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後,煤行的事情漸漸走上了軌道,陳嬌開始放手將很多事情交給手下人去辦,自己也空閒了下來。年節是漢代一個很重要的節日,民間有極其隆重的慶祝典禮,都是一些從前陳嬌從未見過的慶祝方式。每每外面傳來鑼鼓聲響時,她的心就被鉤到了門外。每次,張萃看到她這個樣子,都只是無奈的笑了笑,指了指外面說道,「想出去就出去,不用這麼痛苦的坐在這裡。」俏皮的吐了吐舌頭,陳嬌笑嘻嘻地拎起裙子往外走。
「把裙子放下,太不成樣子了。莊昕,你把她盯牢了!」這個時候,張萃的聲音就會老遠老遠的從後面響起。
這一天,也不例外。陳嬌聽說今天在城裡有一個很大的廟會,心就飛到了外面去了。其實,陳嬌原本也不是那麼貪玩的人,只是這個時代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太新鮮,太具誘惑力了。
當然,還是莊昕作陪,陳嬌穿上一襲普通的白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
「小姐,小姐,你等一下。」莊昕在後面急急忙忙的追著。
「姑娘,看看我這個冰糖葫蘆吧。」
「姑娘,我這的胭脂水粉很不錯啊!」
「姑娘,買我這裡的頭飾吧,很漂亮的。」
小販們滿是鄉音的吆喝聲不絕於耳,陳嬌在這個鋪子裡停停,那個鋪子裡看看,很快莊昕手上的物品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心中叫苦,我就說不能讓二小姐出門嘛,二小姐這樣什麼都買,害我每次都得顧輛馬車才回得了家。
「你這個小偷!」
「我不是小偷!」
「你就是!」
「我不是!」
「我明明看到了,就是你!」
「不是我,你血口噴人!」
被以上沒營養的對話吸引住的陳嬌,撥開看熱鬧的人群,擠到了最中央。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年輕的書生和一位滿臉橫肉的屠夫。書生的衣服被屠夫死死拽住,臉脹得通紅。
「怎麼回事啊?」陳嬌奇怪的問身旁的路人甲。
「好像是那個書生偷了屠夫的什麼東西。」路人甲的為她解釋,大概看熱鬧和碎嘴是中國人的天性吧,很快的陳嬌就從周圍好事的路人們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這位書生到彭城已經數日,一直在彭城裡裡外外的跑著,到處找人問老故事。昨天,聽這個屠夫說了一個楚元王的故事,當時屠夫還誇口說,自己珍藏著當年元王殿下為他祖父代寫的一份家書。
「我昨天剛和你說過,元王殿下當年給我爺爺寫的一份家書,今天它就不見了。一定是你這個賊子晚上偷的。」屠夫忿忿不平的說,「各位,你們給我評評理,到底是不是他偷的。」
「一定是他偷的。」
「不會吧,看他斯斯文文的。」
「那也不一定,人不可貌象啊!」
各種各樣的議論嗡嗡作響,陳嬌看著站在場中十分惶急的書生不禁覺得他很是可憐。接著,她又忽然聽到屠夫的一聲驚叫,「你們看,你們看,就是這個,剛剛從他懷裡掉出來的。」
陳嬌抬眼一看,果然看到地上又一片竹簡,屠夫大驚小怪的拾起它,指著臉更紅的書生,得意洋洋。陳嬌有些奇怪,心道,難道他真的是個小偷。
「小姐,那個屠夫誣陷他。」莊昕不知何時到了陳嬌的身邊,偷偷在她耳邊說道。
「什麼?你怎麼知道的?」詫異的看著莊昕。
「他乘著大家剛才在討論的時候,從懷中拿出偷塞到書生懷裡的。不過因為手法巧妙,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莊昕將自己剛才所見告訴陳嬌。
「我看你也是個斯文人,說不定只是一時貪心,如果我把你扭到官府,也是毀了你的前途。這樣吧,你陪給我一兩銀子,我就不和你計較了。」屠夫此時做出一副寬宏大量的嘴臉。
什麼啊!聽完這句陳嬌心裡就叫開了,根本就是詐騙嘛。
「你,你……」書生似乎很是氣憤,但是,卻限於身份,罵不出什麼。
「好了,好了,就這樣。便宜你了!」屠夫說完,便將左手伸出,擺明了要錢。
「等一下!」陳嬌仗著自己有莊昕這位保鏢,便大膽的上前去阻攔。
「幹什麼?」屠夫看到陳嬌先是為她的容貌愣了一愣,稍後才聽清楚她說了什麼,裝出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回問。
「我覺得這位公子沒有偷你的東西,所以想說幾句公道話。」陳嬌向那位書生點了點頭,看到他立時很是激動。終於有人出來為我證明清白了。
陳嬌慢吞吞的拾起地上的竹簡,對著屠夫說,「這家書是元王殿下為你的祖父寫的?」
「不錯!」
「不知道你的祖父是什麼人啊?有這種榮幸讓元王為他親筆寫家書?」
「元王殿下親切過人,我祖父當年是他的親兵,他憐惜我祖父遠離家鄉數年,所以為他寫了一份家書。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屠夫彷彿是背書一般將這段台詞背出,想來是練習過數遍了。
「是嗎?那你認識字?」
「不,不認識。」屠夫警覺道。
「那你怎麼一看到這個,就知道是你家的家書啊?」陳嬌故作奇怪的看著他,「他一個書生帶著一片竹簡很正常啊,你是怎麼斷定這就是你家的家書的啊?」
「這個,我別的字不認識,家書裡的幾個字我認識。」屠夫的額頭開始流汗。
嬌將竹簡在他面前攤開,問道,「來,你告訴我上面都寫了些什麼?一個字一個字的念。」
說著陳嬌從右邊指下來,「你念,你念。」
「吾妻親啟,吾現為元王親兵,元王待下甚好,毋憂。喜於南陽寄。交代筆。」
「哈哈!」那位原本默默無言的書生忽然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屠夫滿臉惱怒。
「你根本不認識這上面的字,我把竹簡拿反了,你還照念不誤,當然好笑了!」陳嬌也是一臉譏笑。
「什麼?」
「你不認識字,卻能認出這就是你家的家書,你是怎麼辦到的?是不是這上面有什麼特殊標記啊?」
「對,對,是有個標記。」屠夫彷彿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是什麼樣的標記啊?」
「是……是……」
「還是我來幫你說吧。這家書根本就不是這位公子偷的。或者你家根本就沒有什麼元王寫的家書。一切都是你誣陷這位公子,想要從他這裡敲詐錢財。」
「你胡說,小娃娃,你再說我信不信我撕爛你的嘴。」屠夫頓時凶性大發。
「你敢碰我家小姐一根寒毛,你就死定了。」在他將自己的威脅付諸行動之前,莊昕已經一手扣在了他的脖子上。
「官府裡一定有元王殿下親衛的記載。如果現在把你扭送官府,一定可以查出你的祖父到底是不是元王親衛吧?要是讓楚王爺知道你在外面造謠生事,詆毀他家先王的名聲,他一定不會放過你吧?」陳嬌甜甜的對著他笑了笑,看著屠夫變得灰白的臉,說道「不過呢,這位大哥,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呢,當作沒看到這事,你呢,也別再找這位公子的麻煩了。如何啊?」
「好!好!」屠夫哪裡還能說個不字。
看著屠夫落荒而逃,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漸漸散去。那位剛才被冤枉的書生走到陳嬌身邊,拱手謝道,「多謝姑娘相救。」
「小事一樁。不用多禮。」陳嬌不怎麼在意的揮了揮手,對著莊昕說,「今天有些累了,我們回去吧。」
「姑娘,等等。在下司馬遷,請問姑娘芳名?」司馬遷在她身後連聲呼叫。
「司馬遷!」
「司馬遷!」
「司馬遷!」
這個名字在陳嬌的耳朵中形成了三重回音。她以讓莊昕不可思議的速度轉過身,衝到司馬遷身邊,對著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看了一遍。
「你叫司馬遷?今年幾歲?」陳嬌懷疑的看著他,眼前這個怎麼看都只有十幾歲的小男孩,怎麼看都不像那個偉人司馬遷。他太孩子氣了,甚至還沒有一點男人的感覺。
「在下就是司馬遷。虛齡馬遷恭敬有禮的說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啊?」陳嬌奇怪的想,記得文學史上說,司馬遷是20歲時才開始從長安出發,遊歷四方的。
「家父來此拜訪楚王殿下,遷隨父親至此。」雖然覺得陳嬌的問題很奇怪,但是出於對恩人的感謝,他一絲不苟的回答,毫不隱瞞。
「我說呢。」陳嬌小聲的嘟囔。來到彭城這麼久,她已經完全見識到了楚國學風之盛,很多文人雅士都會來拜訪楚王道,切磋學問。可以說楚王是諸侯王中僅次于于淮南王的博學多才之人。司馬遷的父親來此拜訪他,倒也不奇怪。
「姑娘,請問姑娘芳名?」司馬遷再一次詢問道。
「啊!」陳嬌心道,怎麼能告訴你,你家可是當官的,萬一被漢武帝知道了,我也就不用玩了。於是,她笑了笑,說道:「相逢即使有緣,公子不必執著於此啦!」
說完,一溜煙拉著莊昕就跑,最終仗著自己對地形的熟悉,甩掉了司馬遷這個跟屁蟲。當陳嬌拉著莊昕回到家中時,就看到阿玉在指揮著臨時顧來的幾個乞丐正在門前掃雪。
「阿玉,你在作甚麼?」陳嬌奇怪的問。
「二小姐。」阿玉看著陳嬌笑得十分開心,「剛才,夫人說,有貴客要來。所以讓我把門前的雪掃一掃。」
「貴客?是誰啊?」陳嬌更奇怪了。李希夫婦的朋友十分稀少,她和他們認識以來,除了公孫弘,沒見過有別的朋友上門。
「奴婢不知道。」阿玉老實的搖了搖頭。
陳嬌並不期望從阿玉口中得到答案,她一問完,就向裡面跑去。
「姐姐,是哪位貴客要來啊?」陳嬌一看到坐在大廳的張萃就問。
「妹妹回來了啊?」張萃停下手中的女紅,寵溺的看著她。
「是誰來了啊?姐姐,你快告訴我啊!」
「好!妹妹,可曾聽說過緹縈夫人?」笑著為她梳理了一下頭髮。
「緹縈夫人?」陳嬌皺眉想了想,不確定的說道,「藥鋪的帳目裡出現過這個人的名字?她是誰啊?」
「妹妹,前事盡忘,難怪說不出夫人是誰了。」張萃微微一笑,說道,「妹妹可知道,文帝年間,曾經有一位奇女子上書救父的故事。」
緹縈,複姓淳於,其父是神醫淳於意。淳於意本為太倉令,後辭官,行醫於鄉里。,有人誣告淳於意目無君上,淳於意被押解到長安,以待秋後問斬。淳於意生平只有五個女兒,臨行之時,眾女於囚車旁哭泣,淳於意因此大罵,生女無用,不如生男。
「緹縈夫人,就是太倉公最小的女兒。她聽後十分傷心,便一路隨囚車到了長安,給文帝陛下上書,表示願意以身替父,並且請求文帝陛下廢除肉刑,給罪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緹縈夫人就是貴客?她要來這裡。」陳嬌驚喜的看著張萃,覺得李家給她的驚喜真的是接連不斷。孝女緹縈的故事,陳嬌當然知道,當時看到這個故事時,陳嬌還覺得特別解氣,認為緹縈駁回了她父親的生女無用輪,是個奇女子。
「不錯。夫君幼時身體不太好。曾經被先祖托付給緹縈夫人撫養。所以,夫君一向視夫人如母。」張萃笑這點了點頭,「只是,夫人一直以行醫天下為目標,所以夫君一直未能將夫人接到府中奉養。」
「原來如此。」陳嬌恍然大悟,「那麼,藥店帳目中經常出現的免費的藥材支出,也是夫人拿去的了?」
「是的,夫人為窮苦人家看病,經常要自己貼上藥錢。所以夫君就自己開了一間藥鋪,讓夫人無論走到哪裡都可以拿到免費的藥材。」
閒話間,阿玉便來稟報說,少爺扶著一位老夫人來了。
緹縈在李希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她看來大約40上下,顯得十分年輕,從她的容貌可以看出,年輕時必然是一位花容月貌的佳人。緹縈和藹的對著張萃和陳嬌笑了笑。
張萃從位子上下來,打算給她行禮,緹縈忙上前止住她,說道,「你現在,可不比以前了。萬事小心。行禮就不必了。」
接著,她向一旁的陳嬌點了點頭,說道,「這就是嬌嬌吧。你姐夫都告訴我了。果然也是個標緻的孩子啊。」
看著緹縈慈祥的面容,陳嬌不覺鼻子一酸,想起了自己在現在的母親。她忍住淚水,盈盈一拜,喚了聲,「夫人好!」
「不用叫什麼夫人。你和希兒一樣,叫我二姨就好。」
「二姨。」陳嬌乖巧的改嘴。
「乖孩子!」緹縈一面說,一面從袖中掏出一份竹簡,「難怪公孫先生,對你這麼念念不忘了。來,這個是他給你的信。」
「咦!」這對於陳嬌來說的確是個意外的驚喜。沒想到分別了數月的公孫弘竟然會托緹縈給她送信。笑著接過了信,陳嬌興奮的打開。
公孫弘信中寫得十分簡單,只是說,他面試天子時,被擢為第一,待詔金馬門。現在已經在長安購宅,讓陳嬌有空時隨李希前去遊玩。雖然寫得言簡意賅,但是陳嬌卻能從中感受到公孫弘對她的濃濃的疼愛之情。
「謝謝二姨帶的信。二姨是從長安來的嗎?」陳嬌看完之後,笑得臉如春花。
「是啊。」緹縈說這句話時,臉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堂中之人中,只有與她還不甚相熟得陳嬌沒有發現
當晚書房
「二姨,你從長安來,有什麼消息嗎?」四人中有一人先開了口,那是李希。
「唉。你放心。嬌嬌的事情倒是沒什麼。」
「是侯府有事嗎?」陳伏一開口就說中了緹縈的心事。
緹縈看了他一眼,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次,是館陶公主請我去長安,為侯爺診治。」
「……」
「侯爺已經病入膏肓,只怕,撐不住了。」
一陣沉默之後,陳伏先開了口。
「連你也沒有辦法嗎?」
「他生的是心病。藥醫不死人。我縱是扁鵲再世,能為他拖延了這麼些年,已經是極限了。」
「是嗎?」李希的聲音裡沒有一絲的感情波動。他自己也說不清此刻的心情。雖然現在在長安生死未卜的那個人是他的生身父親,可是在他心底卻一直把陳叔當作自己的父親。
「希兒,他到底是你父親,你去看看他吧。還有你,伏……陳爺,畢竟主僕一場,你去見他一面吧。」書房裡除了緹縈苦口婆心的規勸,李希,陳伏,張萃誰都沒有再開口。
月光偶爾從雲縫中鑽出,照著地上這四個表情各異的人。
「他或許做錯過。可是,他是個善良的人。你們誰都不能否認。所以,不要恨他。」許久許久,緹縈的聲音悠悠的在空氣中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