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果然傳來父親回京的消息,他一回來,立刻與各機要商談政務一連五日,我等的望眼欲穿,終於盼到他的到來。他見到我十分高興,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你有些長高了。」
我見他形消骨立,額上好似又多了兩道皺痕,不由的眼眶發紅,他微笑點頭握緊我手,讓我坐在他的身旁。
皇太后道「先要恭賀王爺凱旋,我瞧你好似清減了些,舊疾沒有復發吧?身子還安好麼?」父親道「只是一路上風沙侵蝕,身體倒還硬朗。」
皇太后道「我這裡有一些朝鮮進貢的千年人參,你看著進補些吧!」說罷蘇茉爾捧上一個綿盒,裡面放著六支碩大的人參,個個都似人形。皇太后道「王爺府裡也不會短了這個,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比之王爺為大清所做的,實在……實在是微不足道。」她雙目閃閃發亮,語氣誠懇。父親看了她一眼道「那是臣的份內之事,為大清耗盡心力,也是應當的。」
福臨坐在一旁,一直沒有吭聲,這時只見他站起身來,自蘇茉爾手中接過綿盒,拿到父親面前道「阿瑪王為國事操勞,一路辛苦,應以天下為念,保重身體!」我第一次聽他這樣稱呼父親,心中很是詫異。
卻見皇太后笑容滿面道「王爺,這也是皇上的一番心意,大清全仗王爺操執鼎護,王爺就不要再推遲了」,父親站起身子,眼望福臨接過綿盒。福臨面帶微笑,轉身坐回原座。
當日,我便隨父親回府,府中自有一番慶賀。接下來的時日,我卻只有在臨睡前難得見他一面。他臉上倦容漸深,可每日還是朝出晚歸專注朝裡的事情,家人都臉有憂色,對他的身體很是擔心。
果然,又過了數日。林太醫在一個深夜被召入府,府裡的僕人來回走動,把我也驚醒了。我來到父親房裡,只見各位福晉都聚在前廳,內室裡寂靜無聲,連我也被額娘擋在門外,不充進入。幾位福晉驚擾過度竟低聲抽泣起來,被大娘出來一陣喝斥才止了聲音。眾人雖坐立不安,但再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音,大廳裡靜的可怕。
又熬了半盞茶的時間,才見大娘陪著林太醫出來,她一邊安排人帶太醫去開方拿藥,一邊安慰眾人勸大家各自回房,我不願離開,她便向我招了招手,我忙隨她進入房中。只見床幔低垂,額娘坐在床邊,我向床裡探身喚「阿瑪」。
父親面色臘黃,睜開眼睛輕聲道「阿瑪沒事,你快去睡吧,」我聲音哽咽,抓著床沿不肯離開,額娘勸了幾聲,我只是不動。
大娘在一旁道「就讓她多呆會兒吧。莪兒,等看你阿瑪服過藥,你可就要回自已房裡去」,我抬起淚眼看她點了點頭。她轉身走出房間,過了一會,帶著僕人端藥進來,由額娘扶著父親,她親自餵下。待父親喝完湯藥,我們都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只見他呼吸平穩,漸漸睡去,我和額娘向大娘告別,退出房來。
這一夜,我睡的極不安穩,天剛濛濛亮,我便悄聲下床走至父親房間。只見大娘坐在床前的腳榻上,頭枕床沿已沉沉睡去。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輕輕掀開床幔一角,見父親呼吸聲綿長平穩,也睡的正鼾,這才微覺放下心來,忙轉身向門口起去。剛到門口,背後一隻手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娘的聲音在我耳邊道「你這個孩子,穿的這麼少,快回房去吧,你阿瑪已經好多了」。我應了忙朝自已房裡跑去。
天漸亮時,已有不少官員在府外求見,大娘在外堂設了聽喚的人,將父親安置在書房中,按他的囑咐安排一些有政務的人陸續進入,探病問訪的一律拒之門外。饒是如此,府裡還是人流不息,內眷們都在內院,只有我偷偷地溜進溜出,待在父親書房的小裡間中,等待來人離開,就到父親睡榻旁看他。
他的臉色還是很差,但接見來客時卻顯得神色如常,認真聽完每件事項,做下安排批示,等人退下,才閉目休息。我看在眼裡,越發著急,只盼這些人快快離去。哪知事與原違,直見到快晚飯時間方才結束,這期間父親除了湯藥參茶,放在小几上的粥點動也沒動,大娘和額娘勸了幾次,他都閉目不答,眾人不敢再勸,只得留他獨自休息。
我到房裡幾次都見沒他醒轉,便坐在裡間的躺椅上等待。屋裡靜悄悄的,我前夜沒睡好,這時困乏起來,再也支撐不住,靠在躺椅上不知不覺便睡著了。朦朧間彷彿聽見有人走進房間,父親房裡傳來極輕的說話聲,我似睡非睡,又好似聽到有人低聲抽泣,似是夢境。
待我醒來時,天已全黑了,父親房裡燈火昏暗,他仍是睡著,我在他身邊怔怔地看了他一會,正準備轉身離開,卻聽他道「是東莪麼?」
我忙回身到他面前,他道「你醒啦!怎麼不回房去睡」,我道「我一直在等你,誰知竟睡過去了」。我奇道「咦?你怎麼知道我在裡間睡呀?」他不理我的話只道「你去喚人來吧。」
我忙走出門外,卻見空無一人,不覺有些奇怪,直走到外廳才看到大娘獨自坐著發呆,我忙轉告了他,回到書房裡,不一會大娘便帶著僕人進來擺了晚飯,父親留我一同吃飯,她們便都退下了。
我看父親好似恢復了些氣力,胃口也好了,給他盛了三小碗米粥,他才擺手。我心情放鬆,也覺胃口大開,將各色小菜都吃了一些,他在一旁看著,笑道「這哪像個尊貴的格格,你在宮裡,可不是這樣進膳的吧」,我笑道「自然不是,我是看阿瑪身體好了,心裡高興。」
他微笑點頭,等我吃好,招手讓我坐在他身旁,輕輕撫摸我的頭髮道「那些在宮裡的日子,你快活麼?」我點點頭,將宮中一些日常起居說給他聽。
他靜聽我說完道「皇宮裡面,規矩是很多的,你能這般自在,可見皇太后對你的疼愛。」我道「嗯,宮裡就有一件事不好」,他奇道「哦?那是什麼?」
「就是進膳呀」,我說道「沉悶的很,皇太后吃的很少,我也沒有胃口。」
他聽罷微微點頭道「是嗎?我看她也比往日清瘦了一些。」他目光閃動,彷彿看向什麼不知名的所在,我看他像是陷入沉思,便不敢打擾,坐在一旁。這時大娘進來,向我輕輕擺手,我向父親看去,他渾然不覺,我也只好回房了。
過了兩日,宮裡太監總管由蘇茉爾陪同前來宣讀皇太后的懿旨,大致是稱讚父親汗馬著勳,為國事操勞乃至抱恙在身,有大勳勞,詣加殊禮。為便於政事得以順暢無誤,特准許他在府中接待要員,將批示奏拆所用印信符節交於父親在府內保管使用。
當日,便在府中辦了一個將這些御用品請入的莊嚴儀式。一時間,王府內大臣如潮般擁現,阿諛奉承之詞不絕於耳。父親的親信個個面泛紅光,意氣勃發,他們當中數十二伯阿濟格說話聲最大,笑聲最響,只震的簷上的瓦片都好似颯颯而動,要掉將下來。他渾厚的嗓音直傳進內院,大娘微皺眉頭,果然隔不多時,大伯便被父親叫到房裡,出來時他臉上的囂張氣焰已平息了許多。
我躲在側廳看外間的熱鬧,被他看見,將我一把拉住,他大手在我頭上亂摸笑道「東莪,好些日子沒見,又長高啦。」
我看他一張紅臉近在眼前,大臉上的麻子都微微地泛著油光,忙退開一步,向他行禮。他笑道「越發標緻了,聽說你前兒個在宮裡待了些時日,有哪個敢惹你不高興的,只管和我說。」
這時大娘恰巧路過,忙過來笑道「十二爺今兒個喝了不少吧,滿臉紅光呢」。他咧嘴一笑道「這麼大喜的日子自然要多喝些,想如今,咱十四弟的風光那是當世無二,這天下……」,大福晉慌忙打斷他的話道「這些事,咱們婦眷是不懂的,也不會說話。要說就十二爺這高興勁,讓我們看了也覺著沾著喜氣歡喜起來啦……弟妹有句不當的話,就怕您聽了要掃您的性子。」
十二伯瞅了瞅她笑道「說罷,哪有那麼些個顧忌的」。大福晉眼望四周,輕聲笑道「高興是一回事,今兒個府裡人多,大伯有些什麼話不妨只和你十四弟說說便是。現今這天下至親的也就是你們哥倆啦,有什麼言語,也都是兄弟間可擔代的,可外人就不好說啦……」
十二伯看了她片刻,停了一會笑道「行了,我多喝了些酒,這就醒醒去。弟妹的話,我記下了,嘖嘖嘖,要不怎麼說十四弟的福份可好的很吶」。
他轉頭看我笑道「東莪,如今你阿瑪在府裡的日子多了,你一准高興吧,趕明兒,大伯帶你打獵去」。我應了,他轉身朝外廳走去,大福晉目送他離開,輕輕的呼了口氣,和我一同往內院去了。
父親不用去朝殿後,省了不少來回的奔波,臥床的時間多了,慢慢的,他的身體也開始康復起來。
此時秋意漸深,天氣雖十分清朗,但院內的梧桐葉起始變黃,秋風漸涼裡多了幾分蕭瑟之感。
我每日除了陪父親一起吃晚飯,其它時間,他不是休息就是在忙朝政的事,我也不敢常去打擾,都只在自已房中練字做畫,有時不免想起博果爾的童趣、福臨的言談舉止來,仔細分辨還是回想福臨的時候多一些,想到他形只影單,這時又不知在哪裡望天嗟歎,也不知道是否還和那些個笨武士玩摔角或是在和博果爾聊天麼?不知有沒有說起我呢?我常常望向窗外飄落的黃葉,浮想連篇。
這些日子,十二伯頻頻在府中出入,有時夜深時分方才離去。他每回離開,家中眾人總要擔心不少時候,因為父親每次見他後,心情都十分惡劣,一點小事不當也會大發雷霆。
這日,大伯午時便匆匆而來,一頭栽進父親房裡,眾人都面有怨色,大娘便命大伙都各自回房去,我也隨眾而出,朝自已房間走去。
經過長廊時看到小院內的一株桂花迎風微動,搖落了不少白色的花瓣,星星點點的落在地上。我不由的走過去停足觀看,吳爾庫尼跟著我站了一會,我向她打手勢,讓她回房裡去拿披風,她點頭離開。
桂花樹旁邊是一條曲折的碎石小路,穿過花園也是通向內院臥室的捷徑,我站了一會,沒等到吳爾庫尼,便信步朝花園走去。園中的秋海棠盛開正釀,秋風中又有桂花的淡淡清香樸面而來,很是適意,我漫步而行不知不覺已離臥室不遠。
忽然自不遠處傳來一聲怒喝,我聽的是父親的聲音,忙循聲奔去。來到父親臥房的窗外,果然聽見他低沉的嗓音說道「……你素來言語莽撞,我念在你我一母同胞,事事容讓三分。要是換了別人,就算他有十條性命,也留他不得!」
只聽十二伯忿忿然道「你要真顧念我,我也不會是如今這般田地。誰不知道你偏愛多鐸,我在你心裡遠不及他一分。哼,就算多鐸今天仍在,他也必會和你說這番話,你也會不應他麼?你也會這般痛斥他麼?」
房裡靜了一會,父親的聲音緩緩道「他知我至深,絕不會陷我於不義。」
十二伯又叫又跳「你是說我這麼做是陷你於不義?就算你真的想做輔佐成王的周公,世人能明白你麼?福臨那孺子能明白你麼?……你……你可莫要白白擔了這個虛名」。
他此話一出,室內頓時一片寂靜。我隔著窗子都仿似能覺得一陣陣寒氣自屋內撲面而出。許久,只聽父親一字一頓森然道「你說什麼?」
十二伯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叫道「成王敗寇,這是千古不變的至理,你到今日還不能做個決斷,到頭來終有你悔不當初的日子。」他話音剛落,猛聽得室內傳來兵刃相交的巨響,我不假思索,拔腿就往裡跑,與此同時,只聽門「吱呀」一聲已被人撞開,又聽得大娘哭叫道「王爺……」
我衝到門邊,見到父親與十二伯都執刀在手,僵持在那。父親面色鐵青,圓瞪雙目瞪著十二伯,十二伯則臉色慘白,身子微微發抖。大娘跪倒在地,伸手牢牢抱著父親的腿哭道「王爺,您身子還沒痊癒,可不能動氣呀。十二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他有口無心,自家兄弟有什麼不能好好商量?」
她轉向大伯又道「如今,只剩你們倆個骨肉兄弟,十五叔在天有靈,看見你們這樣,不知要怎樣的痛心疾首……十二爺,你打小對兩個弟弟照顧看護,王爺他時常和我說起,難道……難道你真要逼著王爺這麼對你麼?」
十二伯身子微微一晃,剎時間,臉如死灰,只聽「啷鐺」一聲,他的刀落在了地上。他嘴唇顫慄道「今日我所說的,確是為你著想。你真不允,我也是沒有法子的,做兄弟的,也只能做到這樣了,我知道自已說了罪無可恕的話。你……你殺了我吧。」
父親定定地看著他,一言不發。室內一片死靜,各人仿似只能聽到自已胸中的心跳聲音,連大氣也喘不上一口。就這樣過了好一會,父親將刀扔在地上,頭也不回,朝內室慢慢走去。
直到看不到他的背影,十二伯才「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大娘慢慢爬近他身旁想摻扶他,他倆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十二伯搖了搖頭,又坐了一會,才慢慢地站直身子,我站在門邊,他看也沒有看我一眼,只緩緩離去。大娘伸手拭淚,對我輕輕搖頭,關上了門。
我在門外站好了一會,才轉身走開。到花園中找了一個石凳坐下,才覺得雙腿酸軟,全身竟不可抑止的微微發抖。父親的眼神、十二伯的言語,還有初見福臨時他看父親的目光,時隔數月,那時的不安又重上心頭。猛然一陣涼風吹過,我只覺得打心底裡冷了出來,此時一件衣服披到我的身上,我抬頭轉身,正是吳爾庫尼,我便由她攙扶,慢慢朝房裡走去。
第三日,便是中秋佳節,府裡張燈結綵,還在前院搭了戲台,兩個濃裝小旦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在唱些什麼。午後院裡又做起了雜耍,這日府中拒了外客,只有自家婦眷及些堂親聚首,男人們都和父親在書房裡,一時間院內鶯鶯燕燕,儘是女聲。
我在旁待了一會,自覺身子有些微不適,況且也沒有了往日的歡快心境,便起身離席,進到內院,獨自在花園裡散步。庭院中的小橋下,幾尾紅鯉魚爭相追逐,我便站在一旁看著它們靜靜地發起呆來。
正迷糊間,卻聽見有人喚「莪妹妹」,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堂兄多尼。他性子靦腆溫和,在眾多堂親中很受父親喜歡,多尼繼承了十五叔多鐸的俊朗外貌,性情卻謹小慎微,是眾人口中溫潤如玉的美少年。
他走到我身邊道「你在做什麼?」我問「你怎麼不去看熱鬧?」他笑道「你又為什麼不去!」我們相視一笑,並肩在石徑上漫步。
他問道「初春時聽說你大病了一場,我隨你阿瑪在外,後來……又沒時間來看你」,我道「早就好了,不過受了些風寒。」
他點頭,看了看我道「身子的底子是很重要的,你現在就要多出去走走,別老困在院子裡。」我應了,他又道「你要願意,改日我帶你出去騎馬,十月前,我都閒著呢。」
我聽他語調有變,便問「哥哥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麼?」他搖頭不答,我又道「啊,定是十月裡你又要出征,你平日最不喜歡行軍打仗,對麼?」他伸手在我額上輕輕一彈笑道「你這個鬼靈精」,稍靜了一會才道「不是的,十月……原來你不知道呀!」
我看他神情古怪,越發好奇,纏著他定要問個明白,他擺手而笑,神色有些發窘道「我說就是了,十月……十月我要成婚了。」
我拍手笑道「真的?是哪家的小姐?」他笑道「是敬謹郡王尼堪的外侄女,穎榮郡主,聽說品貌俱佳……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看他臉龐微微泛紅,唇紅齒白,比之同齡少女有過之而無不及,便笑道「那位小姐是不是真的那麼好,我不知道,不過我倒知道她若知道嫁的是你,心裡必十分喜歡。」
他看看我道「你變了,從哪學的這麼油腔滑調來取笑我,你別忘了,最多兩年,你也有出閣的日子。」我被他說的滿臉通紅,嗔道「我不和你說了」,他跟在身後低聲陪笑,我倆一前一後走到池塘邊。
走沒多遠,卻見假山前面轉角處,父親背負雙手,踱了過來,多尼看到了,忙恭迎上前垂首道「十四伯!」
父親看看我們笑道「你們在這裡呀,我說怎麼看不到東莪,怎麼,那麼熱鬧你也不喜歡麼?」我笑著挽住他的手臂道「阿瑪不是也不喜歡!」父親微微一笑,看了看多尼,向院內走去,多尼跟在他身後道「昨日我的折子……」父親打斷他的話道「這樣的日子裡,咱們且不忙說朝堂上的事,你看這般金秋美景,難道也引不起你的興致來麼?」多尼恭敬的應了一聲,跟在我們身後。
父親對我說道「你看你堂兄明明是個英氣勃勃的少年郎,卻這幅少年老成的樣子。不過,東莪,他在戰場上卻是另一番樣貌,我每次看見都忍不住會想起你十五叔來。」他說到這裡轉頭看看多尼,那多尼目不斜視,緊跟在後。
我忍不住輕笑了一下,父親也笑道「你看你堂兄這幅模樣,東莪,你有什麼法子讓他隨和些麼?」我笑道「阿瑪,那你就說說穎榮郡主的事吧!」
父親仰天長笑道「這倒是個好法子」。他叫道「多尼,你不用跟在後面,走到我身邊來」,多尼滿臉通紅,走上幾步,站在我們身側。
父親笑道「這個穎榮郡主我倒是見過一次,相貌就不用說了,嘿……只比我東莪稍遜一些,不過差別也是有限之至。」他看了看多尼又道「這女孩性格開朗,才是最難得的,你們倆一靜一動,可謂天造的一雙。」多尼臉紅的像個豬肝,額上還微微的滲出細汗來,我忙拉了拉父親的衣袖,父親向他笑著點頭道「你看你哪像是馳騁過沙場的人」。
我們仨人信步走到假山旁的小亭子裡,亭子一旁有幾束青竹,微風吹動竹葉的聲音傳來,到處是秋天的聲氣。
父親沉默了一會,看向多尼正色道「多尼,你就像是我的孩兒一般,你辦事謹慎,我是很看重的。但,你缺少你阿瑪的那股子氣魄,我說的可不是戰場上的事,你饒勇善戰,是很不錯的。可是,你須知平日的朝堂才是一個更大的戰場,你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也要有敢於舉言的膽氣才行。你生在愛新覺羅家,又是一個男子,就是學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改變的法子是沒有的,獨善其身也絕非明智之舉。」
他說完這話,眼望多尼,伸手放在他肩上道「你的折子,我留中未發,也是這個道理,好在來日方長,你要記得我的話才好。」多尼雙目含淚,抬頭看向父親,用力的點了點頭。父親道「你去吧,我想和東莪多待一會兒」。他點頭答應,又看看我算做道別,轉身而去。
我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後,轉頭向父親,他也收回目光,看了看我道「你喜歡你的這個堂兄麼?」我點點頭道「他溫文爾雅,與別的堂兄不同」。父親點頭道「是呀,他確有些與咱們大漠長大的人不同的性情,但也正因如此,我加倍的擔心他。」
他不再說話,獨自靜了一會,歎了口氣,轉向我道「我們這會兒不談他了,東莪……前些日子,我和你大伯在房裡爭執,我注意到……你也在場。」我垂下眼睛看看腳下的石子路。
只聽父親柔聲道「你嚇著了麼?」我搖了搖頭,他又道「那你……如何看待此事?」我抬頭看他道「我不懂的。」
父親微微一笑,伸手摟住我的肩膀道「你自然不懂,你倘若能懂,阿瑪也就放心啦。」他頓了一頓道「你年歲雖小,但自小聰慧過人,阿瑪就是擔心你不懂之餘,卻生出別的什麼念頭來。」
他牽著我手,在院內的長石凳上坐下,靜了一會兒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叫黃巢的人,這人殺人成性,他所到之處絕無人跡,世人聽聞他的名字無不望風喪膽。有一回,他帶著大軍打到福建,看到山路前有一個婦人在不遠處奔逃,那婦人手裡左手抱著一個7、8歲大的孩子,右手中牽的卻是一個只有4、5歲大的孩子。」
「黃巢很是奇怪,他停下軍馬,獨自上前詢問,那婦人道「因恐黃巢來犯,正要逃命去」,黃巢便問她「為何將大的孩子抱在身上,卻讓小的孩子奔跑呢?」那婦人答道「那大的孩子是我伯父的,如今伯父一家已全部喪命,只留下這一個骨肉。而這個小的,不過是我自已的兒子罷了」……「倘若真的遇上黃巢,她必會鬆手放開自已的孩子。」黃巢很受感動,就送了她一支風車,讓她插在門上,並命令手下,凡看到門上插有風車的,就不許進屋。婦人因此逃過一劫。」
我聽他語調低緩,訴說著這個故事,就像被一層濃密的愛意輕輕擁抱,心裡感動不已,父親說完,看著眼前的池塘沉默了一會,轉頭道「阿瑪只想讓你明白……」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道「東莪明白,阿瑪所做的一切,東莪雖不盡懂,但孩兒能夠明白。」他輕拍我手,不再說話。
我們靜靜依偎,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一陣風吹過,將幾片花瓣吹落到他的衣襟上,父親拾起來放到我手中問道「你喜歡這院中的景致麼?」我點點頭,父親笑道「這些都是人工砌建,只有自然之美才是人力所不能及,阿瑪以後一定帶你去看看阿瑪生長的大草原。」
我滿心歡喜,他輕撫我的頭髮道「東莪!便是大草原上生長於河邊的一種花,十分美麗。」他看看我笑道「你就是咱們愛新覺羅最美的花,東莪,按咱們滿人的習俗,再過兩年,你就可以出嫁了,阿瑪那時也想好好休息,你可願意多陪阿瑪兩年,咱們一大家子可以去草原看看。」
我笑道「東莪想一直陪在阿瑪身邊,不要出嫁,」父親笑道「那怎麼成,不過,要找一個配的上你的人,可要好好留意才行。」
秋風徐徐吹過,帶著漫天的花香充溢在我們的周圍,這一刻的溫馨之情,徹底消除了我近日的驚恐之感,就連在睡夢中也能安然的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