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東莪雙手握緊拳頭,雙眼之中好似燃起熊熊烈火,她抬眼直視皇太后,逼得她又倒退開一步。東莪語音沉著,一字一頓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阿瑪?他不是為大清奉獻了自己一生麼?他不是為大清立了曠世之功麼?漢人對他怎麼樣都不為過,可是……可是你身為滿人,為什麼……為什麼要背棄他!」
皇太后面色動容,定定看她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想著為你阿瑪討一個公道麼?你不為自己著想?還是你沒有聽到我方纔的話?你要在這陰暗的地牢之中度過餘生了,難道你不害怕麼?」
東莪豁然抬頭,目光如矩道「回答我的問題!」
皇太后沉默不語,對她沉沉注視良久,這才道「此時此刻,我第一次慶幸你是一個女子。其實自囚禁你之日起,我便曾反覆思量,不知應該如何安置你?不知對你的處罰是否為過?可是眼前,我忽然無比釋懷,不再煩惱了。你的身上有太多像多爾袞的地方,留下你……只怕是個禍害!」她說完這話,又欲轉身離開。
東莪猛得立起身來,一直站在屋角的那兩個男子同時跨上幾步,擋在她與皇太后之間。東莪視如不見,直視向她,拉動腳下的鐵鏈發出一陣巨響,嘶聲道「就算你忘了是誰立你兒子為帝?忘記是誰讓你當上太后?這天下總有人會記得我阿瑪對大清的功勳,任何人也不能抹殺他。」
皇太后站立不動聽她說完,再次回頭看她,她的眼中流露冷酷笑意,嘴角上揚,輕聲道「我能!普天之下只有我一人可以做到此事!」東莪一怔。
她向東莪凝視道「所謂歷史,千百年來均是由勝利者寫就。秦王玄武門之變,方得以登基為帝,可是有誰敢說他是大逆不道,史記也是如你我今天之所見,是太子預伏在前,秦王不得以而殺之」。她雙眼微瞇,看著面前的東莪又道「這便是歷史,任何後來者都無法改變。不管當時真相如何,最終得以傳顯後人的,卻只有這一份憑據而已。而撰寫這憑據之人,便是那最後的勝利者!」東莪面白如紙,顫抖道「為什麼?你為什麼恨他?」
皇太后隨口道「為什麼恨他!」東莪道「是呀,你捫心自問,若不是他,當年爭立皇位的崇政殿內必有一番撕殺,滿人別說是立主天下,就算是退返關外,也一定已經大傷元氣。若不是他提福臨為帝,平息紛爭,怎麼會有大清的今日?若非福臨為帝,你一個親王之母,至多受封太妃,又怎麼能有你現在身為皇太后的權力尊貴?如此這些,就算你真的忘記乾淨,真的篡改了歷史,你能心安麼!」
皇太后向她直視,忽然臉上泛起一陣東莪從未見過的陌生表情,她的眼中似有柔光閃過,轉瞬卻又似乎變得無比痛楚。只見她雙唇微微顫動,說道「你說的不錯,他對大清確是有蓋世無雙的功勞,可是有功者卻也不是只有他一個。這大清是滿人共同的大清,這天下是滿人共得的天下,憑什麼他總是以此為他一已之任,以此為借口!為大清要這樣做、為了天下又要那樣做!憑什麼事事在他的口中,都要他一人來委曲求全……」東莪一時無法理會她話中的含義,正自錯愕間。
卻見皇太后轉頭朝她定定細看,輕聲道「你自小便像極了你額娘,可是你如今看來,卻是越來越像你的阿瑪了。特別是這種神情,這種專注神色,有能使人信賴的力量……你阿瑪他便是這樣一個人,他與草原上那些只會喊打喊殺的赳赳武夫完全不同,他剛強個性之中透露著溫文爾雅。可是……卻更加讓人信任。」東莪萬萬沒有想到她忽然會這般評論父親,一時間張口結舌,愣在當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見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微微地低頭對著地上出了會神,再次抬起眼睛時,方纔那股幾乎可以稱之為溫柔的東西卻已蕩然無存,她臉色回復冷漠,道「可是他卻對最信任他的人做了不可饒恕的事,他背信棄義,置承諾於腦後,斷送了本來近在咫尺的幸福,也斷送了他自己……」
東莪看著眼前這個女人,只覺腦中越來越亂,皇太后的話給她帶來一絲絲光亮的同時,卻也使得她陷落到更大的迷團之中。
皇太后長歎一聲,不再說話,便自轉身,剛到門邊,卻又聽得東莪道「背信棄義?難道……難道我阿瑪他曾對你許過承諾麼?」皇太后渾身一震,停在當地。
東莪看著她的神情,腦海之中忽然顯現許多朦朧往事,她未經思索,脫口而出道「我唯一一次窺見你面露怒容,便是在……在阿瑪迎娶順義公主之時,難道……難道你……你與我阿瑪……」她說不下去,只覺雙唇控制不住顫料起來。
皇太后面色鐵青,轉身看她,也沒有說話。
東莪看著她的神情,心中不知怎地忽然湧現一股說不出的痛快,她暗自咬牙,聲音尖銳,說道「果真是這樣麼?難道我阿瑪曾經許諾要娶你麼?」她看向皇太后,忽地縱聲大笑,這笑聲如針刺一般朝著皇太后迎面撲去,皇太后雙手緊緊握拳,看向東莪,卻見她笑的淚水四濺,不可抑制。
皇太后雙手發抖,竭力控制,她注視東莪,聲音都有一些顫抖,厲聲說道「你自己尋死,需怪不得別人!」說完此話,她頭也不回,急急地伸手拉門,她身後這兩個男子立時為她拉開鐵門,三人不再看東莪一眼,走出門去,繼而門鎖響動,接著一陣腳步聲漸漸遠去,這裡除了東莪依舊未停的笑聲,再沒有別的半點聲音。
只是這一次,那燃著的蠟燭並未拿走,閉塞的地牢內漸漸充滿了燃燒的氣味,東莪也終於慢慢自歇斯底里的笑聲中安靜下來。她全身乏力,重重的坐回床上,盯著那點燭光,眼角兀自掛著淚水,也不知應該笑還是應該哭。
方纔的舉動究竟是為什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她只記得在那極短的一剎那,有一種幾近瘋狂的情緒緊緊抓住了她,使她一心只想讓眼前這個女人受傷難過,而且她也做到了。她真的刺到了皇太后的痛處,看到她在自己面前露出那樣的神情。原來她還有那樣的神情麼?一直以來,她端莊從容、舉止優雅,永遠保持一個溫柔俯視的姿態。可是剛剛那一刻,她的雙眼中流露的恐慌萬狀的神色,卻令東莪畢生難忘。
原來就算是最弱小無力的人,在受到已然承受到極限的壓力之下,也會發瘋發狂,去拼盡最後的一切力量,反擊這個壓迫自己的人,即使要封閉最後可行的路,付出生命的代價。
東莪長長呼氣,情不自禁去看眼前的那支蠟燭,她的一生就如這燭光,將近盡頭了。她終究還是不能為阿瑪做任何一件事。自己方才是怎麼了,她其實不應該去觸怒太后,本來她不是曾想要先拭機想法離開的嗎?可是她作了什麼呀?她斷絕了自己的生路,這一次,真的無望了……
她望著燭火,心裡只想著阿瑪的容顏,生死之間,實在是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她也許立刻便能見到阿瑪了,見到他高大的身影之時,她一定會向他奔去,投入他的懷中,那裡有著她朝思幕想的溫暖、堅定的肩膀、憐愛的眼神……
可是……她再與他相遇時,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自己了,如今的她驚惶淒楚、憔悴無神,就這樣落泊的出現在他面前麼?她遺失了生為阿瑪的女兒最重要的東西,她什麼也不能為他做,這樣的她,如何去面對阿瑪?
可是,除了這般,還有什麼法子麼?
她苦思冥想,確定已經不會再有任何轉繯的希望。眼前這扇堅實的鐵門別說她此刻筋疲力盡、便是平時她也不可能有撞開它的能耐,更何況此時的她光是一動不動的坐著,已經搖搖晃晃。她曾經還那樣信誓旦旦的在阿提面前誇誇其談,那樣冷靜地與她劃分界線,拒絕她的幫助。那時的她多麼傲氣,她小看了旁人的力量,小看了自這重重宮闈中,都曾經得以逃生的阿提的力量。
皇太后說的沒有錯,錯不在阿提、不在博果爾、甚至不在皇太后她的身上……這一切是自己的錯。兒提之時,對他人輕委信任,只因一些小小的誇讚就自鳴得意;成長之時,對自己又太過自信,以為只憑借自身便能作到一切……而實際上,她是最最無力之人,在權勢面前、在親情面前,都是一樣,她什麼也沒有,居然還選擇與自已差距最大的人較量……
茫然之中,她反反覆覆只是在想著這一路走來的情形,這一次居然連牢外的腳步聲也沒有聽到,只到鐵門下伸進一個托盤,她才忽然跳起。
那隻手將托盤放在地上,立刻縮回。東莪朝托盤瞪視,只見盤中央放著一個極小的青色瓷瓶,瓶口有一束紅色瓶塞。她茫然道「這是什麼?」
門外那人低聲道「皇太后已下旨賜你自盡,自今日起,也不再會有人給你送來飯食,你是服藥或是餓死,都是一樣的。」說罷這人轉過身子,無聲離開。
東莪呆了半晌,忽然大叫道「你回來!你回來!你告訴皇太后,東莪知錯了,東莪願意帶她去尋阿提……」那漸去的腳步聲卻沒有一絲遲緩,始終慢慢前行,終於消失在地牢頂端。
東莪全身脫力,嘴唇嚅嚅而動,卻再發不出一絲聲音。她低頭看向那個小青瓶,艱難移動幾乎無法行走的雙腳,慢慢靠近門邊,伏下身去拾在手上,瞪視良久,猛的用力揮動,想將它砸在地上,可是手舉到一半,卻又無力垂下。她目光茫然,車轉身子想走回床邊,可她一時間竟忘記了腳上那極小的腳銬,剛想一步邁出,已然跌倒在地上,再也無力站起了。
就在這時,那支蠟燭忽然搖動起來,噗噗作響中,驟然熄滅。東莪又回復到了黑暗之中,她將臉靠在冰涼的地上,恍惚想起,記憶中曾經有過這樣的情形。她的世界又再次如同入夜的空房了,這一次是真的只剩她一人而已。
也許在出生時,便已注定了她要這樣獨自去面對孤獨的命運,一切是天注定……當她生為多爾袞的女兒,便注定了這一切——沒有無緣無故的幸福,也沒有,無緣無故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