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記 第一卷 鏡之卷 第十八章 醉望
    看書看到到眼睛酸脹,漸漸視線模糊,我抬起頭,發現燈中蠟燭都快燃盡了,趕緊續上蠟,然後伸伸懶腰,聽見宅牆外隱約的敲梆聲音。亥時,二更天了。我起身要插門睡覺,剛摸到門閂,門就忽地開了。我嚇得後退一步。

    文禾走進來,看見我驚駭表情,不以為然地說「這麼早就睡?」

    我聞見他散發出的酒味,皺眉說「我要睡了,有什麼事明天說。」

    他勾起嘴角,雙手向後把門合上。

    我「哼」了一聲,說「你倒是知道我冷,可是你該出去再關門吧。或者,文大公子想換房旅遊?」

    「明天天不亮我就要進宮,被任翰林院編修,即擢兵部員外郎從五品職方清吏司,然後立刻領旨謝恩,趕赴湖廣,到鄖陽與盧象升會合了。明天?明天還有什麼可說?」他低頭看著我,眼光黯淡,身子一點點搖晃。

    「那就等你回來。你醉了,睡覺去吧。」我說。

    「你還可以問我三個問題。」他抬手捻起我肩上髮梢,說。

    我又想起那日在清光院他抱著我時的感覺。那時他眼裡流動的苦楚,身上懷舊的氣味和清冽眉眼。在他從外面帶入的寒氣中,我控制不住微微顫抖地說「我今天不想問了。」

    「……為什麼?」他傾下身來望著我的眼睛。

    我為他的眼神而心裡一沉,想說「小心酒後亂性呀文大公子」。然我退後一步說「因為你需要休息,因為太晚了,因為你說過,你不玩擒縱遊戲。」

    他突然笑了,笑得我寒毛直豎。「是,我是說過,」他卻追著我往前一步,「我還不累,也不覺得晚,這也不是遊戲。」

    「那你想說什麼趕緊說。」我後面是桌子,無處可退了。

    他沉吟一下,抬起下巴輕輕念道

    等閒煙雨送黃昏,

    誰是飛紅舊主人?

    也作悠揚陌上塵,

    那年春,

    我與春風錯一門。

    我愕然地看著他。這是我下午寫給胡黽勉的歌詞,他怎麼會知道?

    「那個胡黽勉,譜曲真是神速,本想晚上讓清歌唱給你,可惜,」他繼續玩弄我的髮梢,「你沒去。寧超讓清歌唱給我們聽了,好曲子調啊,好一首《憶王孫》啊。瓔珞,你想不想聽他譜的曲子?」

    「我以後有的是機會聽。」我從他手裡拽回頭髮。他的霸道總是不分時間人物,而且依然把我當小白鼠。今天居然還吃上了胡黽勉的味?他明知我是第一次見胡黽勉,當時身邊還有蘭絳清歌,我能怎麼啊。

    「文夫人不好天天往市井酒肆裡跑。」他語氣冷峻了下來。

    「那文公子也要有時間精力管這事才行。」我把臉轉一邊。

    他瞇起眼,湊近我說「別以為我在外地就不能控制局勢,我連你每日幾時吃了什麼都清楚得很。——等一下,」他暗啞地笑起來,酒氣附到我耳畔,低低地說,「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我走,對不對?」

    我從未刻意想過這件事。我想過他走以後,如果有不測,死在外面,我該怎麼辦?第一個念頭不是「那我就回不去了」,而是「我如何接受這事實」。是的,這已經不是綁票和被綁票的關係,不是交易甲乙方的關係,我明白。

    我低著頭想的當兒,他歎了一聲,微微一晃,雙手扶住我身後的桌沿,胸膛幾乎貼上我,把下巴輕輕擱在我肩膀上,說「你是不是怕我死了,你就回不去了?」

    我沒有回答。

    他一隻手掏出那透光魔鏡,放在桌上「我可以教你用它。然後將它放在某處,如果我死,會讓人告訴你如何得到它。」

    「……我不要。你讀過後來的史書,你知道這世界會如何,你不會死的。」我說。

    「那是些沒有我的歷史,這是有我的歷史,這是不一樣的。歷史一改變,就會被覆蓋而走上另外一條路,原來的歷史就再也找不到了。有我的歷史會如何,我也不知道。」他閉著眼睛,說。

    「除了你自己本身,其他事情也還都是一樣的,所以你仍然知道該怎麼做,你不會死。」我堅持說。

    「瓔珞,你開始喜歡自己了嗎?」他沒理會我的執拗,轉問。

    「我?我……」我看著他又把下巴放我肩頭,「我沒有。」

    「那你……有沒有開喜歡我呢?」他輕輕問。

    我噎住了。我很清楚答案是肯定的,甚至心裡因為中午他那不肯說出口的情意還悵惘著,現在他帶著醉意的詢問就在眼前,我卻無法想像自己會同他在一起。這可能嗎,跟一個三百多年前的人?跟一個身世離奇,不知道終結於哪裡的人?我承認這有誘人的刺激,可是想想吧,我連對米夏都無信心,又如何面對這個壓力深重的男人帶來的驚濤駭浪呢?算了吧,男人們起初的情深款款,到最後的意興闌珊,又哪個不是一樣。我不想趟這危險而幽深的渾水,再添上無謂傷痕,所以……

    他突然把兩手收攏,緊緊抱住我,說「是的。我不會死,我保證。」

    「文禾……」我聞到他身上不算好聞的米酒混合身體味道,感覺自己全身僵硬,卻心臟綿軟。

    「我起初只是想要一個女子。不多事,好奇心少,熱血少,只需胭脂水粉綾羅綢緞珠寶金銀便可歡喜度日的女子,我願意寵愛她,給她除了男女之情以外的一切,這對彼此而言都是幸福。或者她獨立而不以男人為意,目的明確,冷血疏淡,一朝完事分道揚鑣,這也是幸福。我就想找這樣的女子,最後再將她安然送回,讓她只當一次夢幻或一場買賣,繼續和平生活,而我也了無牽掛。我相信這兩樣女子在彼時代都不難得,可是,我想得太簡單了。」他沉悶地把臉埋進我頸窩,怏怏地說,「我說過我會讓你喜歡自己,也許還會喜歡我。但是,這並不包括愛,尤其是,不包括我愛上你。」

    「可你的簽,似乎比你自己更懂得你要什麼。它為你選擇,而不是為了你的顧慮選擇。」我聽到那三個字從他嘴裡說出,眼眶突然就發熱起來。

    他不作聲。我猶豫再三,把手扶上他的腰「文禾,你要好好的。」

    他的手收得更緊,抬起臉看著我的眼睛。

    「你也要好好的,記住,等我回來。」他摩挲我的背,「我的珞兒。今年春,我這門春風,你不要再錯過了。」

    注本章詞用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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