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夫和陳嬌兩人彼此對視著,陳嬌根本無意先讓步,或者說,她其實知道以衛子夫的個性,絕對不會在皇帝面前和她僵持著。果然,沒一會兒,衛子夫便在臉上漾出一抹笑容,說道:「都平身吧。」
「謝娘娘。」眾人齊聲喊道。
劉徹一直觀察著兩人的反應,看到這個結果,輕輕笑了笑,伸手拉過陳嬌,坐到席前。衛子夫因他的這一個動作,身子微顫,勉強保持住臉上的笑容,跟在劉徹身後入席。
劉徹看了看四周的箭靶,對霍去病說道:「看來去病的武藝大有長進啊。」
「謝皇上誇獎!」霍去病斜眼看了看自己的姨娘,小心的回答道。雖然姨娘仍然滿臉笑容,但是他就是覺得那笑顏不對勁。
「父皇,去病哥哥好厲害的。」終究是4歲的諸邑公主劉穎比較不懂事,她笑著靠近劉徹,依偎在他懷中,說道。
「是嗎?」劉徹笑了笑,對霍去病說道,「去病,試試看,射那個靶子如何?」他指著較遠的一個靶子說道。
「是,皇上。」霍去病應道。
陳嬌坐在這個位置上,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上一次和劉徹坐在御花園,是什麼時候?她看了看衛長公主劉興,是了,是這個孩子四歲的時候,距今也有六年了。那時候,她是皇后,衛子夫還是個連封號也沒有的歌女。那時的她,嬌縱到即使衛子夫已經生下了劉徹唯一的公主,還是不允許劉徹給她任何封號。
現在想來,那次的宴會,大概是劉徹特意安排的吧,那時的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夠放下身段,接納她們母女二人,可惜她沒有。她任由彤史將她們母女二人安排在司樂司所屬的樂人行列中,任由宮人們孤立她,嘲笑她,所以等到劉徹到來時,雷霆大怒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正是那一次之後,阿嬌正式搬離未央宮,從此長年在甘泉離宮之中,而衛子夫在她離宮一年後,開始進住椒房殿,雖然那時,她一樣沒有任何封號,但是劉徹以這個行動向所有人表明了他的重視。
「皇姐,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陽石公主劉玉感覺到握著自己手的姐姐有些不對勁,便開口問道,「是著涼了嗎?我讓宮女去叫乳醫來。」
「不,不用了。」劉興忙搖了搖頭,否定了妹妹的提議,說道,「我很好,很好。」雖然這麼說著,身子卻漸漸向妹妹所在的方向靠去,試圖慢慢拉開她和陳嬌之間的距離。
陳嬌看著她這個樣子,轉過頭去,不再給她壓力。劉興會怕她是理所當然的,從前阿嬌在宮中時,從來也沒給過她什麼好臉色,想必為了討好阿嬌而暗暗欺負劉興的宮女宦官也不在少數吧。
「興兒,如果身體不適。和你父皇說聲,你先回休息去吧。」衛子夫走到劉興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溫和的說道。
「是。母后。」聽到這句話,劉興如得大赦,她忙向劉徹說道,「父皇,女兒,有些累了。想和妹妹先回宮。」
徹答應得十分乾脆,順便放下撲在自己懷中的劉穎,對她說道,「穎兒先和姐姐回去吧。」
霍去病射完箭回來,就看到小表妹一臉不高興的衝他說道:「去病哥哥,穎兒先回去了。下次再來玩啊。」
去病微笑著應道。
郭嗣之看著三位公主離去,心中暗暗著急,知道霍去病一定很快也會告退離去。只是他想見之人就在眼前,該如何將自己想傳遞的消息傳給她呢。
「陳詹事是否為你延請了新的師傅呢?」劉徹起身走到箭靶邊上,看了看,三箭皆中靶心。
「回皇上,爹他並沒有為去病再請師傅,去病的進步多虧了郭大哥。」霍去病誠實的說道。
「郭大哥?」
「就是那位。」霍去病沖郭嗣之喊道,「郭大哥,你過來一下。」
郭嗣之從霍去病提到他開始就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暴露在這皇帝面前了,只是,立刻竄逃,還是留在這裡,兩者之間他很快做出了選擇。他慢慢走到劉徹身前,跪下,說道:「郭嗣之叩見皇上!」
「抬起頭來。」
郭嗣之將頭抬起,一言不發的望著劉徹。劉徹自然是認得他的,且不說當日他曾特別注意過陳嬌身邊的這個男子,單是後來的調查所知,也足以讓他對此人特別注意。郭嗣之,關東大俠郭解的高徒,深受關中少年的敬重。
「原來是你!」劉徹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繞著郭嗣之走了幾圈,然後說道,「郭嗣之,朕真沒想到你會入宮啊。」
「……」
「你師父是朕親口下令誅殺的,怎麼,你不恨朕嗎?」劉徹問道,「以你的武功,剛才如果忽然發難,傷朕不難吧?」
「師父求仁得仁,嗣之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恨的。」郭嗣之眼神一黯,頓了一會兒才說道。
「是嗎?你能這麼想,那是最好。」劉徹在過往的調查中,其實已經明白這個忠心耿耿的跟在陳嬌身邊的男子,定然已經放棄了師仇。否則茂陵邑與未央宮如此之近,為何卻不曾見他闖宮報仇。他稍稍想了想之後,他便打定了主意,淡淡的說道:「去病,你先退下吧。此人,朕留下了。」
「啊!」霍去病十分驚訝,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雖然他還不是很能明白郭嗣之的身份,卻也知道,皇帝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他分別向劉徹和衛子夫行禮後,離開了御花園。
「郭嗣之,以後你就留在昭陽殿做侍衛。相信以你的武功,應該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劉徹說道,眼睛透過郭嗣之看向和並肩坐在席前的陳嬌和衛子夫。陳嬌從郭嗣之現身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關注的他們兩人的對話,劉徹說的每句話,都被她盡收耳中,如今聽到這段話,不由得斜眼看了看衛子夫,這分明是在警告她。讓陳嬌不得不佩服的是,即使聽到這段話,衛子夫仍然含笑相對。
劉徹移步走到兩人身前,對衛子夫說道:「子夫,朕讓阿嬌住昭陽殿,你覺得如何?」
「皇上乾綱獨斷便是了。」衛子夫抬起眼,笑著說道說道,「娘娘身份高貴,住昭陽殿本就是委屈了她。」
陳嬌聽到這一句,有一種想笑的衝動,泥人也有個土性,衛子夫還能夠保持這樣的笑容,活得確實委屈極了。從前她只覺得這個女人是眼中釘,肉中刺,現在倒有一些瞭解衛子夫的苦處了。這女人從入宮的那一刻開始,大概從來就沒有開心過吧。
「是啊。子夫一向是最識大體的。」劉徹意有所值的說道,「那朕,先和阿嬌回宮了」說完之後,抓起陳嬌的手,拉她向外走去,然後摔給猶自跪著的郭嗣之一個跟上的眼神。
兩人走了沒多遠,就隱隱聽到從御花園傳來的一陣經過壓抑的驚呼聲。「娘娘,你流血了,快鬆口。」聽到這話,陳嬌不由得有些憐憫她,忍不住轉頭看了看,果然看到崔依依正試著讓衛子夫鬆開緊咬著的嘴唇。
「怎麼,你同情她?」劉徹的聲音從頭上響起。
「我可憐她。」陳嬌抬頭說道。
「你覺得真不該這麼對她說話?」劉徹挑了挑眉,說道,「朕這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的。」
「是啊,就像你當初在我面前維護她那樣。」陳嬌知道自己此刻臉上的笑,一定是充滿嘲諷的,但是卻不願停下來,「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夠放開這些算計?什麼時候你的笑只是單純的笑,你的怒也只是單純的怒?」
劉徹彷彿被抓住了痛腳一般,眼神一變,伸手將陳嬌攬到胸前,說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朕不表示出對你的重視,你在宮中的日子會有多難挨?現在,她才是皇后。」
「從前,我也不見得會因為你的重視而放過她。」陳嬌冷冷的說道,「你不會不知道,對宮中的女人來說,勾心鬥角,陰謀暗害這種事,是至死方休的。」
「哼,這麼說,即使她動手害你,你也不會恨她嗎?」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當初沒有放過她,現在當然也沒有什麼理由要求她別動我。」陳嬌說道,「真要恨,我似乎該恨,陷我於如此境地的你吧?」
「阿嬌,不要以為朕捨不得殺你,就一再挑戰朕的底線。」劉徹說道。
「那你也別再用我去測試你後宮裡的女人。」陳嬌推開劉徹,順了順衣裙,說道,「你不過是想知道衛子夫能夠忍你到什麼份上罷了。如果她有一絲一毫的行差塌錯,那麼只怕你會立刻收拾掉她吧。」
劉徹就這樣站在原地,看著直直的挺立在自己面前的陳嬌,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襯著御花園裡的園景,讓他有一種不認識的感覺。是的,雖然阿嬌的記憶恢復了,可是,她對他態度卻沒有改變,除了那晚在地道裡的失態之外,今天再見,她身上那種淡淡的疏離感並沒有消息。
「測試完衛子夫的反應,我們應該可以談談,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我了吧?」陳嬌刻意忽視他的注視,自管自的說道,「你應該不希望讓我把時光消磨在這後宮爭鬥中吧?」
「阿嬌,你的確變了,變得瞭解朕了。」劉徹似是感歎的說道。
陳嬌心中不覺冷笑,阿嬌從來就是最瞭解他的人,因為她陪劉徹經過了他的童年和少年,而來自兩千年後的陳嬌則帶來了更多的信息,關於劉徹的野心,劉徹的功過,所以,她當然瞭解他。而且,如果不是因為想要將她從後宮中帶離,今天又何必費心警告衛子夫。
「朕的確不打算,就這麼將你放在宮中。」劉徹說道,「因為朕還需要你,你去指導墨門。」
「只是這樣嗎?」陳嬌緩緩走到花叢邊上,盛夏時節,有許多花開得正好。
「當然不止。你應該知道朕最想要的,就是你腦中將來。」劉徹說道,「阿嬌,告訴朕。」
「天道或可問。微兮不忍言。」陳嬌撫弄了下花瓣,挑出開得最好的那一朵,淡淡的說道。
「阿嬌!」劉徹的聲調不覺提高。
「我知道,皇上有太多可以威脅我的東西。」陳嬌也相應的提高聲調,邊說邊摘下一朵花,放在手中,「不過,不知道皇上有沒有聽過一個詞。」
「什麼?」
「以本傷人!」陳嬌將花揉成一團,再放開,已經細碎的花瓣從手掌間落下,「如果你逼急了,我也可以選擇,玉石俱焚。」
話音落下,劉徹如雕塑一般站在當場,不再說話,好一會兒,他才說道:「你想如何?」
陳嬌暗暗鬆了一口氣,有一種流淚的衝動。她在賭,賭現在的劉徹還捨不得她死,幸而她賭贏了,無論劉徹的讓步是因為對阿嬌餘情未了,還是因為現在的她所擁有的價值讓他投鼠忌器。她忍住衝動說道:「該讓皇上知道的事情,我自然會告訴皇上。而墨門那邊,只要是我能解答的,一定知無不言。」
「知無不言,你說的。」劉徹面無表情的說道,語氣沒有一點起伏,讓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是怒。
但是陳嬌知道他已經接受了這次的交易,知無不言,只要劉徹問得出,她就肯回答。劉徹是絕對相信她的承諾的,因為從前的阿嬌,是從不騙他的。只是,現在的這個身軀裡,裝的並不是原來那個靈魂,所以,所謂的知無不言,就要看現在的陳嬌自己的判斷了。
大約是對自己的讓步,感到十分的憋屈,所以劉徹一甩袖,向宣室殿走去,將陳嬌丟在半路。陳嬌看著他的背影,無謂的吐了吐舌,知道自己險險的脫身了。
「小姐。」確定人都走遠了之後,郭嗣之開口喊道。
「嗣之,辛苦你了。」陳嬌轉身,有些不好意思的對郭嗣之說道。
「這沒什麼。」郭嗣之搖了搖頭,然後說道,「我們什麼時候出宮?」
「出宮……」陳嬌聽到這話,不僅流露出一絲苦笑,「嗣之,我已經沒有機會了。如果那天在余莊,我就跟你離開的話,就好了。」
「小姐!」聽到這話,郭嗣之忍不住眉頭一跳。那日,他乘陳掌所派的人引走余莊守衛注意力時,潛入莊內。可是當時的陳嬌卻堅持不肯離開,反而要他派人送信到遼東城去。如今聽陳嬌的語氣,莫非……
「嗣之,對不起。我本來答應過你,會離開的。」陳嬌低頭說道,「如今,我不可能就這樣走。」多了阿嬌的記憶,多了一層的牽絆,她的確已經沒有當初離宮的瀟灑。
「嗣之,對不起。我本來答應過你,會離開的。」陳嬌低頭說道,「如今,我不可能就這樣走。」多了阿嬌的記憶,多了一層的牽絆,她的確已經沒有當初離宮的瀟灑。
經過這麼多日的思考,陳嬌知道走到如今這份上,逃走早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且不說她一離開皇宮,她的至親之人將會遭受怎樣的懲罰,即使能夠離開皇宮,她又要何去何從?是的,陳嬌的記憶告訴她,這個世界很大很大,但是在兩千年前的現在,揚帆出海,那需要太多太多的準備,而她,沒有時間。即使可以爭取到那些時間,又需要有多少人的生命來墊底。如今的她,遇到了和當初郭解一樣的難題。而以如山屍體換得一生苟安,豈是她所願,所以她只能選擇面對,面對劉徹。
「我要留下來。」陳嬌說道,「嗣之,謝謝你陪我走到現在,但是逃避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