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
臨時擺置的箭靶中間,一個身著褐色衣裳的少年,拿著弓箭,狼一般的眼神盯著靶子。三個衣著華美的小女孩跪在一個蓆子上看著,一個胖嘟嘟的小男孩在席間爬來爬去。衛子夫微笑著端坐在一旁,臉上的笑容給人一種春風化雨的感覺。郭嗣之安靜的立於一旁,一如一個普通的侍衛,看著眼前這溫馨的一幕。
「去病哥哥,那個,那個,射那個!」諸邑公主劉穎歡快的跳起身,指著不遠處的一個紅色靶子說道。
「知道了。」霍去病有些無力的張弓。自己一身的騎射之術竟然淪為幾個小公主的娛樂工具,他的心中充滿了無奈。
「好了,穎穎。」衛長公主劉興的年紀大些,自然看出了霍去病臉上隱含的不耐煩,「玩了這麼久,去病哥哥該休息了。」
「是,姐姐。」劉穎出生後的大部分時間都和自己的兩個姐姐一起,這個大姐在她心中還是極有威勢的。
「去病哥哥,過來休息一會兒吧。」陽石公主劉玉也不再逗弄自己的弟弟劉據,也沖霍去病大喊道。
霍去病擦去了額際的汗水,緩緩走到三人身邊,接過宮女遞來的水壺,咕嚕咕嚕的喝著。
「去病哥哥,你好厲害哦。」陽石公主劉玉正好是換牙的年紀,她一說話,露出了兩個大大的空門,引起霍去病一陣詫異的注視。她隨即意識到了什麼,馬上伸手摀住自己的嘴巴,跑到一旁喊道:「不許看!」
「知道了!」霍去病沒好氣地應道,轉身把水壺拋給宮女,走到席前跪下,果不其然,諸邑公主劉穎立刻橫衝直撞的撲進他懷裡。霍去病伸手捏了捏劉穎白白嫩嫩的臉蛋,說道:「你就不能慢點嗎?」
「去病哥哥,疼疼疼啊!」劉穎伸手試圖拿掉霍去病在臉上肆虐的手,變形的小臉含糊不清地說這話。
「一點女孩子的樣也沒有。怎麼不和你姐姐學學啊?」霍去病放下手,拍了拍她的小腦袋。
「嘿嘿。」劉穎也不說什麼,只是揉著臉蛋,傻乎乎的笑著。
話雖然這麼說,不過,三個表妹裡面,其實霍去病最喜歡的還是這個略略有些憨的小表妹。也許是因為從她懂事起,母親就已經是皇后了,所以這個妹妹更加的單純和沒心沒肺。相較之下,她的兩個姐姐就不是這個樣子了,尤其是……霍去病不覺抬眼看了看自己眼前笑得十分溫和的衛長公主劉興,這個表妹是最像姨娘的,總是那麼溫文爾雅,臉上帶笑。
「去病哥哥,你的武功真是越來越好了。很快就可以像舅舅那樣,領軍作戰了。」注意到霍去病的眼光,劉興說道。
「還差得遠呢。」霍去病搖了搖頭,他這不是謙虛,而是在陳述事實。他指了指身邊的郭嗣之說道:「郭大哥可比我厲害多了。」
聽到這裡,原本把注意力放在兒子身上的衛子夫抬起眼,看了看郭嗣之說道:「看來郭侍衛的確是本領不凡呢。去病可是很少誇人的。」
「謝娘娘誇獎!」郭嗣之握拳行禮道。
衛子夫看著郭嗣之,有些深思,這個男子身上有一種不同於普通侍衛的沉穩,而且聽去病說來,他似乎武功高強。正想到這裡,崔依依從不遠處小碎步的跑了過來,立刻將衛子夫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娘娘!」崔依依走到衛子夫身邊,跪下道,「皇上說,另有要事,不能前來。」
「……」只是一瞬間,衛子夫的笑容有了一絲凝滯,然後說道,「皇上國事繁忙,本就沒什麼時間來的。」然後便站起身,示意幾個宮女將劉據抱走,說道,「興兒,玉兒,穎兒,你們三個和去病哥哥在這裡好好玩。母后先回宮了。」
劉玉聽到這話,笑容立刻沒了,剛要開口不肯,就被她身邊的劉興在腰間輕輕捏了一把,頓時讓她把要抱怨的話吞回了肚子裡。劉興含笑起身說道:「女兒恭送母后!」眾人跟著劉興齊齊跪下送行。
回到椒房殿中,衛子夫轉身問道:「說吧。皇上去哪裡了?」
「回娘娘,皇上,去了昭陽殿。」崔依依輕聲說道。
「是嗎?」衛子夫也不生氣,只是點了點頭。想到今天一早費心安排的這場溫馨家庭劇,最終也沒能把劉徹留下,她不覺苦笑。
劉徹這幾日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迷惘中,這一點,衛子夫很清楚地感受到了,這讓她對昭陽殿中那人的身份越來越好奇。而從堂邑侯府源源不斷的輸入宮中的衣飾用品,讓她深深地明白,此人是敵非友。
事隔數日後,皇上再度駕臨昭陽殿想必是已經決定好了如何處置此人了。若是皇上決定將人留在宮中,到時她衛子夫又應該如何自處呢?以皇上此刻對那女子的重視,如果她留在宮中……
昭陽殿、皇上、堂邑侯府、館陶公主、平陽公主!想到這裡,衛子夫已經有了主意,她招來崔依依在她耳邊說了幾句,然後道:「記得告訴詹事夫人,行事要快,明日之前,本宮要知道答覆。」
「是!娘娘。」崔依依是尚宮局尚宮,宮中禮法規定只有尚宮可以派小宦官出外辦事。
「等一下,你要小心。不要教韓綵衣知道了。」尚宮因為擁有自有指派人出宮的權利,所以一貫以來這個職位都是由皇后的親信擔任的。但是衛子夫被立為皇后時,宮中大局已定,劉徹雖允許了衛子夫的親信崔依依當任尚宮,但是卻不肯將另一個尚宮職位空出。所以,導致衛子夫每每行事都有束手束腳之感。但是她知道,這正是劉徹的本意,因而不敢有一絲抱怨。
「奴婢知道。奴婢就說娘娘擔憂去病少爺的安全,特意派人跟著去,回來好報平安。」崔依依立刻明白了衛子夫擔憂,馬上說道。
昭陽殿
當劉徹踏入時,陳嬌剛剛用完早膳,在房中彈奏著前日自茂陵邑的府邸搬來的古箏。有了兩人記憶的她,對這種古典樂器自然理解個更深入,素手輕揚間流瀉出如行雲流水般的淺吟低唱,衣袖在晨風的吹拂下微微飄動。
劉徹看著此刻的她,又再度想起從前,每當他被太皇太后的專制弄得氣憤不已時,她就會在椒房殿中,焚香,彈琴,安撫他的心。那一刻,他們才能脫離於宮廷之外,比較像民間那些共患難的小夫妻。只是如今,這裡不是椒房殿,她彈的也不是琴,而是她在外周遊所得的古怪樂器,沒有了太皇太后,也沒有了夫妻患難的情誼。
陳嬌抬頭,看到立於前面的劉徹,不覺停下手不再彈奏,一時間大殿之內,安靜得只剩下幾個宮女的呼吸聲。綠珠先清醒了過來,她忙走到劉徹身邊,跪下喊道:「奴婢叩見皇上!」
「起來吧。」劉徹作了一個起身的手勢,然後說道,「你們都出去。」
陳嬌坐在位置上,安靜的看著所有的宮女從大殿裡撤得一乾二淨,然後在劉徹開口說話之前說道:「皇上,打算怎麼處理我?」
「阿嬌,告訴朕,你和余明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徹雖然被陳嬌的先開口搶去了氣勢,定了定神開口問道。
「我早知道你會這麼問。」陳嬌站起身,說道,「當年,你那麼用心的對我隱瞞你和余明之間的交往,如今卻要向我詢問余明的師承。天下間的事,真是諷刺的很啊,皇上。」
當初,劉徹和余明那段亦師亦友的交往,開始於平陽公主府,開始於他最鬱鬱不得志的時候。因為余明的建議,所以性情激烈的他才開始那段漫長的韜光隱晦歲月。常常出入平陽公主府的他,更是因此在府中遇到了當時還是歌女的衛子夫,那第一次的背叛讓他和阿嬌之間,漸行漸遠。
陳嬌走到席邊,微斂衣裙,穿上絲履,走到劉徹身邊仰望著他,說道:「你會和衛子夫在一起,會放棄我,是因為他嗎?」
劉徹一句不是含在口中,卻吐不出。不是嗎?如果不是那個前知五百年,後至五百年的余明對衛子夫姐弟另眼相看,自己是否會注意到那樣一個普通歌女。如果不是余明失口說出,金屋藏嬌可惜結果未必好,自己是否能夠忍心那樣對待阿嬌。
「果然,是因為他嗎?」陳嬌笑得有些悲愴。
「不,即使沒有他。難道你覺得,朕會姑息姑姑的勢力在朝中坐大嗎?」劉徹問道,「朕是天子,應該乾綱獨斷才對。你能保證,沒有餘明,沒有衛子夫,姑姑就不會觸犯到朕的底線嗎?阿嬌,我以為,現在的你,是懂朕的。」
「是啊。我是懂。」陳嬌心中其實也明白,除非劉徹願意,否則這世上又有誰能夠勉強他去做他不願意的事情,「那麼你打算今後就這麼將我軟禁在昭陽殿中嗎?我還沒有那閉門造車的本事。」
「朕知道你如今的本事極大,從你所做出的成績來看,你的能耐或者已經超過了余明。」劉徹饒有深意的看了陳嬌一眼,然後問道,「至少,余明不能製出的玻璃,你做出來,余明不能發明的馬鐙、馬鞍你也做出來了。阿嬌,現在的你,是一把雙刃劍,用你,我也隨時可能傷到手。」
「難道你不敢用我?」陳嬌望著他,眼神中有著挑釁,憑她對他的瞭解,他絕對不會允許自己就這樣放任如她這般的人才困死昭陽殿中。
劉徹豈能不知道她的挑釁之意,只是微微一笑,攬過陳嬌的纖腰,說道:「阿嬌,陪朕到御花園走走,如何?」
陳嬌先是有些愕然,然後便隱隱有些猜到了劉徹的用意,順從的跟了出去。
御花園中,霍去病、郭嗣之和三位公主都還在,雖然衛子夫的離去一度讓這裡出現冷場,不過很快就在諸邑公主劉穎的吵鬧下恢復了熱鬧。當衛長公主劉興遠遠的看到自己父皇的鸞駕向這邊走來,馬上叫住身邊的一個小宮女,讓她繞到趕去椒房殿通知她的母親。而眼力比她好了不止十倍的郭嗣之則是第一時間發現了劉徹身旁的陳嬌。
「參見皇上!」眾人紛紛跪倒在地。
「都起來吧。」劉徹低聲說道。
當劉興抬起頭,正要向自己的父親說剛才小妹身上的趣事,來消磨時間,以等待母親的來臨,卻猛然發現,在劉徹的身邊還站的另外一個人。
「皇……」劉興險些失聲驚叫,總算這麼多年來她的修養還算到家,生生把後面的字給嚥了回去,但是她的臉色已經發白到任誰都能看出不對勁的地步。年紀比她小些的劉玉劉穎自然是不認得陳嬌的,他們只是將眼睛在劉興和陳嬌之間轉來轉去,不明白這位看似父皇新寵的女人,為什麼會如此讓皇姐大驚失色。連霍去病也狐疑的看著陳嬌,雖然他沒能認出眼前人就是茂陵邑陳府的那個女子。
「興兒,還不過來給娘娘見禮。」劉徹自然發現了女兒的異狀,他淡淡的說道。
「是。衛長見過娘娘。」劉興重又跪在地上給陳嬌行禮道。
「起來吧。」陳嬌此刻已經完全明白劉徹的用意了,他這是要向宮裡人公開她的身份,或者說,最重要的是向衛子夫公開她的身份。她斜眼望著猶自不動聲色的劉徹,心中明白,他是打算將自己留在宮中了。而現在要接受考驗的人,是衛子夫。他大約是要看過衛子夫的態度之後,在決定如何處置她吧。
衛子夫接到女兒派人送來的消息,忙匆匆向御花園趕去。當她看到端坐在劉徹身邊的陳嬌時,臉色大變。
「依依,」衛子夫對身邊的崔依依,輕聲說道,「派人去詹事府的事,不用再去辦了。」
崔依依緊跟在衛子夫身後,低著頭的她,還沒能看到陳嬌,這一抬頭,才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不由得她一陣驚呼。
難怪皇上將她藏在昭陽殿,難怪所有的御醫都必須隔著行障把脈,難怪所有的衣飾都從堂邑侯府運來。原來是因為這樣,是因為這樣。
當劉徹的眼神掃到衛子夫身上,她連忙趕到前面去,跪下說道:「臣妾叩見皇上。」
「起來吧。」劉徹輕聲說道。
隨即,在場的所有侍衛宮女和霍去病、劉興等人都向衛子夫行禮。諾大的御花園,站著的,只有三個人,劉徹,衛子夫還有陳嬌。陳嬌冷冷的望著衛子夫,即使如今名份易位,她身上那屬於阿嬌的傲氣仍然不允許她向這個從前的情敵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