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錫瞠目結舌,心內一時明白一時糊塗。父親今日所說,是他前所未聞,從小到大見過的聖賢書都教他做忠臣,做直臣,直到今天,他才知道,為人臣者,原來許多道理並不是從書上得知。
余應升見兒子目瞪口呆,索性再加一把火:「所以,只要知道自己堅持的是大義,不管擋住你前路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統統都要掃清!唯有如此,我們才能大展拳腳,大義才能得伸!」
「可是,可是……」天錫喃喃半天,始終說不出反駁的話。
余應升歎口氣:「我知道方從哲雖然有諸多劣跡,但是卻不敢有謀逆之心,但是他位高權重,在朝中混了那麼多年,到處都是他的人,唯有這個罪名才能將他徹底趕出朝廷。」
「他如今已是孤家寡人,還那麼大年紀,何必如此相逼?」
余應升冷笑一聲:「一念之慈,就給自己埋下了禍根。年紀大又怎樣?嚴嵩七十多歲不還把持朝政,為非作歹?難道年紀大人心就能向善?糊塗!我這招雖然說落井下石,但是乾淨利落,只有方從哲在朝,浙黨就可能捲土重來,如今把他攆走,那些人真正成了樹倒猢猻散,要想東山再起,絕對不可能!」
「你趕走方從哲,就是為了斬草除根?」
「對,正是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朝堂始終在我東林黨人的控制之中,井然有序。不出現權臣、奸臣、佞臣。」
「可是,我這幾天在京城裡看見的豪宅不都是那些大臣地?」
余應升微笑道:「你還記得這點,不錯,可以調教。這些宅子是那些人的,不過一多半已經被我們趕走。剩下的一些目前我們雖然不動他,早晚會收拾的,尤其是那些閹人。」
天錫遲疑道:「我聽說你們與宦官也有來往。」
余應升笑道:「這一點我正要跟你說。對待敵人固然不可手軟,凡事要斬草除根,對待可以利用的人,哪怕他是小人,是販夫走卒市井流氓,只要能幫我們達成大義。都可以結交地。」
天錫又一次呆住了,低聲道:「孔孟種子,怎麼能跟這些人混在一起……」
「這就是為官之道。擋路的一個不留,能用的一個不放。宦官閹人又怎麼樣,今上登基之時,要不是司禮太監王安通風報信,李選侍恐怕已經得手了。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之徒的用意,你要記住這一點。」
「宦官為禍,難道之前還不夠多嗎?王振、喜寧,哪一個不是禍國殃民的東西!直到現在京城裡頭到處都是他們的宅邸。可見這幫人沒幹幾件好事。」時機未到,就算他為非作歹,我們也只能隱忍。帝王身邊最親近的就是這幫人,只要能好好利用。必定是我們達成大義的推動,要是瞧不起這些人,處處跟他們為難,他們很可能站到三黨一邊,到時候我們要對付地就不僅是朝堂上的敵人,連皇帝身邊到處都是說你壞話的人,還指望皇帝信你什麼?還憑什麼完成大義?」
天錫此時已經完全明白父親所想,只是他心中酸澀難耐。從來只道東林黨人是天底下至清至正的人,原來他們也會弄權耍陰謀,從來只道士人不與閹人來往,原來為了所謂的「大義」,還要結交這些不入流的傢伙!
余應升見他垂頭不語,也就不再說話。隨手拿起一卷書翻了起來。足足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聽見天錫長歎一聲道:「父親。我明白你的意思,然而如果為官必須如此,那我寧可不做官。」
余應升呆了一下,也歎氣道:「不想我為官一世,兒子卻如此不爭氣!罷了,你不出仕就隨你,我有許多門生故吏,更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也不缺你一個。」
一句話挑起天錫的倨傲之心,接口便道:「我如何不爭氣?我只是看不慣這等烏煙瘴氣!都把孔孟之教拋到哪裡去了!」
余應升冷笑一聲:「若是滿口孔孟,你父親此時早已不知道埋骨何處了……,手機站wap,。你若受得了這等勞心勞力的苦楚,你便跟著我來,若是受不了,趁早回去,家裡那些田產,足夠你做大半生富貴閒人。」
天錫憤憤不平:「我難道是受不得苦地人?我只是幹不出這樣違背良心的事。」
余應升長歎一聲,垂下頭疲憊說道:「你當為父願意做這種事嗎?若不是為了國家為了君父,為父難道不願意在家清閒?難道為父的書都是白讀的?難道為父就不知道孔孟之禮,沒有仁厚之心?」
天錫猛然見到父親如此消沉,頓時起了惻隱之心,忙道:「爹,我只是一時想不開才這麼說,你給我一點時間,等我想通了,我再來找你。」
余應升搖頭笑道:「算了,人各有志,為父不強求你,再說像我一樣也沒什麼好處,就算為國家鞠躬盡瘁,也未必換地來一個忠臣的名頭,還不知道三黨那幫人怎麼罵我哪!我也不忍心讓你過這種勞心勞力的日子。」
天錫好強之心逐漸被他挑起,慨然說道:「什麼勞心勞力,萬人毀罵兒子還都不放在眼裡!只要我決定了要做什麼,萬死不能回頭。爹,我從前只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今聽你一番話,才知道世間事黑白混淆,竟沒有一個絕對。爹爹放心,兒子不怕吃苦,也不是沒那份能耐,但是落井下石之類的事我做不來,爹爹,兒子知道您一心一意為了國家君父,兒子必定會站在您這一邊,只是兒子絕不會去結交那些閹人豎子,這些人也配麼!」
余應升笑了:「我兒,能說這些話還是說明你空有一腔熱血,卻不懂收斂鋒芒,隱忍待機。宦官雖然沒幾個好人,但卻離不了,只說眼下吧,皇上最親近的就是一個姓魏的宦官,雖然楊漣親手把他扶上帝位,但是楊公與他的關係,遠不如這個魏忠賢,我們要想一呼百應,要想取得聖上的支持,就不能疏遠這個人。」
「這等小人,除掉不就完了?」
「相機而後動,若沒有完全把握,絕不要貿然請進。」余應升意味深長地看著兒子,「這一點,你千萬要牢記。一擊必中則進,若不能保證得手,萬不要拿自己地性命開玩笑,留下這條命能做許多事。」
天錫似懂非懂,道:「是說等拿到了確鑿證據,能夠一舉除掉魏忠賢的時候才能跟他翻臉嗎?」
余應升笑而不答。
天錫獨自琢磨了一會兒,心內漸漸明朗了起來。原來忠臣如此不好做,原來父親跋涉的如此艱難。雖然方從哲受了誣陷,雖然父親告訴自己要結交宦官,然而如果是為了國家,為了大義,這些是不是都不足掛齒?一兩個人受冤屈算什麼,只要天下百姓好過,這些人犧牲一點又算什麼?
余應升見他臉色逐漸好轉,情知他已經想通大半,微笑道:「你雖然明白了一些,但是你最大的弱點是未經世事,宅心仁厚,如果放手讓你去做,你必定會在這兩點上吃大虧。」
天錫不服氣:「凡事總要有第一回,不試過怎麼知道兒子不行?」
余應升笑道:「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你可以去試一下,若是能進翰林院,也可成為我的一個依靠。只是我在朝中,若是你考中,難免會遭人非議,懷疑我徇私。」
「我只憑自己的文章,怕他們則甚!」天錫傲然道,「兒子視功名如芥子,必定手到擒來。」
余應升拍拍他地肩膀:「少年輕狂。天下事沒有那麼容易地。」
「或者為官我還不通,但是文章麼,兒子有這份自信。」
余應升看看他,半響方道:「那好,你不要著急回家,在京城住幾個月,我帶你見識各路人物,教你如何應對機變,你要用心去學。」
註:王振,明英宗朱祁鎮最寵信的太監,在他地一手操縱下,英宗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貿然親征瓦剌,在土木堡與瓦剌交戰,全軍覆沒,英宗被俘,王振被憤怒的明朝官兵打死,史稱土木堡之變。
:喜寧,英宗時太監,投靠瓦剌,數次引瓦剌軍隊偷襲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