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二卷 風雨煉微塵 第十九節 沉默(上)
    炎夏的午夜,仍然沒有一絲風動。仁秀自睡夢中醒來,只覺一室悶熱難當,便起身將屋子的窗戶全部洞開,可是因為無風,屋裡還是如前一般燥熱。她只得走到外面,隱隱聽到有打更聲遙遙地傳來,再看月亮西斜,原來已是將近黎明時分了。

    看來今日再難入睡,不如就早點起來,昨日宮裡送出的上好人參,也要早些拿出來燉湯。她打算了一會,想到東屋的那個少女,便向前面走去。她的住所便在與東屋相連的小間裡,轉一個彎便可到達。她害怕吵到屋裡人,因而放輕腳步慢慢走近。剛剛走到屋外時,卻聽見自屋內傳來一陣朦朧的哭聲,她微微一怔,愣在當地。

    只聽這哭聲哽咽,時有時無,雖在這樣的夜靜無人時分,可顯然這哭泣之人卻依舊苦苦壓抑著自己。這悲泣聲雖輕,卻透露出無形的巨大悲傷。仁秀站在門外,一時之間,只覺自身仿似在這哭聲籠罩之下,漸漸沉沒……根本無力離開了。

    夜空中黑幕般的雲層下,依稀可見圍著一圈淡淡光暈的毛月亮,它正努力自深邃的雲層包圍下探出身來,將光芒遙遙地散落在庭院之中……

    仁秀在屋外久久站立,心情抑鬱無比,她想起這少女平日裡總是冷靜端坐的樣子、想起自那日自己迴避她的問題開始、更想起自從前日皇上來過之後,她那幅幾乎已經完全木然不動的神情……可是,原來她的心裡竟有這麼深的傷痛麼!仁秀自己在宮中已有多年,看慣了那些嬪妃爭寵獻媚的嘴臉。可是眼前這少女,明明皇上對她另眼相看,可她卻全無喜悅之感,反而比初醒時更加憂傷。仁秀雖不明白其中的緣故,可是卻不自禁微微歎了口氣。

    便在這裡,她忽然聽到一個聲音自屋內傳出,像是瓷器破碎……她心中立時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再也顧不得別的,推門而入。

    藉著窗外的月光,她見到昏暗的屋內,床邊的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碎瓷片。那個少女坐在地上,果然手拿瓷片正向左手腕上割落,仁秀撲上前去便奪,那少女大驚之下也奮力掙扎。二人一推一拉中,雖然最終仁秀搶得了瓷片,可是她們二人的手中卻多多少少都被劃破了一些口子。

    仁秀無瑕顧及自己手上的鮮血正順著手腕慢慢滑落,滴在衣裙上。她看了一眼被奪下瓷片後低聲哭泣的少女,極快的跑回自己房中拿了藥來,這才扶起她坐在床沿,自己則坐到她身邊的矮凳上,握住她手輕輕擦藥。這少女也就漸漸止了哭,她二人偶而對視,仁秀見她一雙眼睛已經腫的像核桃一般,不禁輕聲道「姑娘這是何苦呢!」

    卻見這少女神色木然,只看著自己的手,待仁秀擦好藥便抽回手去,說道「你不應該問,不是嗎?我雖然此時無依無靠,但也未曾想過要連累不相干的人。」

    仁秀聞言微微一愣,看了看她的臉色,只微一猶豫,卻再次上前輕拉她手,將自己手中的一卷紗布展開,在傷處輕輕包裹,徐徐說道「姑娘遇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即使不能和我這當下人的說,也不應當這般作賤自己。奴婢雖沒讀過什麼書,可是生之髮膚受之父母的道理,卻還是懂的,姑娘不論心裡有多大的難處,可是這樣做,你的家人該有多麼傷心難過……」她說到這裡,卻見那少女低頭不動,可是淚水卻已滾滾而下,不停地滴落在裙上。

    仁秀不禁心中難過,將已包裹好的手輕輕撫摸又道「姑娘你看,這麼好看的手憑白的多出這些傷痕來,瞧著多讓人心疼。」她輕輕歎息,靜了一會,道「也是奴婢粗心大意了,和姑娘相處了這麼久,也沒做個知冷知熱的人。奴婢嘴笨不會說話,若是有什麼說錯了讓姑娘傷心的地方,姑娘就罵奴婢兩聲出出氣也好!」她說完這話,見她仍然一動不動,便站起身來。

    卻見那少女抬起眼睛看著她,瑩亮的淚珠尚自垂粘在她的睫毛上,在這朦朧月色下,這雙異常黑亮的眼睛中仿似透著溫柔的光芒。只見她向著仁秀看了一會,伸手輕輕將她的手握住,也自醫箱中拿出一卷紗布來,仁秀見狀忙收回手來道「姑娘,奴婢這可不敢當……」可這少女並不說話,顧自又將她手拉過,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慢慢地為她包紮傷處。仁秀心中百感交集,一動也不能動的看著她。

    她為仁秀包好,並不抬頭,只輕聲道「我早已沒有家人了,如今在這世上並沒有需要我的人,也沒有我可以依靠的地方。你雖救得了我一時,可是卻無法阻攔我不願苟活於世的心念。」仁秀聞言不覺心中一驚,卻聽她繼續道「你倘若是怕擔罪責,大可向我明言,我自有法子,不讓你們為難。」說罷,她抬起眼睛向仁秀直視。

    二人在一室暗色中深深對望。仁秀看著面前這纖小的少女,她的身影在黑暗中顯的分外孤獨,她直直仰起的頭,像是想要顯現自身的堅強,可是此時看來,卻越發使她顯得弱不禁風,我見猶憐。

    仁秀自當年入宮起,歷經人事變幻,早已明白將自己與主人區別看待的重要。即使漠視對錯善惡之分,她也只想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而已。可是這一刻,她與這少女對視,卻忽然覺得心如刀絞,這般柔弱溫順的少女卻流露出那樣無助絕望的目光,將她心中的那點溫情漸漸濃烈起來。

    她走上一步,將這少女的雙手握緊,道「奴婢知道自己是沒有資格說這話的人,可是,姑娘能不能……能不能為自己活下去呢?即來人世間走這一遭,不管吃了多大的苦,總有……總會有值得歡喜的事與人,等著姑娘呢!興許只要過了這一關,就能得償所願……」她正說著,卻見這少女雙眼中已經流出淚來,忽然伸手摟住她的腰,將頭埋在她的胸口痛哭失聲。仁秀錯愕之下,卻也情不自禁,伸手將她摟緊在懷裡,輕輕撫摸她的秀髮,一時間,也是淚如雨下。

    自此日之後,仁秀對東莪真正的生出愛護之心來,她為眼前這個蒼白憔悴的少女細心的調理,每日陪伴在她的身旁。轉眼半月過去,東莪的雙頰終於漸漸現出如玫瑰一般暈紅的色澤,與仁秀阿達相處之時,也會時而微笑了。仁秀詫異於眼前這少女的變化,她雖看似弱不禁風,可是她的溫柔笑臉之中卻顯現出一股堅韌神色。有時,仁秀看到她向著高牆外縱目四望,她的雙眼還會發出極其冰冷的目光,那一股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神情,使得仁秀在這炎夏之中,都會覺察到內心深處湧動起陣陣寒冷。

    可是即使心中有一些莫名的懼意,只要當東莪轉過身來,向她展顏微笑,那一臉春色卻會在片刻間撫平仁秀的顧慮不安。如今她與東莪已然日漸熟悉,便也不再好板起面孔來責備他人。阿達沒了束縛,更是對眼前這兩人視如姐妹一般,親暱友愛。三人在這深寂庭院之中,卻也著實過了一些快樂的日子。

    這段時日裡,福臨只得暇來過兩次,他不再和東莪提及往事,只問一些衣食起行的瑣事,或是和東莪說起一些他自己的煩惱。而二人相對,他說到一半,卻總會忽然停頓,東莪的神情冷淡,也致使他漸漸缺少了說下去的念頭。往往不到一會,便起駕離開。

    而東莪也於平時的留神注意與看似無意的探問下,慢慢知道了一些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她眼望高牆,那外面即使沒有她可以投奔的地方,即使比以往更加孤獨……

    但是,那裡才可以是一個開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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