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初春,也是一個大雨傾盆的日子,父親從宮裡回來,立刻集結了許多人在書房裡。外院傳來噪雜的腳步聲、馬蹄聲和低聲說話的聲音。額娘正要帶我去書房,卻被大娘攔回了屋裡,不一會,父親和十五叔走進房來。
十五叔一把抱過我,看向父親。父親瞪著我,半晌,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不行」。十五叔待要爭論,父親忽然將我緊緊的抱在胸前,我聽到他的心像馬蹄般疾跳,只有一會,他放下我在額娘懷裡,額娘早哭成了一個淚人,哀求地說道「請帶上她……」。
父親卻再不看我們一眼,大踏步而去,十五叔緊隨其後,院內頓時馬鳴人動,一瞬間走的乾乾淨淨,只留下諾大的院子,黃土被風雨捲著徐徐流動……
接下來的日子裡,家中如臨大敵。無數的侍衛提刀站在各個出口,對進出的人仔細盤查,廚房的胖大嬸總是要花很長的時間到城郊外去買菜。我則天天待在房裡,所有的用具都經水沸煮,房裡總是熱氣騰騰的。從僕人們的談論中,我明白了讓大家如此緊張的是一個會飛的盜賊,它的名字叫「天花」。這個盜賊不窺視財物,它要的是——生命。
父親和他的八十個親信連夜出城、縱馬狂奔,是要保護一個孩子逃離天花的追逐。那個孩子我後來知道他的名字叫「福臨」。便是我依稀記得那年入京之時,坐在鑾輿之上的小皇帝。
從那時起,我開始對他充滿好奇與妒嫉,是怎樣的對他的珍愛使得父親毅然拋下我在危險裡。在我漸漸長大的日子裡,我開始時常在家中聽到有關他的消息。父親說起他的騎射、他的頑劣與任性,是怎樣的將屢射不中的射靶推倒,用力的踏上去,卻在漢文師傅的書房裡一味拖延,不願離開。
我看到父親眼中時而閃過的光芒,我的心總是會沉一下,再沉一下。倘若我是一個男孩,父親必會用那樣的光芒說起我,會帶我去騎射,讓我坐在他的黑驃馬上,大喊著驅趕獵物。我必能揚起長弓,遠射一隻小鹿,不會讓他失望。
然而,儘管有如此那般的不合、叛逆,父親依然十分關注他,若某一日有一些合他心意的事,他必然回府蘸酒自飲,並時而獨自微微地輕笑起來。
那沉迷的目光令我越發想見到那個與我爭奪父愛的人,我向額娘提及,她笑著告訴我,以後提到他,再不能「這個、那個」的亂叫一氣,他雖只比我年長一歲,但他就是父親輔助的大清帝王。我們雖是堂親,可是依宮中的規矩也是不能直呼其名的,要稱「皇上」。而且,我與他早就碰過多次面了,那時倆人都太小,所以沒有留下映像而已,而讓我稍稍覺得感興趣的是,在接下來,皇太后的壽辰上,我們又可以見面了。
北京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二月時節,江南已開始了草長鶯飛的日子,而北京卻寒冷依舊。到了初八這天,我穿戴一新,和大娘同坐一轎,緊跟著父親的馬隊,在眾多侍從的簇擁下向紫禁城而去。
自從刺客事件後,我一直深居簡出,看到如此人聲鼎沸、熱鬧非常的北京城,著實讓我興奮不已,一路上東張西望,纏著大娘問這問那,惹得她搖頭擺手,忙不迭的向我重複宮中的諸多禮儀。
可是等進了紫禁城,我的興奮勁卻開始減退,那麼繁多的關口,那一條條紅牆高聳仿似永遠走不到頭的通道,讓我不耐進來。還未到後宮,我就開始放肆的打哈欠,感到眼皮越來越沉,朦朧間只覺身子被人輕輕托起,放在一個柔軟的所在,我立時睡著了。
在一片馨香中,我有那麼一刻不知自已身在何處。醒來之時發現自已躺在一張華麗鬆軟的大床上,我揭開粉紅的床帷四下張望,側簾邊立刻有宮女過來幫我整裝,柔聲笑道「格格醒啦,王上往正殿去了,王上福晉在皇太后那兒,一會就會過來,您要不要先用些點心?」
我看到窗外隱現的假山,便問道「那是哪裡?」宮女道「是養心圓,等格格見過皇太后,奴婢們侍候您去玩吧。」
正說間,只聽得門外一名宮女說道「蘇嬤嬤,怎麼您親自來啦?」另一個女子聲音道「皇太后打發我來瞧瞧,若是醒啦,就帶她往前面去呢」。說話間進來一位儀態端莊,衣著華貴的中年宮女。
她看到我便笑道「是東莪格格吧,我是皇太后身邊的蘇嬤嬤,皇太后急著要見您呢,讓我給您帶路吧」。我站起身來,握著她的手,眾侍女隨後,一逕往慈寧宮去。
經過養心圓,就看到不遠處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孩站在池邊發呆,蘇嬤嬤眼尖,立刻快步上前小聲道;「皇上,您這是在幹什麼呀,一屋子的人都等著您吶。」
這時我也已走到近處,在一旁細細打量他。只見他與我差不多的個頭,面容甚白,卻一臉與少年不符的老成。
他看了看我問道「這是誰?」蘇嬤嬤笑道;「是攝政王家的東莪格格呀。」我只管盯著他看,完全忘了大娘的禮儀教條。
蘇嬤嬤笑道;「這是怎麼了,兩人這麼對著看,也不是第一次見面呀!」他看著我,忽然自鼻裡一哼,轉身就走。
打另一條岔路口上趕來許多太監,一見到他立刻道;「皇上,皇太后打發人來傳膳了。」又對蘇嬤嬤道「蘇嬤嬤,您也請吧」,蘇嬤嬤應了,又道「你們還不快跟上去,我這就來了。」
她伸手牽著我的手,一邊走一邊笑道「皇上在耍小孩子脾氣呢。格格,你們小時見過,只怕不記得了吧。等有閒了,蘇嬤嬤帶你到處走走,宮裡有好些好玩的呢。」
我答應間,我們已拐過一座大殿,朝內堂走去,早有人通傳進去,蘇嬤嬤直接引我往內走,又過了幾個轉廊,方進到一個正堂裡,屋內裝飾素樸,卻不失華貴之氣。
我見大娘正和一位貴婦說話,便知那一定是皇太后了,欲行禮時,她已伸手攔了「快別這樣,蘇茉爾,帶她前面來給我瞧瞧。」
蘇茉爾依言將我輕輕推至她的面前,這皇太后朝我端詳了一番,笑道;「沒想到那個瘦小的嬰兒出落成了這麼個出眾的樣貌,怪不得王爺要將她藏的那麼好呢!」大娘笑道;「實在是因這孩子身子弱,又寡言少語的,平日才難得出府。」皇太后又問我平時愛吃些什麼,玩些什麼,大娘一一作答。
我看她體型較胖,面貌端莊,講話聲不疾不徐,非常柔和動聽,目光卻十分銳利。她拉我在身旁坐下,問我平時都讀些什麼書,我正答話間,外間有人傳「攝政王駕到」,片刻間,便見父親向內走來。父親向皇太后行禮,她笑道「王爺的寶貝女兒今日我總算見到了,這麼可人的孩子,也不早帶來給我瞧瞧。」
父親笑道「這孩子不太愛說話,就怕失了禮數。太后若喜歡,能得到太后的調教才是她的福氣。」皇太后道「這可是王爺說的,蘇茉爾,往後常傳東莪來我這,我喜歡著吶,就怕王爺不捨得。」父親微笑點頭。
正說到這裡,就又聽得有人傳話「皇上駕到」,我等俱跪拜見禮,只有父親側身而立。
只見那福臨換了身衣裳,進到內堂,向皇太后請安,皇太后說道「福臨,快來見見你的堂妹東莪,你們打小見過兩次,只怕還要今兒個才認得吧。」蘇茉爾在一旁道「恰才來的路上碰巧遇上過,兩人互不相識,還瞪眼呢!」說的大家都笑了起來。
這時有宮女進來稟告「御膳也備下,幾位王爺都在外堂等候」。皇太后一邊一個拉著我和福臨,眾人尾隨著往側堂走去。進到屋裡,已有數人在等候著,十五叔也在其中,他們個個笑臉盈盈,紛紛向皇太后說了些恭賀的話。
眾人坐定後,皇太后笑道「不過是個小生辰,不想弄的過於奢華鋪張了,今兒個只是叫上大伙吃一頓家常飯罷了,你們也不用拘禮。」眾人應了,等皇上起筷,才紛紛開始進食。
飯局過後,眾人陪著皇太后說了會話,幾位王爺就先行離開了。我一直暗暗注意福臨,他很少說話,難得答幾句,也是無精打彩。
父親忽然道「皇上,最近不知在學些什麼?」福臨一愣,道「正在讀《六韜》。」父親點頭道「嗯,那是兵法吧,如今大清初定天下,講到如何治國安邦,卻沒有多大的用處。」
福臨未答,父親又道「漢人的學問中確有許多好的,但若頑看不悟,像漢人縱有千樣兵書,到頭來,還不是一樣吃了敗仗。咱們自太祖皇帝以十三副甲冑起兵,到後來,鐵騎踏進中原,咱們又有什麼兵法戰書?可如今不一樣定鼎天下。」我偷眼看福臨,只見他木然而坐,始終不發一言。
頓了一頓,父親又道「聽布庫的哈木爾說,你有好幾日未去練習了,是嗎?」福臨輕輕點了點頭,父親看了他一眼道「過幾日,東郊圍獵,不論長幼,大到碩塞,小至博果爾,大伙都顯顯身手吧。皇上,你也要勤加練習,給眾兄弟一個表率才是。咱們滿人自馬背上打天下,這騎射絕不可偏廢。」說到後幾句,神色已頗為嚴峻。
福臨應了一聲,神色卻陰晴不定。皇太后笑道「說起騎射,前些日子聽人提起,王爺身體抱恙,如今可大安了麼?」父親道「都是些成年舊疾,今天好的多了,多謝太后費心」。
皇太后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了」。又轉向我道「東莪,你恐怕未見過你阿瑪的馬上英姿吧。你阿瑪從前可是咱們滿人中一等一的勇士呢。我當年聽先皇說起過,那時,你阿瑪小小年紀就隨太祖皇帝東征西伐,立下了赫赫戰功。」父親撚鬚而笑。
皇太后睇了一眼福臨,說道「唉,我坐了這麼些時,便覺得有些困乏了,今天就散了吧,王爺,日後要讓東莪多進宮走走,我愛她溫靜,可與我做伴。」父親笑溢雙目,向我道「還不謝謝皇太后,以後可不能失了禮數。」
我起身行禮,父親又看了一眼福臨,我們一同走了出來,臨走時,我看到福臨斜眼瞧父親的眼神,忽然覺得如芒刺在背,心中覺出一絲不安來。
然而,我並沒有遵守與皇太后的約定,回府後不久便病倒了,這一病就是月餘,走馬燈般的換醫換藥也未能使我有明顯的好轉。是那年遇刺留下的病根,稍遇風寒便要大病一場,額娘是不離左右了,父親卻偏巧在此時親自出征。在周而反覆的病中,我朦朧間聽到僕人的談話,知道父親已經回來,但他卻久久未曾露面,額娘只是垂淚,使我不禁浮想,難道是自已的病已無法挽回,在這樣一個就要來到的春天裡,我將要死去麼?
但當春風吹動院內那株又發新綠的桃樹,那一陣陣沁人的清香溜進窗幔時,我開始慢慢的好轉,在三月裡第一次由人攙扶著走出房間時,又能看到蕭蕭的藍天,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時,我才發現除了我房中的僕人外,其它的人都身著素服,我十分驚詫,問到他們,僕人們也只是支吾,最後還是額娘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才告訴我一個驚心的事,我的十五叔在這個與往年不同的春天裡撒手人寰……我痛哭失聲。
和十五叔有關的記憶開始反覆出現在我的腦海裡——興高采烈的盼他到來、期待他的禮物、坐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大笑、任由他粗厚的大手撫摸我的小臉叫我「草原上最美的花兒……」
我無法進食,病情陡然加重了,剛喝下的藥轉眼就會吐出來,我又再度陷入迷迷糊糊的狀態,昏昏欲睡中是父親的咆哮聲驚醒了我,他在窗外大發雷霆「……是誰告訴她的,是誰?」窗外一片寂靜,只聽得到額娘的低泣聲。
良久,我聽到父親進房的聲音,我睜開雙眼,待他走近,遏然發覺他的雙鬢竟夾雜著幾絲銀髮,他的雙目充血無神,仿似一瞬間蒼老了很多,幾乎不像平日裡的他了。
他走到床邊坐下,伏身看我,輕輕撫摸我的臉頰,我哽咽道「阿瑪……」。他點了點頭,只是看我,沉默了一會,他轉頭看向窗外徐徐道「阿瑪和你一樣,也是無法相信。這些日子常常坐在窗前,有時覺得你十五叔會推開那扇門走進來,笑著說這些不過他開的一個玩笑罷了……你叔他性子爽烈,辦起事來總是很衝動。但他自小便十分聰明,深得你太祖爺爺的喜愛。自你太祖爺爺辭世,你奶奶也隨他而去,便只有他與阿瑪相依為命。他屢戰沙場,受了多少次傷也是無法計數,但身體卻著實比阿瑪強壯的多。他瑪一直以為……唉!雖然平日裡,阿瑪對他總有嚴辭厲責之時,但阿瑪知道,他對我的心與我對他並無二至……」他的聲音越來越沉,已不像是在對我訴說,倒像是陷入回憶,是在獨自噫語。
「我縱橫戰場多年,多少舊交部將生離死別,只道早已看破了生死,但……但聽得噩耗傳來,我竟從馬背上跌落下來。戰場勝敗一直為我至要,但這一次,我丟下數十萬人馬,策夜回京,只盼見他最後一面……可是……卻連這也未能如願……」
我忘記了悲傷哭泣,只是呆呆的看著他。他目光空洞,似有若無的飄在某處,這種神情我從未見過,心中有些害怕起來。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也未知覺,只是徐徐說道「……我對他寄望之大,這些年來,自已的身子每況俞下,我也是知道的,只想在那之前,為他多做一些事,誰料到……誰料到他竟先我而去了……我失去阿瑪、失去額娘、如今連至親的兄弟也失去了……萬人之上又能怎樣???哼??又能怎樣??」話說到此,只見一行淚水自他臉頰上緩慢劃落,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心中受到巨大震憾,渾忘了自已的悲傷,代父親難過起來。我猛得坐起身子,投入他的懷中,他緊緊地擁我入懷,淚水紛紛滴落在我的發上。
那一夜後,我將哀思十五叔的心深深的埋藏起來,十分配合地吃藥休息,但願身體快快好起來。父親不為人知的一面坦露在女兒面前的那一刻起,我下定決心要好好的保重自已,以加倍的關懷投注給他。
如今,父親的書房裡多了一樣東西,一張大躺椅放在靠窗的牆邊。我知道那是十五叔的東西,父親常常坐在那裡,有時夜深了也不離開。沒人敢去勸他,只有當我走近,蹲在椅邊,將臉輕輕靠近他的手背上時,他才會將思緒收回。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忙碌,脾氣則更為暴躁,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會聽到他摔東西的聲音。
隨著我的身體慢慢地好起來,我更多時間的呆在父親的書房裡,將平日讀到的書,學到的詩詞講解給他聽,又笨拙的問一些戰事,邊界的問題,也漸漸能看到他的欣然笑意。我知道父親的那個傷痛永遠無法癒合,他還是能在每時每刻中覺察到十五叔的氣息。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對於亡故的親人,在午夜夢迴時,因思念,因忽然想起,想到他永遠不會笑呵呵的出現在這裡,永遠不再的傷痛使我們傷心欲絕,淚流不止。但,我盼望時日漸漸地過去,讓那痛變的鈍一些,再遲緩一些,這傷疤既使無法痊癒,也會慢慢的結疤,長出新肉來罷。
當夏日真正的到來,蟬兒啼啼歡叫,院內的海棠長長的伸出枝葉,將烈日下的庭院包出一塊適意陰涼的所在時,我和父親已經可以共同在月色下品茶賞花了,有時,一陣涼風吹過,會帶著我們的笑聲在院內打轉,飄飄悠悠地不願離開,我知道,那必是十五叔的靈在陪伴著我們……
在某一天,父親從宮中回來時告訴我,皇太后對我的寄掛,想要讓我去宮中陪伴幾日,父親欣然答應,看的出來,父親欣賞我的成長,並引以為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