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薔天 卷一(修改版) [14]羅網
    鈴聲一響起,沈青薔便知不妙,她轉身去尋紫薇,一直盈盈站在不遠處的沈婕妤卻早已不見蹤影。那內監的呼叫聲還未散盡,便聽得遠遠近近傳來數十聲此起彼伏的應答——這棵「神木」的週遭,竟似佈滿了天羅地網;而她便是那羅網中的一隻魚兒,再也無處可逃。

    那些人聲,最近的也在二十丈之外,彼此應答後確定方位,幸好並不急於上前。沈青薔縮身在「神木」附近的數棵古樹之間,遠處望來料也瞧不真切,但她心中明白,自己再無可能安然穿過那一片無遮無擋的花圃,循原路返回了。心下只求拖一刻是一刻,這些人統統不要過來才好!

    ——可惜事不遂人願,再後來便有人山呼萬歲,人聲漸行漸近。沈青薔心下一涼,幾如墜入冰窟。

    便在此時,突然從樹後伸出一隻手來,死死按在她的口唇之上。她還未及反應,已覺自己彷彿飛鳥一般凌空而起——若不是嘴被封住,定已驚呼失聲。

    下一刻,沈青薔便已高高藏身於一團濃密的枝葉之間,而遠處,靖裕帝帶著一干人等正急急而來——有人自背後緊緊攬著她,貼著她的耳朵對她說「你求我,我便救你——如何?」那聲音清冷戲謔,熟悉得令人心驚肉跳!

    兩人現下所在之處,是神木旁的一棵古樹,樹冠相連,枝杈交錯,遮天蔽日。靖裕帝來到神木之下,與青薔近在咫尺。樹葉繁稠,望不見下面的情景,但聽得聲聲淒厲,字字傳入二人耳中。起初只是呼喚,繼而是質問,再後來竟指神斥鬼垢天罵地,噴吐詛咒般的言語……一個老內監哆哆嗦嗦蹭過來,還未及發話,已被靖裕帝一腳踹翻在地。

    「滾!都給朕滾!沒用東西!」

    ——那聲音已嘶啞,轉至後來,竟如嗚咽。

    便在此時,沈青薔聽得身後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十分乘興快意。

    「怎麼樣?」他俯在青薔耳邊,帶著冷笑輕聲說,「我現在一鬆手……你該明白自己會怎麼樣……」沈青薔人在高處,早被嚇得渾身發軟、魂不附體,聽他如此說,再也想不到什麼驕傲矜持,只是拚命搖頭。那人越發笑了起來。

    幸好鈴聲依然響個不絕,高處稍有些動靜,也不會太過引人懷疑。那人一邊低笑,一邊道「想要我救你的話,就點點頭……」青薔自然立刻點頭不止。

    那人續道「……可是我從不做沒報酬的事情。」沈青薔的身子一僵,只片刻,便又狠狠地點了一下頭。

    那人將她環的更緊,輕輕咬著她的耳垂,只是笑——沈青薔卻覺得半邊面孔都要燃燒起來了。

    她既害怕摔落,又擔心被人發覺,偏天上地下,只剩下這一根救命稻草可以依賴,此時根本無暇思考,哪裡顧得了理論什麼輕薄不輕薄。腦中正亂成一團,突聽那人道「小心,可別掉下去了——」手在沈青薔腰間一托,已將她穩穩安置在兩枝相交的樹杈之間,自己順勢借力轉身,已翩然飄落在地。

    樹下的靖裕帝突覺眼前白影一閃,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兒已站在自己面前。他此時青袍凌亂,葉冠歪斜,臉上都是一道一道的斑痕;而那人一身白袍,劍眉斜飛,目如朗星,頭髮草草束起,半披在肩上,正冷冷望著他,冷冷笑。

    十步外伺候的護殿甲士們見此變故,紛紛刀劍出鞘,縱身搶上,便欲護駕。那白衣人屹立不動,彷彿視若無睹——沈青薔在樹上,望不見下面的情景,但聽得兵刃匡啷啷一陣響,靖裕帝大聲喝道「住手——退下!統統退下!」

    然後便聽到那個冷冷的聲音道「別裝模作樣了。你我都明白,她再也不會回來——我可有說錯,父皇?」

    他這個「父皇」一出口,沈青薔在樹上幾乎驚呼失聲。原來是他!人都道陛下的大皇子董天悟乃一微賤宮人所出,自小病體支離,送至離宮修養,連祭祖祭天這樣的大事也從不參與,而今已近弱冠之年卻沒露過幾次面——原來竟是他!

    那他和沈紫薇……豈不是……豈不是……

    靖裕帝啞然,良久,方輕聲道「你既回來了,為什麼不來見父皇?」

    董天悟道「你有那麼多妻兒承歡膝下,哪裡就少我一個?」

    靖裕帝長歎一聲「悟兒……」

    董天悟又是冷冷一笑,卻不回答。

    父子二人默默相對,也不知過了多久,靖裕帝忽然道「原來是你……原來竟是你……朕還以為……」

    董天悟毫不客氣,逕直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什麼?你即便如何求仙問道,扶乩卜卦;起再多的醮壇,燒再多的青詞,她永遠都不會回來的,你死心吧!」

    靖裕帝苦笑一聲,道「雖不是她——但你回來了,朕已覺得值得……」

    董天悟似乎全沒料道他竟然會如此回答,一時間又沉默下來。

    他二人的對話聲音很低,又夾在鈴聲之中,隨風一飄,就散掉了。沈青薔人在樹上,心下無比忐忑不安,自己的事情尚剖斷不及,難得顧得了其他?只零零散散聽到了幾句,大多全未入耳。

    好容易董天悟跟著靖裕帝,帶了那一干人等逶迤去了。她方才輕吁一口氣,驚魂稍定,卻又絲毫不敢放下心來。莫說四下裡很可能依然有侍衛留守,就是這丈許高的大樹,她就莫可奈何。千思萬想,似乎只有等待董天悟歸來一途。

    ——這一等便等到了月上柳梢,那清冷明澈,卻分明灼人的光輝又一次遍灑人間。

    「……嗨,上面的,你睡著了麼?」那人終於來了,卻不急不緩,只站在樹下,倚著樹幹,懶懶將問題向上拋。

    沈青薔已在上面待了個把時辰,渾身上下僵硬麻木,全沒了知覺。這一遭兒又驚、又恐、又懼、又怕,幾次三番折騰下來,早飛了三魂走了六魄,只剩下一絲兒精神在那裡顫巍巍吊著。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救星復歸,卻不肯接她落地,反悠悠閒閒調侃起來。

    一時之間,沈青薔已說不出自己心中湧上來的是怎樣一種滋味,只覺得這一天的驚詫、游移、恐懼、疲累;被親姐妹謀劃設計的傷慟、身陷死地的絕望、臨危得救的千鈞一髮以及在樹上困了這麼久的擔驚受怕……統統湧上心頭。眼睛突然失去了控制,淚水滾落兩頰;嗓音也突然失去了自主,竟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口回答。

    樹下那個悠悠閒閒、懶洋洋的聲音突然變了「喂!」他喊道,「你還在嗎?怎麼了?」

    月影婆娑、樹影婆娑,董天悟白衣翩翩,凌虛借力,飛縱而上。

    「喂,你在啊,為什麼不答我?喂?」

    冷不防樹上那人突然甩手向他擊去,董天悟想也不想,抬臂去隔,沈青薔那軟綿綿的一掌自然落了空——卻反被董天悟一帶,立時失去了平衡,從樹上直跌而下。

    董天悟的隔擋本是無意,見她跌落,一驚之下便伸手去抓——無奈下落之勢太猛,一個把持不住,兩個人一起從樹上跌下,重重落在地上。

    萬幸是樹根的泥土地,又鋪滿了落葉殘花,沈青薔和董天悟摔了個七葷八素一塌糊塗,卻只是疼,並不曾傷筋動骨。

    沈青薔只覺渾身疲乏之極,又好氣、又好笑、又哀傷莫名。董天悟從樹上跌下,眼見將砸到她的身子,尚知道扭腰躲閃,重重落在她身邊……她心懷感激,卻也覺得他實在可恨——但究竟可恨在哪裡,自己又說不清。

    此時再也顧不得身在何處,再也沒有力氣機謀巧算,步步當心;該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別人會怎樣設計、自己又該怎麼辦……進入皇宮之後第一次,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無比虛假,無比令人厭倦,厭倦到恨不得就此死去;她甚至開始衷心期望這只是一場噩夢,只要一睜開眼,便能發覺自己其實還在尚書府簡陋狹小的居處,過著被人遺忘、被人唾棄,卻自在而快意的日子……

    ——我為什麼來?我為什麼如此愚蠢?我為什麼那樣無知而天真?

    ——原來這世界真的如此,原來根本不可能心想事成,原來自己的命運真的無法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青薔在明月之下,低低地、如啜泣一般地笑將起來,直笑到無法喘息,只有大聲大聲劇烈的咳嗽……滿樹的銀色桂花在月光中如自殺般跌落,毫無生息的靜謐的死去;香氣鋪天蓋地,彷彿某種精怪看不見的手,緊緊扼住人的喉嚨。

    ——那一夜,董天悟聽到她笑著、哭著、嗓子嘶啞淚流滿面,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地詢問——問一個已死的人,問一個明知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娘,您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我的路在哪裡?我究竟該怎麼辦?」

    ***

    董天悟茫然望著身邊這個陌生、又似乎不那麼陌生的女子,她哭得那樣傷慟,竟讓他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的自己。

    ——彷彿一夜之間,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父親;在寒冷的北地,夜裡醒來,只有風聲和淒涼的狼嚎。曾經有多少次,他這樣問過自己

    「我的路在哪裡?我究竟該怎麼辦?」

    ——又曾經……有多少次,嬌生慣養的身子受不了師父的嚴厲,受不了同門兄弟的冷眼,白日裡是要咬牙堅持的,一到夜晚,便總也抑制不住的想

    「娘……您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在這世上?為什麼不索性,帶了我一起去呢?」

    「……別哭了,別再哭了!」董天悟再也忍受不住,低聲吼道——對她;卻也是向內心深處,那個一直奮力壓抑著的、軟弱無力的自己咆哮。

    有什麼好哭的呢?沒有人需要我,我就為了自己活下去好了;沒有人懂得我的苦,那我就將這份苦藏在心底,把驕傲和偏執密密蓋在上面,永遠也不叫任何人察覺——哭,又有什麼用?

    ——口氣雖然嚴厲,可懷中卻不由的柔軟起來;彷彿浸入了溫暖的水,整個心,載浮載沉,緩緩融化,連渾身的血液,都暖了幾分……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青薔的哭聲漸漸止歇,她掙扎著,努力扶著樹幹,站起身來。週身酸痛,半條臂膀彷彿失去知覺一般,董天悟見她踉蹌,伸出手去,想要攙扶。沈青薔卻身形一晃,輕飄飄的避開。

    「大殿下……請……自重……」她低聲道,嗓音有些微的暗啞。

    董天悟的那隻手,抖了一下,緩緩收了回去。

    沈青薔在月色之下,在隨風飄散的點點銀光之間,昂首站著——滿身狼狽;衣上、發上染滿了泥土,卻分明衣袂當風,似要凌空飛舉。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狠狠拭掉臉上的淚痕,搖搖晃晃地挪開腳步,向前走。

    「等等!」董天悟在她身後喊。

    沈青薔的身子一頓,卻並未轉身,只是啞聲道「今日之恩,青薔……青薔來日……定當報答……」

    ——青薔?原來她的名字叫青薔……

    「不必了,不必說什麼報答,」董天悟道,「你摔得不輕,可怎麼回去?」

    沈青薔微微搖了搖頭「來時……我記得路。」

    董天悟向前追了一步,說道「此處的哨卡雖都已經撤去,但天太黑,你還是……還是……」

    沈青薔忽然回過頭來,冷冷望著他,望得他的心中,忽然隱隱作痛起來。許久,青薔說道「各人有各人的背負,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大殿下,您能護我這一次,還能護我一輩子不成?好意……心領了……」

    語畢,竟回過身去,毫不遲疑地徐徐而行。

    董天悟呆立當地,無言以對;他見她遠走,伸出手去,想叫一聲,卻終究無法發出聲音——這個女人,在這樣的時候,竟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說得對,他明明知道……她說得對……可是……可是……

    沈青薔顫巍巍的背影遠了、漸漸遠了,那無邊的夜色彷彿張著猙獰巨口的怪獸,漸漸地、將她削薄的身子整個吞沒……

    董天悟恨恨一跺腳,人已飛縱而起,就像是一道白色的閃電,撕裂漆黑的夜空。

    轉瞬之間,他已到了青薔身邊,雙唇緊閉,出指如風,早點中了她身上的數處重穴。

    沈青薔只覺耳後風聲呼呼作響,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眼前一黑,人已軟倒……

    ——董天悟伸開雙臂,接住她,用他這一生僅有的、最大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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