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了告辭出來,文震孟遞給我一個小錦盒,說是明天讓我呈上給皇上當禮物,說是從家鄉所帶。我帶著錦盒回到房裡,把錦盒放在桌子上,一邊喝茶一邊皺著眉頭圍著桌子轉了兩圈,決定還是打開,別明天出什麼妖蛾子。
我打開錦盒以後,看到裡面東西,失笑地又合上。不得不說,這東西適合男人。可是,我不能告訴皇帝,它的發明主要是用來幹嘛的。
想了一天一首新詞也沒有得,到了晚上攤開信紙,卻久久也落不下第一個字。看著燭火搖擺,彷彿剛剛才意識到,那個人已經策馬而去,離我越來越遠了。
翌日起床梳洗一切照舊。紅珊拿了昨日黃昏送來的禮服。紫色合領大袖對襟褙子,十幅裙。提前吃了午飯,開始梳頭。這次比往日複雜,梳了足半個時辰,紅珊說這叫牡丹三髻,又插釵帶花的,最後上一條錦繡鑲珠兒額帕。連我都給累了個半死。最後慢吞吞敷粉畫眉,點了朱唇,就快到中午了。我穿上禮服,等人來叫。
文震孟穿著官服回來,告訴我轎子來了。於是我帶上錦盒,出門入轎。
顛了大約兩柱香功夫,聽見外面文老爺子說話「聖上手諭在此。」
然後轎簾兒被人掀起一角,一雙男人眼睛在轎內掃視一番,放下了轎簾。轎子接著又顛了一炷香,落下。
「瓔珞,出來吧,要步行了。」文老爺子喚我。
我答應著,從轎裡出來。抬頭只見前面是一道大門,匾注順貞門。門外兩邊衛士各一,文老爺子上前出示一道手諭。
衛士行禮,然後示意放行。我隨著文老爺子穿過這門,又走了一大圈,來到一個院內。宮女宦官多了起來,院內外靜靜來去。文老爺子帶著我直走到一間殿前,匾牌寫著御書房。殿門外立著兩宦官,其中一個下台階過來迎。
「文震孟攜宋家女子瓔珞奉旨面聖。」文老爺子說道。
「文大人請候著。」宦官掃了我一眼,轉身進屋去了。一分鐘便出來,說「進。」
於是我跟著文老爺子進了殿門,他稍稍慢了一步輕聲對我說「先別抬頭。」我於是微垂著腦袋跟在他屁股後頭穿過外間。
這裡明顯比外面暖和,想是皇帝暖閣了,薰香跟文府又不是一個味道,厚而不沉,清而不涼,不曉得是什麼味兒。
「臣文震孟參見吾皇萬歲。」文震孟手指頭示意我的同時,朝裡面鋪著赭黃龍繡的大案跪下拜禮。我也跟著跪下行拜首禮「民女宋瓔珞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大案後面傳來一聲「平身。」三分慵懶,七分疲憊,像是連頭都沒有抬。這聲音,卻真真切切,有那麼一點像文禾。
「謝陛下。」我們起身垂手肅立。我還是沒能抬頭看看他。
皇上遲遲沒有再說話,文老爺子不出聲,耐心等著。
「文卿家,朕在看你的折子。」片刻,皇上依舊不緊不慢地說,「你求改《光宗實錄》?」
「回陛下,魏忠賢專權時伙其黨徒,顛倒是非,歪曲事實,詆毀誣蔑忠臣,此絕不可忍而任其留存。臣於奏折中已摘數條荒謬記錄以明君,望陛下三思!」文老爺子字字鏗鏘,相當ma地應對道。不愧是文文起,這麼跩,任是天子跟那擺輕鬆,心裡其實也要敬畏的吧。
皇上那兒傳來翻動紙頁的響聲,他說「朕知道了。」接著一陣衣服窸窣,「這就是宋瓔珞?」
「回陛下,正是。」文震孟又手指頭示意我。
唉,沒完沒了的跪啊!我只得又跪下叩首「民女宋瓔珞見過萬歲。」
按照劇情,他應該會叫我「抬起頭來」吧,那我就能瞅瞅他的臉了。我等著。
可是他卻既沒有讓我起身,也沒讓我抬頭。我不習慣跪地的膝蓋,隔著地毯也感到了冰冷堅硬的地面。
「文卿家,你退下吧,朕要單獨跟她說話。」最後,皇上來了這麼一句。
「遵旨。」文老爺子拜退時掃了一眼我手裡一直捧著的小錦盒,點點頭。
「平身吧。」待文震孟走後,皇上說。
「謝陛下。」再拜而起,我躬身捧起錦盒。
「這是文卿家說的海外之物麼?」他問。
「回陛下。正是。」我回答。
旁邊一個宦官把錦盒接走,走到案邊,打開了錦盒。
皇上沒有說話。
我真想看看他的表情,這一隻文禾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部落十字架zippo打火機,能讓他微笑,疑惑,還是驚訝呢?
「這個是做什麼用的?」他果然問。可是語氣是波瀾不驚的。
「回陛下。此物名叫打火機,乃是點火所用。」我回答。可不能告訴他人們用它來點煙為多,對下過禁煙令的崇禎來說,這不見得就是好禮物。文禾想過這一點嗎?
「拿過去。」我聽見他對旁邊宦官說。宦官把zippo拿給我,皇上又說「點給朕看。」
宦官拿了一支蠟燭立在我旁邊,我撥開打火機蓋,「啪」地打出火苗,慢慢點燃那支蠟燭。我記得zippo玩法甚多,可惜我一個花樣也不會,不知道文禾會不會呢?
上看了,應聲道,「收下了。」
我繼續垂手肅立。
「你如何漢話這般利落?」他問。
「回陛下,民女自小隨家人遊歷,南海之南人有會漢話者,授大明官話,習大明語俗。後民女父親為官,吾國君得知大明風俗,十分仰慕,望航船可達大明,求能結好。海途險惡,遲遲才得出航,不料遇匪,父兄未能成行,唯小女子輾轉到達京畿。」準備好的答案,使勁拍馬屁。
皇上不說話,搞得我手心裡都是汗水。
「好了。把頭抬起來吧。」他又翻起紙頁來。
我緩緩抬起頭,看向那赭黃大案的後面。
崇禎皇帝正坐在寬大龍椅之上,頭戴烏紗折角翼善冠,身著前胸和雙肩各織龍紋的盤領窄袖纁色袍,略低著頭看奏折上的文字。他的容貌跟文禾並無太多相似,風格更是不同。眉毛濃直,臉頰微削,鼻樑還算挺拔,嘴唇抿著,臉色稍稍蒼白。
我打量他的當兒,他從嘴角渾不在意地拋來一句「看夠了沒有?」
萬歲啊,是你讓我抬頭的,不看你我還看太監呀?我鬱鬱地垂下眼瞼「民女失態,陛下贖罪。」
輕輕打鼻子裡發出一聲。還是不說話。
我心裡歎口氣,冒險地再度抬起眼睛。卻碰上他也正抬眼盯著我。我正視他的眼睛才發現,這是他和文禾最相似的地方了。眼瞳的形狀。可是他的眼神不一樣,如果說文禾的眼神常常帶有苦楚和霸道,那麼皇上的眼神,就如同隱秘月光。這月光灑在我臉上,清冷肅穆,又含著威嚴的疏離。
「朕聽聞你國遙遠,風俗多有不同,可你面貌倒與大明人無二,不像去過別國的人記載說外國人面如羅煞,眼似晶石。不過與我大明人面貌相似之外國人也並非沒有,大明屬國多是如此,朕卻不知南海之東也是這樣。」他手裡茶碗瓷聲輕叩,「朕這會倦了,不如唱一首你國民歌如何。」
我瞪大眼睛,腦子裡飛速搜索既能不露餡又不至於被我唱的太難聽的歌。漢語的全部pass,難道要唱英文的?可是這也不保險,英文在大明也不見得無人知曉吧……
「這麼為難?」他揚揚眉梢。
「回陛下,民女嗓音實難入耳,民女願以樂代歌,以笛奏之,請陛下恩准。」我無奈出此下策。
「北笛南笛?」
「南笛為好。」我答。
「承恩,取一支南笛來。」他對旁邊另一宦官道。
「遵旨。」
那宦官便是王承恩了嗎?我看著他。而他並不看我,逕自走到屋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