州,此事倒是無妨,只是有兩點務須遵行,一則,這轉運流民的船隻必須是由北地渤海啟航;再則,若是大掠新羅、扶桑,不管得了多少人口,都要運往島上,不得有一人在我大唐境內販賣,只要這兩件事做得手尾乾淨,縱然有了紕漏,也完全能推托開去。此事實大,萬萬不能有一字落於筆墨。守義,好好歇息幾日,怕還是要你辛苦跑上一趟,將這兩層意思傳回春州才行。」親自為郭五再斟一盞熱茶,一笑之後,心下歡喜的李伯元和煦說道。
「我等八人都是自小孤苦,得郭老令公收養長大,不說這份恩情,便是隨夫人入了崔家,公子這幾年待我兄弟也是不薄,就沖這兩層厚恩,再辛苦些也是應當,只是,先生此次行如此大事,卻連孫姑爺也一併瞞過,這未免……」,言至此處,郭守義目光灼灼的緊緊盯住身前的李伯元,而那一支青筋暴出的右手也已是悄然按向腰間長刀。
這等情形,於那李伯元竟是恍若未見一般,穩穩遞過熱茶,才見他一笑說道:「守義隨公子已有數年,可知他究是個何等人物?」
稍等片刻,見郭五並不接話,李伯元遂自言道:「世人盡傳殺星狀元之名,其實,守義當也知道,咱們這位公子最是個心性柔善之人,本來,似他這般人物最好是不入仕宦,終日悠遊煙霞才真是得其所哉!可偏偏他就中了狀元,這數年來還做下如此大事,說誇大些,今時貞元朝能有這等氣象,公子可謂居功至偉。立下如此大功,聲名播於天下,更有世家背景、內外奧援,偏偏他還這般年輕,似此等人物,天子豈能不忌?縱然此時不忌,待其一朝年老,憂思後世兒孫、江山社稷時又豈能不忌?只看此次突然飭令調京,便已可隱見端倪。」
見自己這一番話引得郭守義頗是意動,李伯元自負一笑,呷口茶後續道:「登高位難;多歷不賞之功以登高位,再想全身而下卻是更難,若是公子能自即日起便韜光養晦,移情歌舞,歷十餘年消盡天子、朝廷之戒心,未嘗不是一保家全身之道!只是咱們這公子卻是做不到地,縱然他日日口中言說自己向道,畢竟還是儒門崔氏出身,任怎麼也熄不掉那顆報效家國之心,孰不知,他愈是做的多,反是愈遭忌憚,這結局又該怎麼收場?」
「怎麼收場?」,此時,郭守義已是為李伯元所言深深吸引,見他突然住口不說,當即跟上問道。
「守義當也知曉『馮諉客孟嘗君』故事?某雖不才,卻也不讓古人專美於前,此次所行春州之事,不過是『三窟』之一罷了!公子即能信我、重我,說不得要還他一個退步無憂才是,只是以你家孫姑爺的脾性,我等所行之事,守義以為,可能告知於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