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出城之後,連夜折而向南,承戟一路四處張望,很少說話。如此只走了大半夜,眼見夜風猛烈,我們只得停步,在路旁一處農人堆放稻草的矮坡邊休息。至天色微明,承戟自包中拿出兩個饅頭與我分食,一路腳步不停,大約走了十里開外,他忽然一矮身子,拉我到一邊樹叢躲藏。
這時我方才聽到不遠處有輕微的叱喝與刀刃相碰之聲傳來。我倆自草間小心探頭,卻見到大約一丈開外,兩個人影子正鬥在一起。這兩人衣著一白一灰,跳躍進退,我們離這麼遠,都好似聽得見刀刃帶動的隱隱呼嘯風聲。
我定睛細看,已知那著灰衣的便是何叔,不由的一顆心跟著他忽上忽下,跳躍起來。這二人似乎武藝相當,鬥了許久,都沒能分出勝負。
過了一會,承戟輕輕道「你說誰會贏?」我搖搖頭,他道「一定是何叔。」
「你怎麼知道?」我問,他道「再看一會,你就知道了。」
我看看他,再又看向那邊,卻見何叔跳躍之勢漸緩,竟似有些吃力。我想到他的傷口,不知會不會有礙,不免有些擔心。
他們又鬥了一陣,卻見何叔好似忽然一個趔趄,身子微微一矮,對方借此時機,揮身直上,一拳正打在他的胸口。何叔悶哼一聲,身體已如一面紙鳶般向後倒飛了出去……我忍不住低聲驚呼,承戟忙伸手摀住我的嘴。
再回頭看時,那著白衣的人收步直立,雙手放在身後,向何叔落身之處朗聲道「你認載了麼?」
這邊草叢聲動,好一會,才見何叔搖晃著走了出來,他一手捂胸,弓著身子,像是受傷不輕。他慢慢走至白衣人身前,又彎身咳嗽起來。
那白衣人道「算了,你……」
突然間,我倆只覺眼前一花,見到一人影向後急退。我定睛細看,竟然是那白衣人,他胸前有一大片血跡,勉強站立一會,終於不支倒地。
再看何叔時,他卻已站直身子,他右手上握有一把短刀。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痰,歇了一歇向倒地的白衣人走近。
那人卻像是真正受了重傷,無法站立,只努力用手支撐身體,看他走近嘶聲道「你這卑鄙小人……」
何叔漠然道「我能活到今日,個人的行徑卑劣與否,對我而言,早已無關緊要。」
那人怒道「你……」
何叔冷冷道「他在哪裡?」那人卻不答話。
何叔猛然提掌朝他胸口一拍而下,只聽「彭」地一聲悶響,那人長聲慘叫,倒在地上,身子不停**,卻已無力再爬起來。
卻見何叔又再舉掌過頭,卻未落下,只眼望他道「他在——哪裡?」
那人好似不停喘息,良久方道「可梁……你我總算……結義一場……」
何可梁冷然道「從前諸般再也休提了。如今,我只是個行屍走肉而已,只望大仇得報,自會一死。哼!結義?倘若你真有半點結義之情,當初便不會騙我離開……」
那人打斷他道「可……可若不是我……你……你也早已死了!」
何可梁笑道「是嗎!那我倒要謝你保我一命!還要謝你留我做這不忠不義之人麼?」他忽然仰天長笑,但這笑聲卻淒慘無比,遠遠傳將出去,竟仿似哭聲一般。
那人道「那,好吧……可梁,今日你殺了我,可放下……報仇之心麼?」
何可梁笑聲頓熄,喝道「你以為你是誰?」
那人氣息漸弱道「他也一大把年紀了……你便讓他得養終老……」
何可梁大怒道「得養終老!!!他配麼?蒼天無眼,才讓他活了這些年,要不是你們這幫小嘍嘍通風報信,一年前,我便已能殺他了……」
那人道「……可梁……」
何可梁喝道「再也休提!」猛然一掌拍落,那人一陣劇烈顫動,終於不再動彈。
我與承戟躲藏在草叢之後,只覺身體僵硬,一動也不能動。
那何可梁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久久站立,也是一動不動。
良久,他走到一邊,自草叢中拿出一個包袱,他低頭用手輕拍包袱上的雜草,背負在身上,忽然目光如電,向我倆藏身之處橫掃一眼,卻隨即轉頭,像要離開。
我心有餘悸,正覺鬆了口氣,卻見承戟猛然自長草處站起身子叫道「等一等。」我嚇了一跳,抬頭看他,只見他面色蒼白,但卻目光堅定。我不加思索也一同站立,與他並行,向何可梁走去。
那何可梁慢慢轉身看著我倆,目光冷淡,一言不發。
承戟走至他面前,仰頭看他了一會,忽然跪下道「你收了我倆做弟子吧。」我吃了一驚,但也立即明白他的用意,隨他一同跪下。
何可梁像是微微一怔,過了一會方道「我從不收弟子。」說罷便要轉身。
卻聽承戟道「你連殺倆人,其中還有一人是當朝侍衛,只怕你出不了十里之外。」我心中一驚,卻覺他伸手過來握住我手。
何可梁聞言轉頭看他,緩緩道「小鬼,你說什麼?」
承戟道「昨夜你在城北與人動武,還說要找到一人,滅他滿門,我都聽到了。」
何可梁目色漸深,露出閃閃凶光,沉聲道「你跟蹤我!」承戟定定看他,不再說話。
何可梁看看我又看看他,忽地一笑道「我看在你倆救我一次的份上,雖知你們從旁偷看,卻想裝做不知,饒你們一命……嘿嘿,沒想到,你卻要送命上來。」
承戟道「我知道你不會殺我們!」
何可梁長聲大笑道「哦!哈哈哈,我倒想知道……」
承戟一字一頓道「因為我們有共同的仇人。」何可梁笑聲頓止,看著他。
承戟道「你要找人報仇,我們也是,你要殺的是個滿人,我們也是。」那何可梁嘴角微動道「誰說我找的是一個滿人!」
承戟道「我聽你和昨夜那人說起,這人在朝為官,難道不是麼?」
何可梁「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承戟道「我家被滿人陷害,全家人都死光了,只有我和妹妹被一個老傭人救逃出來,後來一路流浪才來到盛京。這些年來,我們年歲漸長,可是一直沒有遇有機緣,雖然家仇似海,卻苦於無力。何叔,我們救你一次,也是緣份,你收了我倆做弟子,一身好武藝也好有傳人,不是嗎?」
何可梁朝他注目,過了一會,方道「我從不收弟子,你們剛剛也看見了,我剛殺了當年的結義兄弟。似我這等破釜沉舟、無情無義之人,也不配做人師傅。」
承戟道「我知道這一定是有你的苦衷,我與妹妹……」他看看我,再道「一定會為你分擔。」
何可梁眼中微微一動,但又隨即搖了搖頭,不過他眼中的凶光卻也消失了。眼見他又要轉身,我脫口而出道「你知道你為什麼不能如願報仇麼?」
他看了看我,卻不說話。
我道「你只有孤身一人,對方卻有人為他通信,所以你便尋不獲。如此對峙,只怕你找到天邊,也無法如願。」他定睛看我,我又道「可是,如若有我倆助你,也許事情便能有轉機也說不定呀。」
他一言不發,將我倆從頭打量,良久道「你們姓什麼?」
承戟道「我們姓史。」
他又道「真是兄妹麼?」承戟應「是」。
他道「你家尊是什麼名諱?」
承戟看看我,微一沉呤道「家父是前明將領史可法。」
何可梁全身一震,驚道「當真?」
承戟輕輕點頭道「不錯,清軍攻打揚州時,我父為國殉節,我無時無刻不記著這個大仇恨。」說罷已眼眶漸紅。
何可梁神色大變,忙伸手將我倆扶起,對承戟注目良久,居然雙目含淚,許久才道「你父親大義赴死,是咱們漢人的英雄,是真漢子。」
我見承戟面顫情動,不由得也漸漸淚濕,卻見他緊緊握住我手,看我的目光中竟滿是憂怨。
那何可梁看看我們,長歎道「沒想到你們竟是將門之後,唉!!我既有緣至此,絕不能看由史將軍的後人在民間流落。那也說不得了,你們真的願意跟隨我麼?」
承戟眼睛一亮,忙擦淚道「願意。」
何可梁微微一笑道「好吧。」我與承戟立即跪下磕了三記響頭叫「師傅!」抬頭卻見他兩行淚水正慢慢劃落,他喃喃道「我這數十年來,思及往事,總是怨恨上天。可是今日能得遇忠良之後,原來上天待我,也有恩情。」
他伸手輕拍我倆的肩膀,道「跟著我有諸般艱苦,能忍麼?」我們用力點頭。
他大笑道「好了,我們走吧。」
我看看地上的屍體道「師傅,那這個……」
他回身一看道「本來我是不會理會的,就是讓他們也嘗嘗暴屍荒野的下場……不過,今日就破了一次例吧。」
說罷,我們仨人一同將屍體掩埋好,天色已近正午,我與承戟對望一眼,跟在他的身後,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