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二卷 風雨煉微塵 第十九節 沉默(下)
    這一日,福臨在一個午後悄然前來,整個院子裡一片寂靜,沒有一絲聲響。福臨輕輕走近屋裡,見到床帷低垂,東莪面向床外,雙目閉合,正在午休之中。他慢慢走近,見她睡的正熟,便不去喚醒她,只是在床邊的椅上坐下。

    透過粉色的帷幕,東莪的臉上好似也敷有一層淡淡的紅暈,嬌柔動人。此時的她分外安靜,面容祥和,沒有了平日面對他時的冷淡神色,也不會那樣的漠然的朝他注視。福臨坐在近處,聽的見她極輕的呼吸聲,心中不由微微一蕩。他向前伸出手去,碰到床帷的那一瞬間,卻又好似被潛伏在這帷幕上的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手指立刻感到一陣微麻,他忙縮回手來,輕輕歎氣,站起來走到窗旁看了一會。

    這時,只聽得房門輕響,卻是仁秀手拿托盤正走進來,她看到一旁的福臨,驚慌失措,忙跪下叩拜道「奴婢該死!」福臨皺眉看她,正擺手要她退下,卻見一邊東莪已然受到驚擾睜開了眼睛。她看到眼前的福臨,目光中閃過一絲驚訝,忙坐起身來。仁秀連忙上前挽起床帷,為她梳洗整理一番,這才退下。

    福臨一直站在大屋另一側的書桌前面,看了看桌上的紙筆,道「這麼久了,你也不想動動畫筆麼?」東莪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他又道「還記得你小時候,是咱們之中畫的最好的,字也漂亮,那博果……」他忽然停頓,說不下去了。

    可東莪卻輕聲道「博果爾,他變了很多,我都不認得他了。」福臨聞言看她,見她神色漠然,難辨喜怒,一時不知如何接口。東莪卻輕歎道「變的豈止是他,其實你我又何嘗不是呢?」

    她向他注視,道「你的身子真的不要緊了嗎?」福臨見她神色大變,忽然流露溫柔神色,明明自己本應覺得高興才是,卻不由自主的站直身子看她,一臉戒備疑惑。

    東莪見了他的神情,微微一笑道「你看,這便是事實。因而不要再提以往的事了,你我之間已有太多防備,如今再來說當年怎樣,未免太過天真!」

    福臨神色黯然,靜了一會,才道「是真的回不去了麼?咱們這次相對,確實生份了許多。」東莪低頭不語。他又道「朕也明白並非只是年歲增長的關係,還有你我心中的隔閡,總是無法消除。」東莪嘴角含笑,抬頭看他道「隔閡?這究竟是怎麼樣的隔閡呢?」

    福臨聽她語氣中滿是譏諷,不由得臉色一沉,說道「朕自問為你已經事事想到,時時忍讓,你自小便聰穎溫柔,怎地如今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東莪目光中笑意更濃,道「經過這些年這些事,你難道還認為我能像當年那般溫順無知麼?」

    福臨道「朕知道你吃了很多苦頭,這不是正在竭力補償於你嗎?你還想要朕怎麼做?但凡你提出的,朕也一定會為你做到。」東莪看著他,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正色道「此話當真?」福臨看著她的眼睛,只覺寒氣逼人,不由得退開一步,走到書架之旁,卻沒有回答。

    東莪朝他注視,緩慢言道「作一個承諾果真如此容易麼?你今為一國之君,可是卻也明白,有你的能力不能辦到的事吧!不用擔心,其實我要得非常簡單,我只想離開這裡,這點你能辦到麼?」

    福臨霍然回頭道「你要去哪裡?」東莪答「隨處流浪而已。」福臨道「你會安心離開嗎?我只怕一手鬆開,你又要去自尋死路,做那些個無用打算!」東莪皺眉看他,他又道「你敢說你心中沒有這個念頭?」

    東莪看他一會,卻並不回答,將目光轉向窗外。福臨道「東莪,這世上種種,只要與權力相連,便絕不會有乾淨的手、無辜之人,在此之間,真的沒有什麼是非對錯可言。十四……你阿瑪他也是用盡各種手段,才能達到自己的目的。這一切的一切,你又何必要執著於仇恨之間,你根本就承擔不了!」

    東莪慢慢回轉看他,過了一會,才說道「說的好不輕鬆!既然你知道我無法承擔,那麼如今你權力已然在握,大清也已獨霸天下了。你可願意還我阿瑪一個清白?我只要你歸復他的名位,使他能以功臣之名入享宗廟,如此而已。你可能做到?」福臨臉色片刻之間煞白一片,雙目園瞪,與東莪對視。東莪慘然一笑,轉開頭去不再看他,卻也不再說話。

    屋外院子中的那株梧桐邊上,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小鳥,在樹蔭之下來回走了幾步,四下看看這陌生的地方,忽然又一個拍翅,飛到別處去了。

    房內二人均一言不發,過了許久,只聽福臨輕輕說道「這件事,我確實無力完成,其實,我不能做到的,又豈止這一件事而已!」他語氣中充滿落寂,繼道「一國之君也不是能事事順和心意,看似高高在上,無事不可為,實則卻是有太多奈何不得的事情!」東莪冷冷回看他,嘴唇微動,像要說話,可又終究生生忍住。

    福臨歇了一歇,又道「你那日說的沒錯,看似站在萬人之巔,其實又會有幾回真正的歡喜可言?」東莪輕輕道「世人有哪個不是這樣呢?倘若連你這君王都如此困惑無力,平民之輩面對重重無計可釋,又要如此生存。」

    福臨聽她說完,沉默了一會,開始看著她慢慢走近,在她身前站定,說道「東莪,朕……真是時常覺得孤獨無比,以往常常睏倦難當、胸中鬱悶之時,總是會獨自在養生圓之中徘徊,究竟在那裡尋些什麼,卻是連自己也不敢深究……可是如今朕終於明白,是如此希望有你在身旁,即使你不願說話。這些日子以來,朕每當想到你就在這離皇宮不遠的地方,也會覺得心安。」

    他的目光閃閃發光,向她凝神注視,又道「如今只有你才能為朕分解憂慮,你看你隻字片言,朕已經覺得心中無比舒暢了。東莪……朕自知你我的緣分只有如此,可是,朕還是想留你在身邊,不論將來會有什麼事,朕……朕定會照顧你一生一世。」東莪臉色慘白,抬頭看他,卻見他的雙眼在隔著竹簾透入的柔和日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東莪不由自主的自椅上站起,退後一步。

    福臨卻又向前一步邁進,道「東莪……你難道不是與朕一樣嗎?這世上又有哪一個男子能如朕這般瞭解你,知道你的所想。你這一次回來,朕就已經無比後悔當年讓你離開,害你我都吃這麼多苦,這一回,朕絕不會重蹈覆轍。」他忽然伸手,將東莪雙手緊緊握住道「朕會為你另置一處行宮,你不是嚮往江南的靈秀山水麼?咱們就造最好的行宮、最美的庭院水榭,倘若你想要親身前往,朕也定會陪你南遊……」

    東莪初時尚在掙脫他的手,可是聽到後來,卻漸漸不再動彈,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福臨見她神色之間雖難辨喜怒,可卻也未見到平日裡她的冷淡表情,不由得心中一熱,柔聲道「東莪,朕自小不善言談,若不是得遇你,許多心結都無法解開。如今咱們雖相隔多年,可是朕對你的親切之感依舊強烈之極。那一日,在寶華寺你所說的一切,朕明白確是你心中所想,你是真的明白朕的人,你刺的那一刀,朕也是甘心承受,便是那日……那日真的死在你的手下,朕也絕不會怨你……東莪,試問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與知己相守更加幸福!只要……只要咱們歡喜快樂,世人的眼光又算得了什麼!」他眼中流露殷切神色,注視東莪。

    東莪沉默不語,低下頭來,看著自己被他握著的雙手,還是沒有說話。福臨就近看她,只覺一顆心乒乒亂跳,只看著她,就怕她輕輕搖頭,或是抬起冷若冰霜的目光看他。可東莪沉默良久,卻始終一動不動,福臨一時間驚喜交加,不由得伸手扶肩,將她輕輕攬向懷中,只覺東莪身軀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即卻伸手將他推開,退開一步道「你果真是這麼打算嗎?」

    福臨點頭答「是」,東莪抬起雙眼與他對視,緩緩道「可你忘記了一件事,如你所說,此時的我,心中滿是仇恨,如若不能解開這一個死結,又會有什麼閒情逸致來園你這黃粱一夢呢?」福臨嘴唇微動,過了半晌,才沉聲道「那你要怎樣?」東莪看他一眼,卻不再說話,背向他轉身在窗旁原位坐下。

    屋內一片死寂,許久,只聽東莪輕聲道「皇上還是回宮去吧!」福臨目光呆滯,只看著眼前一動不動,東莪見他沒有回答,只得再說一次,這一回,卻見他神色木然,轉頭與東莪相對,隔了一會,極輕的點頭,慢慢朝外去了。東莪目送他轉過院子側角,這才收回目光。一時間她只覺全身無力,不得不斜靠在窗旁,望向屋外。

    午後的艷陽高高在上,照得院內的樹木、圍牆都只有極小的一點倒影鋪在地上,使得若大的院子看上去更加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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