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忽聽得一句:「果然天籟之音,堪稱詞、曲、人三絕」方才醒過神來。只見小徑上正站著一個團花儒衫的中年,手持一份柬文,身後跟著一位懷抱琵琶的少女,衣著合度,我見猶憐。
劉使君一見此人,忙起身迎上前去道:「年兄,且請寬坐,眾學子可是正翹首以待你的品評結果呀!」原來是少府監盧大人到了,他雖是園中官職最高,卻全不倨傲,與眾人好一陣寒暄,使人如沐春風,崔破心下歎服:「京官風範,果然不凡」好一陣後,才又重新坐定。
盧少府輕拈微鬚:「幾年不曾歸家,沒想到我定州竟是人才輩出,今日結果,我且賣個關子,就請五娘的愛女為大家宣佈吧!我等也好共賞弱衣姑娘的琵琶之藝。
懷抱琵琶的弱衣原也是官宦人家子弟,只是自小因了吐蕃之亂,其父從逆獲罪,被定了官婢,五娘見她資質絕佳又可憐她身世,帶在身邊細心調教直到今日才初次亮相,看到這許多人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不免愈發的羞澀,紅著臉龐,行了一禮,也不多言自上了亭中站定,輕攏慢捻,琵琶獨奏聲中,曼聲唱到:「北埠小亭台……」聲音雖嫌稚嫩,難得琵琶精妙,將那春時美景,主人心中的閒適,無計留春住的哀怨表現的淋漓盡致,引得眾人交口稱讚。
弱衣剛一開口,眾人便已知結果,雖心中不甘,但對於崔破的那一份情思又不得不服。
此時只見五娘自座中開口道:「奴家本在教坊,每每於新詞新曲多有留意心。此二首詞格律雖是怪異,確是絕妙好辭,為何卻無半絲風聞?尤其這一首「明月幾時有」只堪比當年滴仙詩思,莫不是盧大人自京中帶來的十才子新作?」
「你說的可是盧綸等人嗎?文采他們是有的,只是這情思嗎?哼…哼…」盧少府說道此處,滿臉輕蔑之色,眾人也是一片默然
原來當時詩壇以盧綸等十人為首,也就是後世稱為「大歷十才子」的,但是這些人依附權貴,以詩娛人,故為盧少府等儒生所輕。
「哈哈!五娘且請寬坐,待得下面文會完後,我自會為五娘解惑」卻是劉刺史久在官場,自然深知因言賈禍的道理,見此話題甚有不便處,忙用話岔開了,只是在心中暗道:「看來今日的文會全是為那崔姓少年所設,恐怕到時誰也不會相信他一個少年會有如此文采」
果不其然,在隨後的以化為題的斗詩中,崔破以《菊花》詩:「秋叢環捨似田家,遍擾籬邊日漸斜。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遍更無花」應卷。
斗詩結果的宣佈亦是雅事,效那「旗亭畫壁」之法,並不念名,由眾歌女將初選的詩作一一唱出,由眾人共評,結果崔破所作被公推第一。待得劉刺史念出崔破的名字,他人見又是那「人在天涯」的少年,也只能感歎連連,雖欲嫉妒,但差距實在太大,反而難興此念,只是喚來童子,換茶取酒,痛飲三杯了事。
這邊竹林之中的小姐們見詩會已近尾聲也就走了出來,自有那慇勤的少年紛紛讓座,看著站在人前的崔破,劉芷蘭道:「也不知這小子是真傻還是假傻?若說是真傻,他在詩詞上實在有一顆七竅玲瓏心;若說是假傻,又為什麼見了思蘭妹妹這樣的美人會急急要走,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會想什麼!該不是在想那許多賞金該怎麼花用吧?」旁邊的方佳如接嘴說道,只是說完後自己也覺可笑,忍不住笑了出聲,引得眾女一陣大笑,也惹的園中四處的少年頻頻注目。
崔破心中也是一陣興奮,來此這麼久,總算賺了一票大的,也能好好改善一下家裡的生活,他很有一種男人的成就感,雖然這成就是建立在剽竊的基礎之上的,那也顧不得了。
他這邊正在計劃給崔盧氏買一些補品,另外給石榴、枇杷置幾件新衣……渾然沒有看見正走進的劉使君,等到已經近身,他才從遐思中醒過神來,連忙告罪。
劉刺史並不怪他,在他以為崔破今天如此得意已至忘形。口中哈哈笑道:「賢侄無須如此,今日力壓同儕,理應高興才是,些許失儀,勿庸掛懷」他這一番話說的崔破心中納悶:「怎麼今天初見就成了『賢侄』了?」
劉使君說完,攜了崔破的手向亭前正中行去,將到未到之時,他已經對著那盧少府說道:「盧大人,你卻不知,『多情盧少府』之稱正是出自此子之手」他這話讓盧少府只能微微苦笑:「好你個盧大人!」說完開始細細打量眼前這個讓自己驚異的少年
劉使君並不接他的話,只轉身對五娘說到:「五娘你莫要吃驚,你可知賺得你許多眼淚的『此事古難全』也是出自此子之手?
他此言一出,滿座皆驚,五娘並那盧少府等人見他小小年紀竟能寫出如此好辭,奪得今日文會第一,已是驚詫莫名,更萬萬想不道,他竟然才高至此。
「當真是他嗎?崔公子天縱英才,我已深知,要說作出此詞,才力倒也夠了,只是我觀此曲詞所發之情,所顯之理卻是需要久歷磋磨、歷練世故方才可得,崔公子出身高門,這年紀又……?」言未罷,已自凝目深思。她這一番話說的眾人連連點頭,座中人都是懂詩的,那裡不知道言為心聲的道理,少一分歷練、少一分波折,便無那心境,縱然有才,也只能在用字上翻新奇巧,萬萬達不到這等情理交融的境地。
崔破聽得也是一怔,沒想到在這裡留下一個如此大的破綻,張口欲言,混不知該如何分說
正在此時,卻見旁邊的崔知禮站了出來道:「諸位有所不知,此子祖父乃在下的五叔,便是當年以『美風儀』稱絕天下的無波公,無波公一生大起大落諸多波折,諸位定然是知道的,」
「可是當年『皇后嫁女,天子娶婦』的無波公」,早有性急之人驚問出聲
「正是,家叔後來以身殉國,只留下一子,便是我那從第知信,可惜天妒英才,自崔破出生不久即纏綿病榻數載最終亡故,家中積財也花用的乾淨,我這侄子年方四歲便與其母自京師千里扶靈而歸,隨後被安置在家族公祭的祖業中,並撥了一份錢糧支用,原本也夠他母子過活,只是我那弟婦心善,又收養了一對乞討而來的孿生姐妹,家中的日子也就過的愈發艱難,今日眾人面前我也不怕揭醜,我這侄兒終年粗衣,這一襲儒衫還是當日族中大校的獎品,便是這定州城也是第一次來,此子事母至孝,為供養其母,已自解了族學,現在族中藏書樓做一些灑掃整理的工作,支得一份錢糧,所幸他能終日自學不輟,也不枉了族中一片心意」
崔知禮當日大校之後對崔破很有好感,也就詳細瞭解了他的諸般情狀,今日這些話原本不想說,又見崔破欲言,大家族中的事,他那裡不知道,這孤兒寡母的那裡有不受氣的,怕他年少氣盛,說出一些不合宜的話於家族面上無光,因此才上前接了話頭,他卻沒想到他的說辭竟是幫崔破解決了一個天大的麻煩。饒是如此,一番話說完,也不由得老臉微紅.
眾人聽到此處才明白,這「家族之變、少年喪父、以四歲幼齡,孤窮之身千里扶靈而歸、母親有是多病身,更兼因貧失學,俱是人生大恨事、大憾事,卻都壓在這年不過十四的少年身上,有這悲歡離合之感也就不足為怪了,也難怪他小小年紀就已氣度沉凝,渾不似同齡少年。
「今日晨間,我那劣女拿了這首「明月幾時有」的曲詞前來,要我提高今日文會的賞格,便可得睹一天才,我原以為是她胡鬧,只是一見此曲,心下也是歎服,遂依了她,開一先例,現在想來,若不是這賞格,只怕崔賢侄還不肯出手?」劉使君微微歎道
眾人聽他言說,都把目光投在崔破身上,崔破此時已是一身輕鬆,既然族長已經給了最好的解釋,那麼對他來說,只要謙虛到底就好了,這又有何難?當下謹聲答道:「晚輩後學末進,今日參加文會之人,若論學養,小子拍馬難及。本來打定主意只是觀摩求教各位學長,並不敢與之爭鋒。只是家慈體弱,大夫囑咐需厚加調養,家中清貧,晚輩心有餘而力不足,憂心如焚,今見大人厚賞彩金,一時生了貪利之心,倒叫諸位見笑了」
「好一個『心有餘而力不足』崔氏百年門風,果然名不虛傳!」正是那盧少府拈鬚歎道,引得眾人隨聲符和,只將一個崔破誇的是少年甜菜、才孝雙絕。
五娘身後的顧弱衣許是同憐身世,悄悄的將目光投向那一襲白衣的少年,及至崔破想他看去,微微一笑,只嚇得急忙將頭低了下去,再也不肯抬起。這一番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五娘的眼角,引得她一陣暗笑,卻也不得不承認這少年笑起來真是好看。驀然心頭一動,此子如此俊逸不凡,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我那苦命的弱衣可不要鍾情於他,否則,結局堪憂呀!
擾攘許久,今日文會最終結束,崔破與眾寒暄畢,領了賞金,以回家探母心切為由,堅拒了主人共膳的邀請,辭出園田居,自然又是引得一片嘖嘖讚歎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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