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覆輕紗的娜佳金花無言凝望著眼前這個面呈愕然之色的男人,一股錐心的巨痛驀然自胸中湧起,這種痛只比當日她孤身一人回到部落中時,人人皆視其為不祥之人而遠遠避讓所引起的痛苦更甚三分。瞬間迸發的劇烈疼痛只讓她立身不住的腳下微微一晃,隨即高原人特有的倔強使她強力穩住了自己的身子,再站片刻穩定了身形之後,在滿廳人的注視中,這個此時看來無比嬴弱的女子一步步向著崔破行去。
「金花姑娘,我……你……」看著昔日這個無比純淨可愛的女子離自己越來越近,心下也是諸般心思翻滾的崔破想要說點什麼,但是張開嘴去卻只是這一連串意義模糊的喃喃。
終於,娜佳金花又站在了長生天為她選定的這個男人前,看著他那俊朗如昔的容顏,一絲驕傲、一絲欣喜、一絲委屈、更有絲絲憤恨自心中噴薄而出,下一刻,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崔破的臉上頓時浮現出幾條鮮紅的指印。
似是被這一聲脆響嚇住,娜佳金花細細的看了看自己那支微微舉起的右手,再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臉上鮮紅的指印,一珠晶瑩的眼淚驀然滑落,一珠即出,隨後更有無數滴淚水隨後滾湧而出,只將覆面的輕紗也浸濕了許多,隱隱露出那消瘦而絕美的容顏。
緩緩抬起手來,一任淚水流瀉的娜佳金花輕輕撫上了男人印著鮮紅指印的臉容,緩緩磨挲了良久,直待紅色印痕漸次消失,方才猛然轉身奔向猶自拔刀平舉的松贊薩多身邊,按下他的彎刀,愴聲說道:「松贊大哥,長生天會懲罰他的,我很累,你帶我回高原好嗎?」
看著昔日歡笑純真的娜佳金花臉上再也沒有了那令最艷紅的鮮花也要自慚形穢的笑容。看著她那昔日純淨地如同藏河水一般的眼眸中滿溢的憂傷,自以為將之留在高原會讓她更加快樂的崔破心中突然之間湧起陣陣憐惜的心痛,心下更是響起聲聲洪鐘大呂般的嘶鳴:「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娜佳金花凝望他愈久,這心痛也就積蓄的愈深,直到那一聲清脆地擊響,他的心中不僅沒有半分惱怒,竟反而油然生出一股輕鬆快意。隨後當那一支帶著碧草芳香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龐,柔柔滑動。崔破彷彿又看到了那個高台上滿臉嬌羞、明艷純淨的不可方物的少女輕輕的對自己說:「你是長生天為我選定的男人。我就是你的影子,影子怎麼能離開她的主人呢?」就在這一刻,無盡地情意隨著輕柔地撫動直直流入崔破的胸膛,也是在這一刻,崔破方才真正明白了娜佳金花的情意。
看了看面色古怪而毫無應戰之意地崔破,再看看身前淚流不止的娜佳金花,松瓚薩多又厲喝一聲道:「崔破,你這個應該在頭上懸掛狐狸尾巴的懦夫,你不配做高原的英雄。」一聲喝畢。在郭府八衛聞聲色變的拔刀聲中。松瓚薩多長歎收刀道:「走。」
松瓚薩多等四人憤然向外而行,出得門口處時,剛剛才完全清醒過來的崔破分明又看到被人攙扶而行的娜佳金花一個輕柔的回眸落在自己身上。那憂傷明淨的眼神中不絕流動的都是依依難捨地絕別與眷戀,這一刻,只如一聲驚雷在他心中炸響一般,完全沒有思索,崔破已是如同離弦之弩箭一般,疾步竄出趕上,在眾人愕然的眼神中猛然展臂將這個憂傷的高原精靈緊緊擁入懷中。隨即他就陷入了一股淡淡碧草清香的包裹中,心下再不能做半點思考,只覺自己完全沉入了一片絕對的寂靜,在這寂靜之中更有絲絲欣悅隱隱湧現。他的心也於這欣喜與寂靜中漸次融化。
看到這一幕發生在整日要自己養氣的公子身上,滌詩只如同八衛一般驚得大張著嘴愕然呆立,松瓚薩多微微一愣過後,臉上終於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笑容,細細的看了相擁地二人一眼,他終於忍不住的在崔破肩頭重重擊了一拳,隨後對兩位從人喝一聲:「走!」隨即再不回頭,大步向前出府而去。
這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使可憐的娜佳金花姑娘如同適才的崔破一般呆住了,良久之後。猶是如在夢中的她方才輕輕展開雙臂緩緩的向男人的腰際環抱而去,直到兩臂緊緊擁實,可憐的姑娘方才終於確定這再也不是晚間的迷夢,隨即,剛剛止住的淚水又是無聲滑落,只是在她的唇角處分明綻放出一朵碎碎的小花來。
半柱香後,大腦恢復工作的崔破輕輕推開懷中的姑娘,輕輕擦乾她那掛在如花嬌顏上的點點晶瑩,取下那一塊覆面的紗巾,半帶淚痕的娜佳金花只讓整個廳堂都為之一亮,旁側站立的八衛只看了一眼,再也受不得她絕麗姿容的逼視低下頭去;便是小小的滌詩也是忍不住的心中一陣怪叫:「乖乖隆裡個冬,這個女人可真是太漂亮……太漂亮了!」
給了她一個寬慰的笑容,崔破柔柔攜起那一支玉雕也似的小手,轉身引領著她向內院行去,回應著他的笑容,娜佳金花的臉上也是綻放出最明媚的笑意,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隨之向內行去,只是她清澈無暇的眼眸再沒有半刻離開身側這個男人。
出前廳入內院途中,正領路而行的崔破驀然聽得耳畔一聲歡呼,扭頭所見卻是娜佳金花正用一雙求懇的眸子緊緊看向自己,而她那空閒的左手則指向路側花圃中艷艷盛開成黃、紅兩色的金盞菊花。
「還真是一個花的精靈呀!」崔破心下暗道一句,隨即便引領著她向那花圃行去,看著這一朵朵綻放在深秋中的花卉,娜佳金花伏低身去採下一朵金黃的菊花,在眼眸滿溢的愛意中起身將之輕輕簪在了崔破黑髮輕挽的鬢間,隨後仔細的看了看,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後,方才復又伏低身子為自己採了一朵帶上,使她那本就絕美的臉上更添了三分顏色。
做完這一切,兩人相視一笑後復又前行,來到傳來陣陣歡聲笑語的母親房前。崔破止步定了定神,將手中握著地手又緊了一緊後,帶著金花推開房門疾步直行到崔盧氏身前,拜伏於地道:「母親,兒子想要迎娶這個女子,還請你老人家恩准。」
娜佳金花初始見屋內有這許多的人難免有一絲驚慌,及至見到崔破拜伏於地,自有一份玲瓏心思的她當即也隨之拜倒。一邊猶自用一雙清澈無暇的眸子看向眼前這位慈祥的婦人。
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只讓屋中正陪著老夫人說笑以盡孝道的菁若、弱衣一陣驚詫,看著夫君鬢角的那一朵金黃菊花和身側那個美麗清純地讓人產生不了半點恨意的少女,心中直覺百感交集的她們竟是愕然愣住的說不出話來。
尚不待回過神來的崔盧氏開言,拜伏於地的崔破只覺身側的娜佳金花緩緩掙開他的手去,下一刻更在滿室人的注目中站起身來,走到端坐榻上的老婦人身邊,輕輕拔下髮際鑲著地那一朵色做艷紅地金盞菊,在崔盧氏驚詫的眼神中,緩緩替她簪在微帶霜絲的鬢間,只此一朵花竟使全身上下做素色打扮地崔盧氏更顯得生動了幾分。
隨後。娜佳金花雙手交叉於胸。躬身三拜,隨著她的身子上下起伏,那滿頭玲瓏的小辮也是起落飛揚。分外靈動。三拜完畢後,娜佳金花方才半躬著身子倒退而回崔破身邊重新拜倒於地,臉上猶自不忘給身邊的男人丟去一個盈盈的笑意。
崔盧氏本是世家出身,自小習受禮儀,講究待人厚而不狎,便是對待自小收養的石榴、枇杷也是如此;待崔破成親將之迎來長安後,她更是端言肅行以為家門垂范,那裡經見過渾然不知儒門禮儀為何物的娜佳金花如此親暱的陣仗?一時間臉上竟是湧起絲絲羞紅,她這番模樣只讓身後站立的石榴忍不住一聲輕笑,惹的老婦人面上地羞紅再添三分。
略等了片刻定下心神。崔盧氏狠狠瞥了一眼石榴後,扭過頭來對崔破說道:「此事你且去問過我這兩位好兒媳之後再說!」
聞言,崔破隨即扭頭向陪坐於母親右下側的菁若看去。
看著崔破那頗有求懇之意的眼神,那一句直有似水柔情的話語又在耳畔響起,「讓我們一起變老,讓我們一起變老。」如今言猶在耳,又一位女子將成為自己的姐妹,自己夫君的新娘。想到這裡,菁若心中已是有陣陣酸痛湧起,只是當此時節,豪門出身、以賢淑知禮名聞長安的她又豈能背負起「妒婦」的名聲毅然說出那一聲「不」去?沉吟良久,她方才強自壓抑住胸中愈來愈厲的酸楚說道:「夫君乃是一家之主,此事自可決斷,妾身並無異議。」她既然已是如此發話,弱衣自然也是點頭符合,至此,娜佳金花嫁入崔門已是大局已定。
崔破在長安地第二次婚禮於三日後在崔宅舉行,因著娜佳金花的蕃人身份,加之崔破此舉本屬納妾,是以邀約的賓客所在不多,但是經由工部司一干手下和孟郊等人哄鬧,倒也顯出一片花團錦繡的熱鬧來。婚禮的最高潮自然是在身著金泥簇蝶裙的新娘出而拜客時候,遍鉤金線的七褶裙上數十百隻舞姿各異的蝴蝶在***的映照下直如同活的一般,圍繞著絕色的主人翩然其飛,娜佳金花這一瞬間的艷光只讓滿堂賓客瞬間失聲,直到片刻之後才是一聲轟然的歎息聲響起,作為賓客們對新娘最好的評價。
此後數日,沉迷於溫柔鄉中的崔破每日晨起只是到工部司點個卯後便回,所幸李郎中對其印象大好,自然也無別話;而門下省韋應物等四給事中在「敲詐」了他一番後,也將其應分公務承攬乾淨,絕了他的後顧之憂。
至理蕃院請過當日隨自己一起出使吐蕃的小吏每日來教授娜佳金花習說大唐官話,這其間自有種種讓人忍俊不禁之事發生,只讓崔破及好奇而來旁聽的石榴等人哈哈大笑不止。
這樣悠閒的日子持續了十來日,直到他當日送呈的《請行海稅及貿易之事表》被封駁的消息傳來,崔破方才自溫柔鄉中驚醒。
這個消息傳來的這一刻,崔破正盤膝在後花園的一張波斯氈毯上,一邊聽著娜佳金花發音怪異的說著拗口的官話,一邊有一下無一下的翻閱著手中的《史記》,秋日裡難得的陽光照著他的身上直讓人懶懶的愈發不想動彈。
聽到滌詩引進的崔四書說完自己的折子被封駁的消息,心下「咯登」一聲的崔破再也坐立不住,當即彈身而起道:「滌詩,備馬。」隨即自回前院換過衣衫,出府門策馬向通義坊族伯宅中狂奔而去。
到得崔宅,崔破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手扔給聞聲而來的家人後,也不待人通報便徑直穿過照壁、前院,直入正堂,匆匆施了一禮後,便對端坐堂中,正手捧《楚辭》翻閱的崔佑甫問道:「伯父,為何小侄的奏章會被封駁?」
「坐下!看你這急匆匆的樣子,那裡還有半分朝臣的體統,平日讓你讀書養氣,便一點也記不住嘛?」崔佑甫聞言卻不回復,先自一頓大棒掄將過來,將崔破心中不平之氣打的煙消雲散頹然坐下後,方才起身扔過一本奏章道:「且莫言這折子被封駁之事,你且先看看這本折子再說。」
崔破驚異的拿過那本被糊名後的奏章,應手翻開,一看題頭「劾工部主司員外郎崔破枉負聖恩、疏於公務事。」當即心頭一緊,急忙移目細看折中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