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比曇花 第一卷 飄搖富貴花 第四節 清明
    夏季的宮廷有另一番更美的風景,白玉石砌建的九曲廊橋穿過滿是翠葉紅荷的池塘,在平坦的綠草地上廷伸出一條由細小均勻地鵝卵石鋪就的彎彎小路,長長的通向一座又一座華麗的宮殿。路側的花圃散發著醉人的幽香,萬壽菊、虞美人、鳳仙花等各式花卉爭奇鬥艷,競吐芬芳。

    皇太后安排我在她寢宮的側殿住下,每日中午小歇後便會喚我到她的屋裡,宮女們在屋子的各個角落放下巨大的冰塊,不停地拿扇子扇出風來,所以她的房裡總是很涼爽。有時,我會隨立在側看她和一位年長清秀的固倫格格下棋。當她興致更好一點時,她會叫蘇茉爾打起八角鼓,輕輕地哼著,教我唱她的家鄉喀爾沁草原的歌謠。

    她待我非常優厚,將各地進貢的小禮品贈送給我,對我的字畫嘖嘖讚歎。她有一股平和但又不怒而威的攝人氣質,乍看下只是一個平宜近人的端莊婦人,但時日相處久了,我開始覺察到她的目光閃爍下總有些更深的陌生意味,憑借孩子的直覺,漸漸地,我在心裡有些敬畏她。

    福臨照例在每日晨膳後來給皇太后請安,他老是一副精力不濟的樣子,只是在太后提問時才答上幾句話,略坐一坐便起身離開。不難看出,他與太后之間,並沒有我和父親那樣的默契,不知什麼緣故,尋常的母子親情在他們中間,顯得格外的生份。我不知為什麼,總是多同情福臨一些,同時也更想念父親,因為父親再度出征,皇太后便讓我在宮里長久的居住下來,等待父親回朝的一日。

    因前些日子,皇太后在圓中賞月時受了風寒,便讓我不用過去問安,驕陽似火的午後,我只在屋裡練字,正專心間,只聽得背後一聲輕笑,博果爾露出他的小小腦袋,笑道「東莪姊姊又在用功啦!」

    我忙看他左右問道「怎麼你的安嬤嬤沒有跟來?」他笑道「我遛出來的,額娘去看太后娘娘了」。我忙喚宮女來給他拭汗扇風,張羅了一陣他又道「東莪姊姊,在房裡悶的緊,咱們去外面玩吧。」

    我拉了一張椅子給他道「你若嫌悶,我陪你玩點別的,這麼毒的日頭,要曬壞了可怎麼好!」他笑笑不答,拿起桌上的點心,也不吃,只是把玩,又去摸屋裡的陳設,書桌上的紙簽。我看他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便也不去管他,只寫我未完的字。

    博果爾伏到桌邊看我將字寫好又道「東莪姊姊,我有好些日子沒見到皇帝哥哥了,這會兒,他定在上書房,我們去找他好麼?」我遲疑了一會,道「還是讓安嬤嬤帶你去吧,我讓人去把她叫來」。

    博果爾嘟起小嘴道「我最討厭安嬤嬤了,她走的又慢,嘮叨起來總沒個完。我喜歡跟著你,東莪姊姊,你帶我去吧」。我反覆相勸,他只是不聽。一邊的宮女阿果笑道「格格,您就帶他去吧,讓奴婢給你們帶路。」博果爾更不二話,拉著我就往外走。

    我入宮以來,一直未曾離開慈寧宮,這時跟著他們在宮中穿梭,只見處處是大同小異的紅牆長廊,不免有些擔心起來。好在他們也未走甚遠,就在一大堂外停了下來,阿果道「奴婢就只能到這兒了,格格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一聲,奴婢在外候著。」

    博果爾拉著我往裡走去,大堂內寂靜無聲,甚是陰涼。兩側整齊的林立著幾人高的書架,幾個太監垂首而立。博果爾來到這裡也懂得收斂,並不叫嚷,只管拉著我往裡走,來到一個書架邊,他一聲輕笑,放開了我手,又朝我做了個鬼臉,囁手囁腳地往裡走去。

    我向裡看,只見福臨站在窗旁,正拿著一本書看的入神,博果爾走至他身後,笑叫「皇帝哥哥——」那福臨吃了一驚,手中的書便落到了地上,他一時間滿臉怒容,轉身看到博果爾,臉色方緩和了些,只嗔道「好端端的,你嚇我做什麼?」

    他拾起地上的書,拿書背向博果爾身上拍了兩拍道「賞你頓鞭子。」博果爾笑道「皇帝哥哥又站著看書,我告訴太后娘娘去,你也吃頓鞭子。」

    福臨笑道「你這小子」,他邊往裡走邊轉頭和博果爾說道「大熱的天,不好好呆著,來我這幹嗎?」博果爾道「我帶東莪姊姊來玩呢!」

    福臨微微一征,抬頭正看到我,我忙曲膝行禮,博果爾道「東莪姊姊都來好些日子了,一直待在太后娘娘那兒,我特地帶她出來的。」

    福臨看我一眼,點了點頭,朝裡走去。我和博果爾緊隨其後,跟著他走出書林,來到一個側廳中。這裡擺設著桌椅筆墨,靠窗的几上擺著一個龍飾玉香爐,正輕輕地往外揚著微煙,屋裡有一股清幽之氣,聞著不像檀香那般濃濁。

    福臨進到屋裡,立刻便有太監紛紛端上荼點,又將各座椅下遮蓋冰塊的黃綢拿開,屋裡頓時涼爽起來,博果爾將室內陳設一一指給我看。我看他像個小大人似的張羅這個那個,不禁莞爾,拿出帕子來輕輕擦拭他臉上的汗珠。他笑咪咪的瞧著我,忽然道「皇帝哥哥,你說東莪姊姊和畫裡的嫦娥比,哪個更好看些?」

    我吃了一驚,臉頰上頓時泛起紅暈來,我抬眼看福臨,他也正向我看過來,碰到我的目光,他匆忙低頭去翻桌上的書籍,博果爾笑道「我看還是東莪姊姊美些」,我們也都不去理他。

    靜了一會,福臨道「博果爾,聽老師說,前幾日你做了首不通的詩文,還把繼德堂的一把椅子給砸了,可是真的?」

    博果爾小嘴一扁「老師就只說我,偏偏韜塞那幾個又在邊上起哄,哼!」福臨皺眉道「怎麼這麼胡鬧?你若有本事,人家又怎會笑你」。

    博果爾道「真要比試,射箭摔交,我眼下年歲雖小,卻也不怕他們,漢人的詩文,讀著沒味的緊!」

    福臨瞪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又忽然止住,轉而向我問道「東莪,你平日都學些什麼?」我答道「只是學認些字,也讀些漢書。」

    福臨輕輕一哼道「你阿瑪——准你學這些麼?」我道「是我自已喜歡,阿瑪也拿我沒法子。」

    博果爾道「東莪姊姊,你覺得漢書有趣麼?怎麼我看著悶得很。」

    我笑道「也有些是有趣的」,博果爾道「那你說些聽聽,我最喜歡聽老師說故事了,偏他說的又少!」

    我轉看福臨,見他也是一樣期待的神情,微一沉呤,便道「那好吧,我就說個佛經裡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國王的女兒,國王十分溺愛她,一刻也不能離開,女兒要什麼東西,國王會千方百計給她辦到。一天下著大雨,水積在庭院中。雨點打著積水,跳起許多水泡來。王女見了,心中喜愛。於是向父王要求道「我要那水上泡,把它穿成花鬘,裝飾頭髮。」王道「水泡這東西是取不起來的,怎麼可以穿成花鬘呢?你癡了麼?」王女撒起嬌來,說道「若是不給我穿水泡花鬘,我便自殺了。」國王聽到女兒要自殺,心裡惶恐起來,只得召集全國的巧匠,吩咐道「你們都是有靈巧心思,精湛手藝的,諒來沒有做不成的工作,快給我取水泡,穿成花鬘,我女兒立等要戴。如果做不成,便都處死。」眾匠聽了,面面相覷,都說沒有本領取水泡做鬘。」

    「獨有一位老匠人,自言能做。國王大喜,告知女兒「現在有一個人,他會取泡作鬘。你快去親自監視他做,這樣可以做得格外合你的心意。」王女依言,出外看望。那時老匠人便說道「我只會穿鬘,不會揀擇水泡的好醜。請王女自己揀取水泡。揀定了取來,我好穿花鬘。」王女便俯身選取水泡。可是取來取去,到手就壞滅了。忙了一天,一顆也拿不到。王女弄得疲勞厭倦起來,一轉身就跑入王宮,不要水泡了。她向父王訴說道「水泡這東西原來是虛偽的,拿到手中一刻也停不住,我不要了。請父王給我做紫磨金的花鬘吧,那就可以年深月久不枯萎了。」

    博果爾拍手叫好,福臨出了一會神,正要說話,外間一名太監稟報「皇太后打發人來問,十一阿哥和和碩東莪格格可在這裡,若在,便陪同皇上一起往慈寧宮去罷」。我們忙應了,眾人一徑往慈寧宮去。

    到的宮內,只見皇太后斜靠在床榻上,博果爾之母懿靖大貴妃坐在一旁,我們紛紛向太后行禮問安,博果爾更擠到太后跟前,甚是親暱。大貴妃忙道「這孩子,快別胡鬧了,太后娘娘正累著呢。」皇太后笑道「由得他吧,我也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了,博果爾,又長個子了。」

    博果爾笑道「等我再長大些,定要射只最大的鹿來獻給太后娘娘。」大貴妃在一旁眉開眼笑道「這孩子最記得太后,連我這個額娘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吶!」

    皇太后點頭微笑,輕輕撫摸著博果爾的頭髮,又轉頭對我說道「這幾日天氣炎熱,我正擔心不知你一人待著會不會覺得煩悶,剛剛聽說你和福臨他們在一塊,這就是了,有時間也和眾兄弟姊妹一起耍耍才好」,我應了一聲。

    博果爾笑道「太后娘娘不用擔心,我會陪著東莪姊姊的」。皇太后笑著點頭,又招福臨到跟前道「前些日子我打發人送來的解署清心丸,皇上可還有在吃麼?」福臨應「是。」

    皇太后笑道「偏巧今天博爾濟朗打南邊回朝,帶了新鮮的嶺南佳果荔枝來,說是一路上用冰鎮著,到的北京,連果色都未曾有變。」蘇茉爾揮手示意,已有宮女們將盛放荔枝的大托盤呈上。那碩大的金盤之上,一顆顆鮮紅滾圓的荔枝間有細小的冰塊微微的閃著亮光。

    博果爾一聲歡叫,伸手就拿了幾枚,宮女們用各個小碟盛好,放置在各人面前的桌上。這荔枝皮薄肉厚,入口冰涼,含在嘴裡甚是適意。皇太后只吃了兩枚就不再吃,笑看狼吞虎嚥的博果爾道「等會讓人帶些回宮去,各個皇子,格格處也分派些」,蘇茉爾應了。

    博果爾拿了幾枚走到我跟前道「東莪姊姊你怎麼不多吃些,甜著呢!」我笑著伸手接了,抬頭時看到福臨也正看向我,目光交接,我們相視一笑。皇太后忽然道「看這些孩子們相親相愛的樣子,倒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情形來。」大貴妃笑接「是呀,少年時的交情最是志誠難忘。」

    皇太后道「那時我們科爾沁的姐妹們,雖是女兒身,但在草原上策馬嬉戲,也著實有過不少難忘的日子。」

    她頓了一頓,轉頭向我道「不知現在的孩子們都玩些什麼?東莪,你們平日裡有些什麼有趣的遊戲麼?」我想了一想,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皇太后笑著擺手道「算啦算啦,都怪我人老心不老,還來惦念孩童的玩意!」

    大貴妃笑道「東莪格格性靜溫良,只怕平日裡至多只是看書習字吧,說到遊戲,這裡恐怕還是要問博果爾才是呢!」博果爾叫道「額娘,今兒個我可乖著吶,恰才和皇帝哥哥一同聽東莪姊姊講故事來呢,並沒胡鬧」。

    皇太后道「哦,那可好的很呀,東莪,你說的是什麼故事,也講個給我們聽聽可好?」我照實說了,皇太后點頭微笑,伸手拿起茶碗,目光卻斜睇了一眼福臨,那福臨不知何故,忽地面色陰暗下來。

    這時卻聽大貴妃笑道「這我可放心了,博果爾跟著博學多才的東莪格格只怕真能靜下心來,再不用擔心他惹事生非。」

    她看了一眼皇太后又道「咱們娘倆在這鬧哄哄了這麼久,只怕皇太后要累了,博果爾,快給太后娘娘跪安,咱們就先回啦,改日再來探望皇太后。」

    皇太后笑道「也好,博果爾,要記得常過來玩,也和你東莪姊姊有個伴」。博果爾響亮應「是」,回頭向我眨眼,再向皇太后與福臨行禮,方才退下。

    這時,蘇茉爾在一旁道「東莪格格,奴婢已在東間備下晚膳,讓奴婢陪您先去用膳如何?」

    皇太后微笑道「是呀,我身子倦怠,還得等御醫過來診脈,方可進膳,我和福臨再說會子話,你先去吧」。我應聲而起,行禮畢,隨蘇茉爾退出宮來。

    這以後,我便時常在午後和博果爾去上書房陪伴福臨。我逐漸知道福臨平日其實非常空閒,也許是年歲尚小,每日群臣的奏拆並不由他過目,因而他也不上早朝,多數時日都是由布庫侍領陪同練習射箭摔交,而午後更是他獨自的時間。可能是身份不同,他並沒有和博果爾等眾皇子一同在繼德堂受教,而是另有專門單獨的滿漢學老師為他教課。

    但我卻知其實他很羨慕博果爾他們能在一起學課。他時常向博果爾相詢課堂上的事,只是那博果爾胸中全無點墨,往往說不上三句,就開始怨天尤人。抱怨老師言語乏味,面目可憎,只有說道皇子們爭吵打鬥,方才眉飛色舞起來。每到此時,福臨便會悶聲不響,獨自發呆。不過,雖不甚投機,他除了博果爾,卻從不與其它皇子親善,遇見旁人總是要擺出他那少年老成的架子來。

    而我自記事以來也一直是獨自一人,因而對他的種種孤僻心理,卻覺多少可以體會一些。我們初時相處之時,雖總有隔閡之時,但是日子久了,他開始轉而向我詢問平日學習中的事,我即知他的心事,便也知無不言,久而久之,他最初對我懷有的排斥之心盡去,畢竟年齡相仿,我們常有交談甚歡的時候,不知不覺中,日子便這樣匆匆過去了。

    這一日,一大清早,博果爾就興沖沖地來了。他的一個隨從自宮外帶進一個紙鳶,這孩子興奮難抑,趕早拿來給我,吵嚷著要去御花園。我看這日天氣悶熱之極,連一絲微風也無,只得對他反覆相勸,他才好不容易靜下心來,又硬等了一會,才由太監們軟磨硬泡的讀書去了,臨走時還不忘囑咐,如有風起,要及時叫他。我目送他離開,回到屋裡,將那只紙鳶放好,想起他的孩子脾氣,不禁微笑起來。

    忽聽有人道「什麼事這麼高興?」我抬頭一看,卻是福臨,他道「剛剛去向母后請安,哪知蘇茉爾說她昨晚睡的不安穩,正補著一覺,就沒進去。想著反正來了,就來看看你在做什麼,你為什麼事笑,還沒和我說呢?」

    我將博果爾的事說了,他笑道「這種天氣怎麼放紙鳶,這小子,想到什麼就是什麼」,我將宮女端上的茶點奉上,福臨看看四周,忽然道「反正你也閒著,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你去不去?」我問「那是哪?」他微微一笑道「到了就告訴你」。說罷轉身走出門去,我只得跟著,一眾太監侍女尾隨在後。

    只見他出了慈寧宮,轉爾向西。我這些天常跟著博果爾在宮中走動,對一些大殿也有了大致的知道,不像當初那樣暈頭轉向了。我跟著福臨,只見他過永壽宮,繞過一道長廊,經體已殿、保華殿,轉而向東,到了一個大校場,由校場側進入,推開右手邊的一扇門,回頭等我。

    我走上前,見到這是一間大屋,牆壁邊倚著幾個牛皮製的人形,樑上垂下幾隻大布袋,裡面似乎裝著米或沙土,右首角落裡立著一排兵刃架子。這種屋子我十五叔家便有一個,我知道是練習摔交的布庫房。此時屋裡正在練習的眾武士都已跪拜在地。

    福臨對我笑道「平日裡都是我向你討教學問上的事,今兒個,可得在你面前顯顯我的身手」。他吩咐隨行太監引我到西首長榻中坐好,轉身招了一名高大武士到面前道「前些日子,你說的那些個扭抓的技巧,也不知管不管用,現下我要和你練練。」

    那武士滿臉堆笑道「皇上天資聰慧,一學就會,奴才們哪是您的對手」。福臨由太監解下外袍,露出裡面一身黑色的緊身短打,腰上繫著一條黃腰帶。太監跪在他身旁,將他腰間掛飾一一取下,用黃綢細細包好,捧在手裡,以免他摔角之時,玉器碎裂,劃到體膚。

    那武士便垂首站在一旁,他光著上身,穿了牛皮褲子,辮子盤在頭上,肌肉虯結,胸口生著毿毿黑毛,一雙大手掌巨指粗。

    福臨待太監們整理妥當,走到屋中間鋪就的大地毯中央,擺開架式。那武士走到他面前,微微側身,也擺了一個一樣的架式。福臨低喝一聲,撲上前去,和他扭抱在一起。他個子雖小,卻很靈活,指東顧西,伸手去拉對方的腰帶。只可惜他畢竟人小手短,拉了幾次也未碰到,就在這時,只見那武士忽地身子一矮,福臨乘機伸手拉住他的腰帶,我也沒看清他如何挪步使力,只聽那武士碩大的身子「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眾武士高聲喝彩,掌聲雷動。那胖武士這一交似乎摔的很重,搖搖擺擺地半天才站起身來。

    福臨轉頭看我,我不禁抿嘴而笑,其實我小時常看十五叔與侍衛練摔角,雖然不懂這其中的奧妙,但這胖武士做假的功夫也太過粗劣,連我都看得出來,但看福臨的神情,我忽然明白,他很沉醉於這樣的快樂之中。

    我朝他點頭微笑,心裡卻泛起一陣說不出的難受滋味。生在皇家,生來便是金枝玉葉,尤其是皇子們,每時每刻都有無數人跟隨在側。皇子打個噴嚏,太監宮女們就惶恐不安,皇子顯露喜怒神色,身邊的人就如臨大難。更別說和皇子動手搏擊,去碰他的半片衣襟。就是在這摔角肉博之中,雖有肌膚摩擦,但也自然是皇上御手揮來,應聲便倒,御腳踢到,人已飛將出去,如此方可即討得皇上開心,又保自已的小命。

    但,也正因此,皇子的寂寞便可想而知了。平生不要說與人打鬥玩耍,便是縱情大笑的時候只怕也沒幾次。

    而我自小生長環境,其實與他十分相似。記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無意間撞見廚娘的兩個小兒在後院的泥地裡滾打嬉鬧。他們看到我,便邀我一同玩耍,從開始的不知所措到後來開懷大笑,我完全投入在這份快樂中。但卻僅此一次,第二日我在約定時間到那裡,卻看見廚娘由侍衛督促含淚收拾包袱。

    後院裡空蕩蕩的,我一直記得那日的風特別的大,我獨自站立許久,從此看到別的孩子玩耍便遠遠避開,那樣的快樂對我實在是奢侈之極的事。

    我陷入沉思,抬眼看時,福臨又將一名武士甩了出去,他轉頭看我,忽然不再招人比試。眾太監立刻上前為他輕拭汗珠,穿好外衣。待一切就緒,他轉身出門而去。

    我忙隨他走出,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走了一會,他放慢步子,等我走至他身邊,忽然說道;「你也看出他們是做假給人看的?」

    我一怔,點了點頭道「你是萬乘之尊,他們怎麼敢真的和你動手!」他笑道「是呀……只是我明知這樣,還要和他們比試,倒要讓你小瞧了。」我答「不會的,我看你身手敏捷,等年歲再長大些,就能真的和他們一試高低了。」他接道;「是呀,等我再長大些……」說著眼望遠處,一幅悠然神往的樣子。

    靜了一會,他道「只可惜,像我這樣皇家之子,從小身旁儘是戰戰兢兢的人,我自小連個玩伴也沒有」。他歎了口氣,轉向我笑道「你若是個男的就好了,咱們可以騎馬射箭,有好些好玩的遊戲呢!」

    我道「博果爾呢?他不是可以陪你玩耍?」他道「那小子口沒遮攔,和他真沒什麼可玩可說的,況且……」他停了一停,低頭去看腳下的碎石小徑道「母后時常告誡,少和他們玩笑……」我聽了這話,心情也抑鬱起來,兩人悶聲不響的走了一會。

    福臨忽然看著我道「你確實和宮裡的那些個格格大不一樣,有時我瞧你的言行舉止,倒像你比我大似的。」我臉頰泛紅道「你既這麼說,那你就叫我一聲姊姊好了。」

    福臨笑道「我才不要,你有博果爾那小子跟前跟後的叫著,還想拉我像他一樣麼?」我們對視一眼,笑了起來。我們倆都覺得,經此一次,倆人又比往日親厚了些。

    福臨回頭看看身後的隨從,忽然童心大放,對我輕聲道「我們跑起來,看看他們追不追的上」,他拉住我手,在石徑上飛跑起來。

    我們跑了一陣,忽然一滴水落在我的臉上,跟著又是一滴滴在手背,我忙停步,福臨已叫道「下雨了,快來」。他拉我往邊上的石階跑去,剛剛跑至廊下,豆大的雨已落地有聲的撒將下來,只見遍地成千上萬的雨點迅速連成一片,大雨已傾瀉而下。

    此時眾隨從也都已趕到,在我倆周圍圍成圈,又分派人手回去取衣。有太監稟報,我們正在養性殿不遠的小殿旁,不如進裡面避雨。福臨轉身對那太監道「去拿兩把椅子來,我和格格要在這裡賞雨」,那太監一臉惶恐,還在遲疑,被福臨訓斥了幾句,才進殿去了。不多時,拿出兩張椅子,又拿了兩件披肩蓋在我們膝上。

    雨水自天空直瀉而下,如無數道粗大的銀線,直打的地上泥石翻滾。其間夾雜陣陣疾風,吹得各人衣衫颯颯作聲,口鼻裡全是風。福臨轉頭看我縮著身子的樣子,嘴角含笑,伸過手來握住了我手。耳邊儘是雨聲辟叭亂響,過了好一會,雨開始漸漸小去,雨注越來越細,又由注變滴,再過一會,便即停了。

    我倆站起身來,走到廊前,放眼望去。只見天地間濕濡濡的,眼前所有的一切,無不被這場大雨沖刷的乾淨閃亮。廊下的兩株芍葯因生在石階之旁,得以逃過一劫。花瓣上尤自帶著水滴,閃閃發亮。雨珠在花瓣上隨花枝輕輕顫動,並未掉落,一陣輕風吹過,這雨珠兒再也把持不住,滋溜溜地劃落下來,四散開去。

    福臨忽然叫道「快看,彩虹」。我抬頭望去,果見殿簷之上,一道七色彩虹橫跨在空中,只映得大殿上的琉璃瓦閃閃發光,耀眼非常。這時,有傳事太監匆匆來尋福臨,我忙起身辭別,他道「我回頭再去找你」。我應了,轉身回宮。

    今日這一場大雨,著實讓人精神氣爽,天氣也清涼起來。午飯後,博果爾又來了,邊進門邊說「今兒個這雨,下的可真不是時候,偏巧那會兒我正在讀書,要不然,準能到雨裡淋個痛快。」他向我拿了那只紙鳶又道「這會兒有風,好姊姊,你陪我去放紙鳶吧」

    我笑道「地上濕滑的很,待會要是跌倒可不許哭。」博果爾拉著我往外走,笑道「你幾時見我哭過,我才不哭」。

    我們倆走至御花園,果然有輕風拂面,很是適意。博果爾說道「我放上去再給你拿著」。他手拿線軸,叫一名小太監拿著紙鳶在草坪上跑將起來,可跑了幾個回合,也沒放上去。他心頭火起,刷的打了那小太臨一個耳光,罵道「都是你跑的那麼慢。」

    我忙上前相勸,他又找了另一個太監,這太監倒很乖巧,抬頭看了一會天,滿臉堆笑道「十一阿哥,勞煩您站在這邊,奴才准把這紙鳶給放起來」。博果爾依他之言,換了個位置站立,那太監手拿紙鳶飛奔出去,跑了一陣,只見他把手一鬆,那紙鳶順著風勢搖晃著向高處飛起來。博果爾這邊,早有另一個太監幫他持線,不停的一拉一放,過不多時,果見那紙鳶越飛越高,不一會便已遙遙在上了。

    博果爾大喜,歡叫著又笑又跳,這時只聽身後有太監宣聲「皇上駕到」。博果爾跑過去拉著福臨的手,指天上的紙鳶給他看,福臨笑道「還真讓你小子放起來了」。博果爾甚是興奮,拿過線軸定要給我,我接在手裡,那紙鳶是個極大的蜻蜓,傲然飄於空中,我們仨人都仰頭看它,悠然神往。

    我拿了一會,交還給博果爾,福臨站在我身旁抬頭看天,我道「怎麼你沒事了嗎?」福臨轉頭看我道「早上是皇太后傳我去了……」他頓了一下又道「現今已沒事了,我聽你宮裡的宮女說博果爾同你一起,便知定是在這裡。」

    我道「嗯,皇太后娘娘定是看你早上未見到她,心裡牽掛。其實,我平日在她那裡時,她總是說起你,對你可關切的很呢。」我看他平日對皇太后神情淡漠,正巧借此時勸上一勸,以免他們母子生疏,讓人看了心裡難過。

    福臨眼望向我道;「其實每日去母后那裡晨省還是近年的事,我小時想見她一面,都很是困難,」他又仰頭去看天,那紙鳶在空中飄飄蕩蕩,忽然翻了個身,惹得眾人一陣驚呼。

    靜了一會,他道「我小的時候常發夢魘,總是會在夜裡醒來,哭喊著想要見她。可她卻從不應允。有一次,我私自跑去找她,還被她狠狠地訓斥了一場,自那以後,無論從多可怕的夢中驚醒,我只有躲在被中瑟瑟發抖,卻再也不去找她了……那情景實在叫我難以忘記。」

    他神色默然,又靜了一下才道「到去年末,她忽然讓我每日前去晨省,一時間,自然熱烙不起來。」我被深深觸動,側頭看他,他盯著天上的紙鳶一動不動,眼角閃閃發亮,我歎了口氣。

    忽聽博果爾大叫起來,我抬頭看天上,只見那紙鳶在空中不停的翻個,似要落下。太監們手忙腳亂的拉動長線。忽然身旁的福臨奔出去,用力的去扯那長線,扯了幾下,長線終於斷了。那紙鳶失了束縛,不再翻動,順著風勢漸飛漸遠,終於變成一個小黑點,再也瞧不見了。

    博果爾急的只是大哭,我走到他身邊柔聲相勸,福臨抬頭看天,忽地輕聲道「若能像它一樣,飛出這紫禁城,那就好了」。

    過了數日,蘇茉爾在一個午後來對我說,今夜要在御花園的池塘中放綵燈,因而中午便好好休息,晚膳後再去御花園賞燈。

    我正在用晚膳時,博果爾就來催促,結果我倆到御花園之時天色還是很亮。眾多宮女太監仍在佈置中,我們在圓中逛了好一會,才見天色漸暗下來。一眾宮女擁著皇太后到來,皇太后向我招手,讓我在她身邊的椅子坐下,博果爾在我之側,過不多時,福臨也來到了。他先向皇太后行禮,再同我點頭示意,坐在皇太后的另一側。

    蘇茉爾一揮手,只見眾多宮女雙手捧著托盤,托盤上放置著各式花燈,魚貫而出,走至塘前。她們將一盞盞花燈點上蠟燭,輕輕放入水中。此時天色已暗,蘇茉爾又命人將池塘邊的掌燈通通息了,一時間,那些花燈或紫或橙、或紅或黃,亮照的池塘內五光十色,很是美麗。每盞燈的倒影映在水中,通體盈亮,使倒影在池中的星光也為之暗淡下去了。

    博果爾早坐不住了,一聲歡呼,提起一盞蓮花燈,親自點上蠟燭放入塘裡,又伸手在水中撥動,那蓮花燈便在水中徐徐前進,打破了一池的寧靜。眾阿哥,格格年歲稍小些的都按捺不住,放花燈去了。

    福臨朝我使了一個眼色,皇太后笑道「你們去吧,可要小心,別落到水裡去」。我們各取了一隻花燈。我拿的是金魚,福臨拿的是一盞金燈,提到塘邊,有太監取出蠟燭點好,由我們放入水中。

    此時,池裡的水已被眾人撥亂的儘是漣漪,那兩盞燈慢慢地朝著池心飄去,定晴看時,水中尚有天上的星月倒影,福臨道「你看這兩盞燈,在星星月亮之間,倒像是在天空飛動一般」,我點頭微笑。

    那邊廂,博果爾大呼小叫的跑過來,他已經弄的滿頭滿臉的水,伸手就來拉我,福臨用手一擋「你濕漉漉的,可別弄髒了她。」

    博果爾大叫「我要和姊姊去玩水」,福臨斜了他一眼道「你自個兒玩吧,你當東莪和你一樣。」我抿嘴而笑,博果爾大叫不依,福臨只得道「我隨你去看看,你可別朝我潑水,回頭有你受的。」博果爾伸伸舌頭,拉著他往池塘那邊跑去。

    我站了一會,聽到身後腳步細碎,回頭一看,見是蘇茉爾。她笑道「這裡都是水,格格小心滑,還是讓奴婢陪你去坐著歇會可好?」我回頭見太后也在向我招手,便隨著蘇茉爾走回,在原位坐下。

    太后拿起帕子,在我額上擦一擦道「這博果爾玩起來,誰也管不住,倒沾了你一身的水。」我忙接過帕子自已擦拭了一下,太后待我坐好道「這幾日,總算天氣漸漸轉涼,不像盛夏那麼難捱了,你沒有什麼不適吧,」我點頭微笑。

    她望向池塘,只見那邊笑聲不斷,她道「瞧他們玩的有多高興」,說罷轉向我道「自打你來宮裡以後,我瞧著福臨比往常開朗了些,你們年歲相仿,必是很談的來吧」。

    她握住我手輕輕撫摸,又道「他若有些什麼頑皮任性的話,你大可告訴我,只是……」她頓了一頓道「你阿瑪日常繁忙,這幾年身子又疲倦多病,他雖十分關注福臨的事,只不過……只不過一些平日裡的小事若都讓他操心,就怕徙增他的煩惱。你們小孩兒之間的玩話,也不必讓他知道,你說呢?」她雙目炯炯,卻滿是笑意的看著我,我點頭答「是」。

    她笑道「東莪呀,你可不知,我心裡有多喜歡你,宮中的這些個格格,可沒一個及的上你這般穩重懂事,惹人喜愛。我真是打心眼裡佩服你阿瑪,怎生調教出這麼好的一個女兒來。」

    蘇茉爾在一旁笑道「等將來,可不知哪個皇孫貴胄有這麼好的福氣,可以娶到東莪格格。」我滿臉通紅,皇太后笑罵道「你別聽她胡說,這丫頭,可不是找打麼。」

    蘇茉爾笑道「是奴婢多嘴,格格你若生氣,就打奴婢兩下好了。」我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她二人也都笑了,這時身後腳步聲響,卻是福臨走了過來。

    太后道「玩的累了,都喝碗酸梅湯解渴吧,」我和福臨都拿起來喝,皇太后笑咪咪的看著我們喝好,對我說道「今日傍晚來的消息,你阿瑪已在回京途中,很快就要到了」。我微微一怔,隨即點頭微笑,想到父親平安歸來,心裡很是高興,卻見福臨垂首走到位置上坐了下來,雙目無神,怔怔的發起呆來。

    太后拉著我手道「我還真捨不得你,好在,即便你回到府裡,也可常來看我」。我點頭答應,看福臨坐著不響,不知怎地,心裡有些難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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