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年三月十八,文禾走了。
我並沒有去送他,雖然我一直醒著。起床以後,紅珊把一封信和一把鑰匙拿給我,說是他留下的。
信裡說他安排了邱論炎打理為我送信事宜,如果我願意給他寫信,交給邱總管就可以。每封信仍然可以問三個問題。
這人真是死腦筋!我把信紙丟在桌子上。
「鑰匙是開哪裡的?」我拿著銅鑰匙問紅珊。
「是文大小姐以前珠寶櫃子的鑰匙,出嫁時留下了這個櫃子,鑰匙由大公子保管,大公子說裡面新裝的東西都是給姑娘隨意取用的。」她回答完,外面小廝來叫,便出去了。
我起身打開梳妝台邊的這個小木櫃,裡面分為兩層,上面紅綢鋪底分為數格的是簪花項墜鐲子一類的首飾,都是嶄新的。拉開下層,發現幾隻銀錠和兩包銅錢。原來他早就把這些安排在這裡了,只是還沒有給我鑰匙。想來是昨天我要賣詞給胡黽勉的事情讓他不快了吧。
「姑娘,老爺吩咐我告訴姑娘,徐公和二公子三公子要啟程了,姑娘梳洗了也出面去送送。」紅珊又進門來說。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
紅珊有一點疲憊,臉色發灰。我想她凌晨必是去悄悄送文禾了。這姑娘情意隱秘而深切,自少年相隨於他,文禾又為什麼絲毫不為所動,甚至連好話都極少給她呢?
我略作收拾,出門去前院。文秉文乘二兄弟見我,笑吟吟地打招呼。這多於以往的熱情令我稍稍意外。徐宏祖仍是朗聲笑著,笑聲老遠就能聽見。文老爺見了我,也露著微笑頷首。我過去一一行禮,寒暄。
「此一去不知何日相見,瓔珞,」徐宏祖看著我,「文禾同老夫說了不少你的事情,小娃兒,沒能吃你們的婚酒,老夫深感遺憾。待文禾回來,再定下日子,老夫再來,一言為定。」
「徐叔父來去匆忙,瓔珞未曾好好侍奉,實在不安。」我欠身說。還想聽他講講他的遊記呢,那在未來遺失掉的幾十萬字都寫了些什麼呢?
「來日方長,你以後別嫌老夫麻煩就是了,呵呵,」他笑得倒有幾分孩子氣,「有空給文禾寫信,他這小子嘴硬,肯定讓你愛寫不寫,其實巴不得你每天都寫。」
「瓔珞記住了。」我答道。
「那便多保重,老夫去也。」他揮揮手。
文秉文乘對我揖了,告別。這兩個我甚至連正式的交談都沒有過的年輕男子出門去了,回到江南秦淮地,熙熙攘攘風風騷騷的復社活動中去了。
文震孟說「我去送他們,回來有事同你說,先回去吧。」
我乖乖答應著,目送他們出了文府的大門。
我吃了早飯,在園子裡踱了一陣,回屋坐到半啟的窗前想新詞。寫來寫去,居然儘是傷感離別之意。我心尚無此哀,我筆已盡流露。於是乾脆扔了筆繼續讀書。
過了半個時辰,有人來報文老爺子回來了,讓我去書房。
書房只有他一個,我進了門,他抬眼看看我「瓔珞,把門關上吧。」
我應聲關好門,走到他面前。
文老爺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故作鎮定微微笑。許久,他捻捻鬍鬚,開口說「我已去過皇上那兒,皇上明日午後想見見你。」
「是。瓔珞有什麼要特別準備的嗎?」我問。
「榜眼郎的未婚妻,這是沒有先例的,不過此時不比往日,我朝皇上所在也不比先帝們時世界,我想沒有特別需要準備的,服飾文禾已經為你準備了一套,下午讓人送過去明日換上就是了。」他沉思一下說道。
裝上陣也好,我心想。
「你這個小娃兒,昨晚沒有跟文禾吵架吧?為何今日不見你去送他?」文老爺子問。
「瓔珞沒有跟他吵架,只是,怕分別傷情,難以自控,也令文禾不安心。」對我來說,這是實話的一半。另一半是,我仍然沒有下定決心,所以昨晚沒有給他任何承諾,怕送他離開,更怕見他眼神。
「文禾想來也是如此,不過你送他他會傷感,你不送他他也會。罷了,平亂為國,也顧不得兒女情長,你照顧好自己便是好好對他了。」他輕歎一聲,說,「老夫給他自小加了許多壓力,想讓他成大事,為國為民。可卻未曾仔細懂他心思,如今他也不小了,心事深重卻不肯對老夫再說了。我想他去你時代,必定見識了許多古怪,自回來後,愈發悵惘沉寂了。但彼世之事,實乃天機,我與振之共同商定,絕不問起,這數百年繁雜之事,竟是要他自己消解了,老夫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對的。」
是,這也是我想過的問題。一個人的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強,才能面對龐大未知。由今至古,和由古至今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想像如果我去了二十四世紀的世界,我一定驚慌無措,拚命學習也得不到安全感,因為距離實在是太遙遠了。更何況這裡面,除了個人際遇,還有家國血淚,世事幾番更迭呢。
我說「瓔珞能感到他心裡苦楚,他也願意說些與我聽,我想多少可以排解鬱悶之情吧。」
「你們就要是夫妻了,他已視你為最重,老夫看得出來。你又來自未來,與你說是最為合適。我也是想到這一層,才同意他去你時代尋找配偶。他需要有一個人和他說話,相濡以沫。此事此處無人可辦。」文老爺子停了一刻,手放在茶碗邊,輕輕用食指敲擊桌面,接著說,「說說明天的事情吧。關於你的身世,我對皇上是這樣說的我長子文禾喜遊歷,愛交四海朋友。於上月京郊美饌居結識宋家姑娘瓔珞而傾心,欲聘為正妻。宋瓔珞家居海外,南海之東敕那國,世家官宦,尊皇命隨父兄與商隊航海攜禮願與大明結好,不料遇海盜與倭寇餘孽,殺戮間逃離失落,獨自顛沛從渤海入北直隸而至近京師,得寧蔻兒收留。見我子文禾後應婚而擇日待嫁。」
南海之東,敕那國,佔了人家澳洲的位置吧?我一陣哭笑不得。這家男人真是夠膽大的,說白了這一通說法可算是欺君之罪了吧,這真不像文震孟行事風格,也就是為了他偉大的非親生寶貝兒子,否則他胡為乎會令自己做這等事?
「瓔珞記住了,明日會小心應對的。」我乖乖地允諾。
「倘若皇上對你無意多言,或者心情煩躁,切不可強求,退而守之也是好的。」他叮囑道。
「是,瓔珞一一謹記。」但願,皇上真會相信他那套說辭才好,我總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