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定州崔破幼以善文才名之,然觀其所作多為淫褻小詞,非關教化,於世道人心無益。後其人憑此浮名,借世家之勢交結權貴之門,多方干謁而得高中魁元。然此子上不思報效朝廷,下不思恩撫黎民,於河東道晉州赴任之初,即大加屠戮四方士庶,旬月之間,於其刀下死難者竟達兩千之數,滅門三族。一時『殺星狀元』之名哄傳天下,雖僻地小郡亦得聞之,是子此舉大傷朝廷知人之明;而後,更無視朝廷百年成制,悍然解散州軍,私募軍士,以至今時之州軍,人皆知有崔破,而無人知有朝廷,其狼子野心可見一斑。後,是子承奉天命出使吐蕃應會盟之事,更私自鼓輟地方大吏擅開邊防,引黑衣大食入我安西四鎮,如此悖逆之行,數盡歷朝史載,前所未見;自我大唐開國,堪稱第一。蒙我皇聖恩,赦其罪,更晉官美職,准予其門下省幫辦,此恩之深縱傾四海之水不足以容之。然此子竟視之為無物,任職工部主司時,即終日於長安城內外悠遊,少有理政;於門下省幫辦之時更是點卯即走,公然藐視我皇金口聖命,尤有甚者,此子近日來更是私娶蕃邦女子為妾,終日於私第狎玩,全然棄卻公務,如此悖逆之行,直使朝野側目,清議鼎沸,更使各部司官吏人心浮動,私相顧言曰:『彼即如此,我輩尚需勤力乎?……」看著這本直欲置其於死地的奏章,崔破初時尚是怒發上衝冠,然怒意一過,後來竟是愈發冷靜,細細將奏章看畢,乃隨手將之放於一旁几上,靜侯崔佑甫開言。
崔佑甫見著一臉沉靜之色的族侄,心下暗暗點頭稱許,以他如此少年氣盛的年紀。這一份沉靜更顯難得。
「此折所述,你倒是大可不必在意。折中所記之事皇上一應知曉,是以斷然不能據此折而予你以處分。」說道這裡,崔佑甫深深看了他這族侄一眼後,續又言道:「讓你觀閱此折,本為警醒之意,今後之做事再不可如今日這般隨性不拘,如若不然。一旦他日朝廷有變,這此時看來全然無事之本章,應景兒的時候,頃刻間就可轉為身死家滅之根源,此事你且需謹記才是。」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道理崔破還是懂的,再者他年來所行之事觸動忌諱實多,若非朝中有老令公及族伯崔佑甫這兩棵大樹,還真難預料此時立身何處,是以聞言起身凜然道:「侄兒謹記了!」一言即畢。猶自不甘問道:「那侄兒這《請行海稅及貿易之事表》……」
「此事乃政事堂及三省主官會議之時。由常相提議駁回,眾人附議的。而本官也未反對。」見自己一番教誨勸戒的話語剛剛言畢,這崔破即迫不及待地相問奏章之事。崔佑甫也只能心下苦笑一聲答道。
「噢!這是為何?」常袞封駁自己的奏章,崔破倒是不奇怪,只是為何連族伯也是一同附議了呢?還有就是主掌朝廷財賦的劉晏,他這一代理財聖手難道也看不出其間的巨利所在?
「且先不說你這表章中所引之事是否確切,我朝貿易之事歷來由民間商賈經手,如你所言由朝廷主理此事,豈非是與商賈爭利,如此斷非君子所為,更大傷朝廷體面;再則,此事前所未行。你又是以何為憑而斷言一載之間能獲四百萬貫巨利?設若朝廷真個投入巨資,營造海船行貿易之事,卻終一無所獲,這個責任又有誰來擔當?更有,若朝廷行這海稅貿易之事,則嶺南、江南東、淮南、河南諸道將作如何反應,這些你可都好生思慮周全了?」悠然呷茶而飲的崔佑甫這一個個問題拋將出來,已是盡數說出崔破此折被封駁的理由所在。
聽到前兩條所言崔破尚是不為所動,直至第三條涉及地方諸道之時。他方才恍然大悟,本朝自安史亂起,為徵集糧草支應平叛大軍,是以給予地方諸道自主徵稅之權,後雖天下平定,然則徵稅之權再難收回。此番自己這表章中所奏由朝廷統一海稅徵收之權,必然使地方沿海諸道強力反彈。
此時的政事堂及三省主官未必是不能看到自己這表章中蘊涵的巨大利益,只是有四鎮在前,他們顧慮太多,不願因此激怒地方,是故群言將之封駁。這才是劉晏與自己這族伯亦不反對地根源所在。
想通這一點,崔破對於勸服自己這個歷來行事求穩的族伯已是不抱希望,黯然呆坐片刻後,心中憤懣不平之下乃開口言道:「還請伯父幫我通報一下皇上,侄兒想要面聖。」
崔佑甫與崔破接觸日久,對他的性子倒是瞭解日深,所以這個要求倒也並不出乎意料,他雖是對崔破的奏章大不以為然,但是倒也樂意為他製造更多的面聖機會,是以聞言之後,略一沉思道:「今日下午皇上有意游賞西內苑,或許會有機會,你且準備好要呈奏的內容,莫要君前失儀才好!」
「侄兒記住了。」得到答覆的崔破辭卻了留他用膳的族伯,出府打馬而去,心下不斷思慮該如何奏對方能說服皇上,扳回這一局來。
回府之後的崔破也無心再去聽娜佳金花習說官話,草草用飯畢,即鑽入書房,邊重整思緒思謀奏對之事,邊焦急等候前來傳召的宮人。
眼見日色西斜,正當崔破等地焦躁不堪,疑事有變故之時,滌詩遠遠傳來地一句:「公子,正堂處有一位公公來了,您快去迎著些兒。」頓時消解了崔破的滿腔惱意。
整整身上衣衫,調整好略顯急促的步伐,行至正堂時地崔破已是心平氣和模樣,與堂中站立的小黃門見了禮後,又著一旁侍侯的家人送過辛苦錢,二人便相跟著往宮城而來。
經承天門、太極宮,再過玄武門,來到西內苑的崔破遠遠看見年富力強的皇帝正陪著一位素衣打扮的妃子,在大堆宮娥、宦官的陪同下賞玩秋景。
那小黃門囑崔破於原地侯召後,便一溜小碎步的上前稟報而去。正為愛妃頗有鬱鬱不樂之狀,而心下煩悶的李適聞聽這位才子到來,心下一喜道:「快領他過來。」
得內宦傳召。同樣趨步而進的崔破剛剛大禮參拜完畢起身,就聽李適哈哈一笑說道:「崔卿家素有才子之名,今日既是來此,少不得要顯上一番。題目形式不拘,只是朕有一個要求,總需卿家所制,能博韋賢妃一笑才是,否則。朕就著人將你逐了出去!宮內教坊諸部器樂在此,給你三柱香地工夫,卿家好生準備吧!」一言即畢,不待回奏,便已攜著妃子繼續向前游賞而去。只將滿心思謀著國家財賦之事的崔破鬱悶的不輕。
只是皇上所命,斷無推辭的道理,渾然沒有詩思的他也只能硬著頭皮,繞著叢叢艷放的花樹拈鬚苦吟不已,眼見燃香近半,自己腦海中猶自是模糊一片。無奈之下的崔破也只能心下暗歎一聲道:「老蘭哪!老蘭。此番情急之下也只有對不起您老人家了!」
心下即定,崔破當即喚人取過筆墨,伏身石几之上筆走龍蛇的寫下曲詞。喚過教坊伶人囑其和樂排演。
那伶人好奇接過區區四十五字地曲詞,只略掃一眼後,已是忍不住地噴笑出聲,花費偌大心力強自壓抑之後,乃面帶難色的看向崔破說道:「崔大人,這可是為陛下演奏,您這詞是不是也太過於俗了些?再則,這種曲子該怎麼配樂才是個好?」
「時光無多,詞也只能如此了;至於當如何配樂,諸位都是此中國手。還能被這小詞給難住了去?以某之愚見,總需是越滑稽越好。」
那伶人看了看即將燃盡的第二株檀香,情急之下也無暇再與崔破討論,轉身匆匆奔去。
眼見三柱香盡,立身一旁監測的小黃門,當即呼停正小聲排演的教坊司伶人,並喚上崔破,相跟著往尋皇帝御駕而去。
其時,皇帝與韋妃游內苑疲累。正於芙蓉亭中休憩,見崔破等人來到,也無多話,當即吩咐眾伶人擺開器樂開始演奏。
及至見到伶人們擺出的器樂全無琴、瑟等「雅樂」器具,反倒儘是些鑼鼓傢伙兒,從不曾見過宮內如此演奏的韋賢妃,也是饒有興趣的自前方池中的俱物頭花(白睡蓮二上移目過來觀看。
諸辦器樂擺好,那領頭地伶人先自向皇上及韋妃跪拜行禮後,乃轉身回座,只聽一聲銅鑼敲響,隨即,諸般鼓兒、缽兒、磐兒同步奏鳴,聽著這曲調歡快熱鬧地曲調,若非是身處宮城皇家內苑,只怕眾人都要以為這是民間坊市那戶人家在辦喜事了。
「大家,幸好今日個兒杜大夫不在此處,否則少不得又要苦諫一番了。」聽來直覺耳目一新的韋妃見到這新奇陣仗,乃側身向右坐的李適說道。她所言者乃是朝中新任地御史大夫杜佑,其人正言肅行,最是個眼裡攙不得沙子的人物,也正是取他的耿介,李適將其自地方調入京中主掌御史台。只是有一得則必有一失,這位御史大夫不僅對諸等官吏毫不留情面,對一朝天子更是盯得謹嚴,舉凡言行起坐只要有一點不合儀範之處,只要他在側陪侍,就必然一陣痛諫,是以李適對他真是有愛有恨。
李適一想到杜佑那板的緊緊的臉,再看看眼前這些拿著些雜七雜八傢伙什兒的伶人,不禁也是莞爾,正待扭頭開言說話,卻見亭前諸般樂器在一聲鑼響後全然停住,場中走出一個畫成高吊八子眉、突顴骨、血盆大口的村姑打扮伶人,大模大樣的叉手一禮後,在單鑼的伴奏中,扯嗓開腔唱道:
他事事村,我般般丑。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只為他村心兒真,博得我醜情兒厚。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
只是見到這伶人那丑形丑色的打扮時,韋妃已覺一陣好笑,只是她素來稟性端莊,又要講究天家儀範、后妃之德,是以強行壓下了。待得伶人高聲開腔唱奏,聽著這前所為聞地滑稽詞調,竟是再也忍不住的嗤笑出聲,只讓身側滿臉歡顏的李適更添三分笑意。而那一干侍侯的宮娥、內宦們見自己的兩位主子已是如此,遂也不壓抑的湊趣兒哄笑出聲,一時間,這芙蓉亭側竟是笑倒一片。
「哎!看來以後我這佞臣的名聲是逃不掉了!」見到這一番景象的崔破心下慨歎一聲道。
好容易解了笑意的李適見到身側愛妃那如花地笑顏,心中一喜高聲道:「來呀!給崔卿家賜座上茶,伶人看賞!」
崔破謝恩過後,就著內宦們送上的胡凳,半掛著身子坐了。靜侯皇上再行開言。
「崔卿家今日能博朕這愛妃開顏一笑,實屬大功一件,說說,卿家想要什麼賞賜,朕看在韋妃面上,都准了你。」心情大好的李適親手替韋妃遞過一枚康國貢來的金桃後,轉身看向崔破,微微一笑說道。
「臣今日此來,是為求懇陛下准臣《請行海稅及貿易之事表》中所奏之事,此策若行,則小臣幸甚!天下幸甚!朝廷幸甚!」思慮再三,只恐再也找不到如此好的機會,崔破也顧不得會擾了皇帝的興致,拜伏於地高聲奏道。
「陛下,臣妾今日游賞這西內苑甚是疲累,想先行告退休憩,還請陛下恩准。」見崔破拜伏於地開始奏聞政事,那韋妃當即起身向李適一施禮後說道。只看她這絕不沾染國事的姿態,倒也不枉其賢妃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