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人傑 正文 第十一章 除霸安良
    柳士林父女二人走了兩天,就進了太行山區。為了安全,父女倆沒走原來的道路,專走羊群趟出來的羊腸小道。翻了幾道山,過了幾道梁,離開直隸,進入山西境內。又走了兩天,終於回到了五台山。為防意外,沒有貿然回“興隆客店”。他們把馬和猴子暫時放在山腰巡山和尚臨時住所,讓和尚代為喂養。爺兒倆上了五台山,見到善仁大師和俗通住持,便將去直隸投親之事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善仁大師說“得罪小人,須得認真。時刻提防,不可分心。惡貫滿盈,終害其身。呂方、運達你不要多慮,二人自然消災免禍。只安心照看好你的女兒就是了!”

    俗通住持說“你們走後,管家曾來報告,那伙兵痞三番五次來店鬧事,想一把火燒毀了之。我下山告誡他們,這客店乃是眾僧上下山的暫時落腳之地。而且是五台山大孚寺之部分財產。誰敢造次,總督得知,嚴懲不貸。這伙人沒敢造次。只是那‘坐地炮’放出風聲來此辱不報,誓不為人。”

    善仁大師對俗通住持說“你領父女寺外休息去吧!”

    俗通住持引父女二人走出禪房,善仁大師在後念道“災必果,驚天禍,前世定,難躲過。”柳士林凡夫俗子不知何意,俗通不能釋然。

    俗通住持帶領父女二人來到半山崖楓林深處的一座空宅。這裡山林密布,層林疊嶂。小院遠離塵埃,清幽雅靜,正合柳媚之意。俗通住持讓小和尚送來柴和米。便和柳士林去半山腰領猴、牽馬去了。

    爺兒倆每天早起練功,早膳後騎馬盤山,或在半山腰奔跑,或下山遛馬。只是柳媚身孕越來越顯,身體笨拙。每天堅持練功。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俗通住持自聽了善仁大師的自語,心中不免擔心。隔三岔五親自送來食物、蔬菜。也常常叮囑柳士林,只在院中習武,少出頭露面,有什麼需求,可隨時告訴當值寺僧。

    柳士林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漢子,自知沒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坐地炮”那小子打我女兒的主意,那是白日作夢。誰惹了我,我也不饒他。怕什麼?俗通住持深知柳士林的倔脾氣,每次勸說,他都是一臉不在乎,把小腦袋搖得如撥浪鼓。柳媚卻改了過去的強脾氣,做母心切,更為護佑腹中的胎兒,勸說父親小心別大意,千萬不能出事。只要柳媚一抹淚,柳士林保險乖乖聽話。

    閻錫山是個虔誠的佛教弟子。每次路過五台山大孚靈鷲寺,他都去寺裡捐功德、燒香、拜佛。他母親說,夢游大孚靈鷲寺時,從寺內把他抱出來的,後來就生下他。因此,閻錫山自認不是凡人,是寺中的神靈轉世。他所干的一切,都有神靈護佑。他現在就是普渡眾生的救世主!他父母一生吃齋念佛。閻錫山自當了山西總督,治軍有一條鐵律,凡是山西境內的廟宇姑庵、凡名山古剎,一律不許侵擾、破壞。凡有違者,一律嚴懲不貸。

    閻錫山也食人間煙火。他喜色,愛色,堅決反對強色。所以他在制定鄉規民約中,凡欺男霸女,為非作歹,殘害鄉鄰之徒,嚴懲不貸。這個土軍閥說到做到。就根據這條軍規民約,經他手就處決了兩個旅長、三個團長。所以,閻家軍上陣打仗,稀松平常;但在治軍上卻師出有方。閻錫山統治山西三十八年,沒引發過大的百姓騷亂。庵寺、名山、古剎沒有遭到太大的破壞。“坐地炮”沒敢燒“興隆客店”,這兩條軍規民約,起到了很大的震懾作用。

    “坐地炮”在‘興隆客店’被柳士林用藥酒灌醉,裝了麻袋,扔在深山,對受屈受辱之事耿耿於懷。此事還不敢讓上峰知道,也不敢讓下屬知曉。所以,為報此仇,他派出知己,去四處打探柳士林一家的行蹤下落。其中一人就是為他出謀劃策的隨從。這個隨從本在定襄,又跟著他去保安團司令部。後來,這個隨從探明了柳士林父女的暫時住地。“坐地炮”得到消息,不敢興師動眾去五台山。如何抓住柳士林父女倆,令他傷透了腦筋。一是柳士林父女和五台山寺僧關系密切。二是這父女二人都有一身武功。尤其是柳士林這小老兒,三五個人不是他的敵手。“坐地炮”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借了一百塊大洋請來五名武林“高手”。

    這五名武林“高手”都是山西“三義教”的教徒。

    山西有個“三義教”。想入“三義教”,有三個條件必須武藝高強;必須心狠手辣;必須“六親不認”。只有具備以上三點才有資格參加本教。“三義教”教規非常嚴厲不許偷摸盜搶;不許吃喝嫖賭。任何膽敢違背本教規者,輕則被剁一只手,重則被處死。“三義教”號稱有會員五百人眾,散布在各州府分會。這些人平時來無影去無蹤。常人很難看到他們的“真容”。“三義教”宗旨就是為人討帳,為人消災。只要肯出銀子,他們可以根據不同價碼或把仇家打個半死、或把仇家打斷胳膊敲斷腿、或挑斷大筋、直至滿門滅口!

    在山西,一提起“三義教”,令人“談教變色”。因為他們殺人如麻,神不知鬼不覺可讓你倒在血泊之中!

    如果誰得罪了“三義教”,他們會追到天涯海角進行報復!這些亡命之徒無人敢惹。閻錫山對“三義教”也深惡痛絕。無奈,當時軍閥混戰,為爭權奪利,顧不上消滅“三義教”,“三義教”最終漫延開來。

    九月,五台山天短夜長。楓林秋涼,正是一個月黑霧濃秋風高的夜裡。“坐地炮”指揮這五個武林痞子,包抄“清風巖”。跳過花牆,上房壓頂,“坐地炮”躲在院外一個老槐樹下靜候佳音。

    柳士林爺兒倆暫住“清風巖”。只收到柳瑛從新安來的平安家書,至今沒有孫運達和呂方的任何音訊,爺兒倆度日如年、坐如針氈。這一天柳媚自感身體勞累,早早安睡了。柳士林早晚練功,每晚還要打坐一個時辰。忽然他聽見院中有動靜,房上有人壓頂。他立刻想到了仇人“坐地炮”,趕緊去裡屋叫醒了柳媚。

    柳媚急忙穿戴好。那身邊的一對母子猴,早從窗戶竄出屋子,在院裡三竄兩跳爬上房頂。一個猛撲,將房上的痞子抓一個滿臉花。這個武林高手冷不防被抓,以為遇上了鬼,嚇得連喊帶叫,從房頂上滾落院中。這一嚇一摔,氣絕身亡。

    柳士林一個“插翅虎”竄出屋子,柳媚抄起頂門槓,也走出門外。剩下四個武林高手一齊向柳士林爺倆包抄過來。老母猴一看圍打主人,背著小猴上竄下跳,又抓又咬。一連抓傷了兩個武林高手的眼。剩下兩個武林高手害怕猴子的抓咬,設法躲避猴子的追擊。柳媚這時動作遲緩,被兩個武林高手圍困。但她手中的頂門槓,打得二人不能靠前。柳士林雖有功夫,但年過半百,還要前敵後擋地左右護著柳媚,所以動作、招法沒有了當年的剛勇,只能護著柳媚節節敗退。“坐地炮”看時機已到,一個“掃地滾”,抱住柳士林的雙腿,便把柳士林摔倒。“坐地炮”翻身就把柳士林壓在身下。“坐地炮”身強力壯,那坐和立一樣寬幅的重磅身子,壓得柳士林喘不過氣來。那兩個被猴子抓傷的高手,爬過來就把柳士林雙手捆個結結實實,被押到屋子裡。

    點上油燈,“坐地炮”嘿嘿一樂說“小老兒可又看見老子了?今日就是你的末日!你還有甚話可說?”

    柳士林大罵“坐地炮”。

    “坐地炮”說“老子本想和你結個親家,不結也就罷了,卻結為仇家,為甚來辱我?”

    柳士林說“你可是總督妻侄,你可知欺良家婦女受甚軍法處置?”

    “坐地炮”說“老子不管那些,當一天神仙享一天樂。今日你如將你女兒獻於我,咱們就惡善一齊抹平!”

    柳士林說“呸,做你娘的美夢去吧!”

    “坐地炮”也不答話,走上前一個絆子將柳士林絆倒。被猴子抓傷的二人又扶起柳士林。“坐地炮”抓住柳士林用手一托,順勢一扔,把柳士林扔出有兩丈遠。柳士林雖雙手被捆,真功在身,一個“翻身旋子”,站立起身。“坐地炮”上前猛擊一拳,想把柳士林擊倒。柳士林一側身,躲過拳擊。

    氣得“坐地炮”哇哇大叫,指著柳士林說“我看你老家伙還能跳躂多久?”

    柳士林一瞪眼說“要殺要剮,隨你便,反正是惡有惡報,時刻未到。”

    “坐地炮”說“說甚不頂用,你看——”

    柳媚被那兩個大漢如抓小雞一樣,被押進另一間屋裡。柳士林那無名之火“騰”一下沖向腦門,一用力就想站身起來。

    “坐地炮”按住柳士林說“老子也不打你,老子也不要你答應什麼。老子今天就拿你小老兒來練摔麻袋。”說罷,抓起柳士林胸襟來一個大回臂,柳士林一個“倒捲廉”輕輕落地。“坐地炮”一看又沒摔著小老兒。接著,又一個大揹胯,將小老兒扔出去。柳士林一個“鷂子翻身”,又站立起來。“坐地炮”氣炸了肺葉,抓住柳士林當胸猛擊一拳,順勢又一腳,結果打在柳士林胸,如拳擊石牆,拳頭鑽心痛。那一腳如踢在石頭上,大腳趾踢掉了指甲蓋,疼得半天直不起身。柳士林立刻被那幾個人押往另一間屋。

    柳媚被押在一間屋裡,聽見打斗聲,沒見父親,她嘴裡不住地叫罵。“坐地炮”再也顧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跑進裡屋,點著麻油燈。

    他高興得眉飛色舞,一把抓住柳媚的雙手,說“盼星星,盼月亮,只盼今日這一天。來吧,小美人,讓我把繩子給你解開,你也聽話。”

    柳媚也不答話,順手給“坐地炮”一拳,正打在臉上。“坐地炮”順勢抓住柳媚的雙手,就把柳媚壓在身下。柳媚雖被“坐地炮”碩大身軀壓在底下,但她那右腿膝蓋卻死死頂著“坐地炮”的下身。“坐地炮”雖有一身橫肉,卻沒有習武之人的靈變身法。“坐地炮”生干火,辦不成事。就想來個霸王強上弓,下死手。誰知那只母猴揹著小猴竄進屋來,一把抓傷“坐地炮”的右眼。“坐地炮”捂住眼,顧不上享受艷福,只顧呼爹喊娘地在地上打滾。

    這時,從院外闖進兩個人來。前邊走的是提燈的小和尚,後邊跟著高個子老和尚。兩個被猴抓傷的“高手”正在呲牙咧嘴,立即被老和尚擰下了腦袋。兩個看押柳士林的“高手”,被和尚上去就是兩腳,被踢翻在地不能動彈。和尚又奔向柳媚屋裡。“坐地炮”以為來了救兵,急忙跑出屋來,被和尚迎頭一掌,拍得腦漿迸裂。

    天剛擦黑,善仁大師對俗通住持說“今夜二更,你務必帶人去清風巖。”

    俗通住持一聽便知柳氏父女有難“如何處置那些人?”

    善仁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說“除惡務盡,以消後患。出之娘肚,入之狼腹。事到無赦聽自便。”

    俗通住持問“父女二人去往何方?”

    善仁大師捋須一指“騎馬東南,山外有川。小兒無恙,母入姑庵。異鄉埋骨,一世長安。阿彌陀佛,此乃天緣!”

    俗通住持隨帶一名貼身小和尚,提一盞風燈,直奔“清風巖”而來。正在危急之時,恰恰趕到。殺進院去,這才解救了柳氏父女二人。

    俗通住持見柳氏父女身體無恙,便說“老兄,善仁大師指路,讓你二人速速離開此地,騎馬往東南而行!”柳士林說“這六條屍骸怎的處置?”

    俗通住持說“阿彌陀佛!老僧三十年沒開殺戒,今日實屬無奈。除惡務盡,也成正果。這些惡徒,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如今欺侮到我佛門弟子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事由老僧我一人承擔,與你無干。至於這六個惡徒之屍,我讓他‘出之娘肚,入之狼腹’,讓他們屍骨無存!你爺兒倆放心大膽地走,一路向東南。”

    柳士林收拾好行裝,柳眉帶上猴子母女,千恩萬謝和俗通道別。

    “好消息,‘坐地炮’副司令失蹤——”此事很快傳遍忻州大街小巷。

    吳氏夫人很久不見侄兒。她心裡清楚,侄兒盡干傷天害理之事,十有八九被仇家害了。她偷偷地滴下幾滴眼淚,馬上要副官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副官不敢聲張,背著閻錫山從偵緝處派三人查辦此案。又從忻州保安團裡抽了六個人,九人組成專案調查組,根據掌握線索分三個行動組分頭行動。

    第一組重點去五台山,第二組重點查處“興隆客店”。第三組查證柳氏父女的行蹤去向。第一組在五台山調查,重點集中在俗通住持身上,但無憑無據,奈何不了俗通。閻錫山歷來遵奉五台佛山聖地。偵緝隊不敢貿然行事。第二組在“興隆客店”只能了解一些前因,也無印證。第三組追蹤行蹤。出關口守軍,沒有見柳氏父女出關。所以偵緝隊認定,柳氏父女從沒有官兵把守的小道逃出山西。後來,這九人調查組把重點放在進出山西的兩條小道上。這兩條小道,都通往直隸,偵緝人員認定這父女已經進入直隸地界。如何能抓住這二人?卻成了難題。因為此事不能讓閻錫山知道。人逃到直隸,他們便無權在直隸抓人。更何況,二人進入直隸,要想找到他們,等於大海撈針。一看案件難辦,又怕夜長夢多,副官便將偵緝處三人撤回,把案子押給保安團。保安團又把此案交給當地“三義教”辦理。“三義教”五名教徒失蹤,這是該教立教以來最大的失蹤案。所以,教主親自指揮偵察。……

    已近深秋,滿山枯黃。北風漸起,眼看寒冬就要來臨。

    柳士林父女二人帶著猴兒母女,趁夜騎馬下了五台山,一路東南。這道全是崎嶇的山間小道,只有柳士林認路。山高坡陡,起伏蜿蜒,九曲十折,艱險異常。眼看遠離五台縣界,父女二人才找個小店休息。到了深夜,又繼續趕路。又走了一夜,找個路邊小店,住了一天一宿。這天,父女二人走在崇山峻嶺之間,卻見半山腰松林深處,有一寺院。寺院山門上寫著“飛雲寺”。而寺院的正南面山澗下有一處姑庵。灰牆大院,楊柳落葉,楓柏傲霜,有十幾間青磚瓦房。院外就是一條小溪,繞庵而過,流水潺潺。庵裡靜謐,如無人之境。只有檀香裊裊,香氣迎人。走進門前,門楣上寫“慈雲庵”三個大字。

    柳媚看了姑庵,心裡甚是喜歡“爹呀,我想在庵裡借齋飯如何?”

    柳士林看看天色已近中午,秋風蕭瑟,腹中饑餓,但一想,姑庵淨地,不好打擾“聖潔之地不去為好。你想,我男身不便,你是身孕之人,不能沖撞佛庵。還是尋路邊小店買吃吧!”

    又走了十數裡,來到一處小村。在這村裡找到一個燒餅店,爺兒倆這才吃了午飯。把馬喂飽、飲好,爺兒倆騎馬前行。沒走一個時辰,就進入了官道。又走了一個時辰,天便黑了。卻不見一個村落。柳氏父女怕找不到住處,打馬加快前行。人雖看不清道路,馬走夜路視力非凡,它能看清深山野窪一溝一壑。又走了一刻,看見了一處小村的燈火。趕到村頭,急忙下馬。柳媚這一天感到特別勞累,連下馬的勁頭都沒有了。猴子接過鞭子,柳士林扶著柳媚下了馬。一步一挪地挪進村。不見人影,也聽不見人聲。村裡一片寂靜。爺兒倆牽著馬,順著小街尋找有光亮的人家。

    來到一處便敲門喊號,半天,才聽見門裡主人的腳步聲“那個?干啥的?”

    柳士林在門外答“趕路的,想找個店鋪住一宿。”

    裡面主人不說話,過了會兒才說“住店?找店家,我家不開店!”

    柳士林著急地說“我們從外地來投親的,找不到店家,請老鄉幫幫忙,我家女兒還有病,實在走不動了就讓我們借一宿吧!謝謝啦!”

    門裡主人又不說話了,過了會兒說“那,容我點上燈再說。”

    過了會兒,主人端著油燈,打開半扇門,用燈照照二人,又照照兩匹馬,忽見馬背上坐著一只大猴,大猴懷裡還抱著一只小猴,主人這才放了心,喘口氣,說“二位是耍把戲的?好,那請二位進院吧!”

    柳士林忙謝主人,扶著柳媚走進院,回身把兩匹馬牽進院。主人把兩扇門上了閂。接過兩匹馬韁繩,把馬拴到院裡的牲口棚,棚裡有一頭黑驢正在吃干草。主人又把爺倆迎進東屋。柳士林開始打量這個老鄉。他年紀不過三十歲,頭上還留著半截辮子,方臉,一臉絡腮胡。年紀不大,一臉松樹皮紋,個頭不過五尺,還算壯實。他手裡端著麻油燈,另一只手不住地拉他披在身上的黑夾襖。

    他說“俺家破破爛爛,將就點吧,我讓俺家裡趕快給二位做點吃的。”說罷,放下油燈就去屋外了。

    這是五間石頭房,東西屋各兩間,中間是灶台。

    一會兒,主人便端上飯來。女主人年紀二十五、六歲,身板挺直,還算健康。那張臉長得很周正。但被汗水和灶台煙熏火燎變成了三花臉。這頓飯很簡單,胡蘿卜小米稀粥,一笸籮用野稗子面、酸棗面、玉黍面、谷糠做的四合面窩頭,吃到嘴裡,味還好,可走到喉嚨,便咽不下去。爺兒倆走了一個下午,水米沒打牙,所以吃起來還是香噴噴的。吃完飯,女主人這才來收拾碗筷。柳媚也跳下炕去幫著收拾。

    女主人說“大妹子,你身子笨,歇著吧!”

    柳媚說“大嫂,我沒事。”就跟出屋外幫著洗碗。

    男主人把柳士林父女安排進屋,便去院裡提著燈看這兩匹馬。他不愛說話,就用火鐮打火吧嗒吧嗒抽旱煙。一邊看兩匹馬,一邊抽煙逗猴子。這猴子不認生,除了不許動它的小猴之外,它會很友好地跟他玩。這兩匹馬更不認生,卻碰上了黑強驢。兩匹馬一進槽,就把黑強驢擠到一邊。兩匹馬張開大嘴茬子連吃草帶搶料。這草是谷干草,這料是谷糠之類。如干重活,主人才肯加一些黑豆或高粱。今天,主人見來了客人的馬,才肯放幾斤黑豆。卻讓兩匹馬給搶著吃了。這黑強驢恨透了這兩匹不速之客。黑強驢用頭拱馬、用後蹄踢馬,這些小動作只算給馬撓癢癢。

    主人觀賞了半天馬,心裡說,這可是兩匹蒙古馬。他又加了些草料,又提上兩桶井水,這才帶上猴子回到了屋。

    柳士林見男主人回來就說“只要老鄉把我那兩匹馬喂好,明天我多給你錢就是!”

    男主人也不說話,只是悶頭喂小猴子。過了一袋煙工夫,才說“你那兩匹馬可是蒙古馬!”

    柳士林一笑說“我只知騎,可不識馬,看來老鄉對馬有研究?”

    男主人又不答話,繼續逗小猴子玩。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說“這小猴子剛生幾個月?這老猴是經過行家訓練的!”

    柳士林想了想說“是,小猴剛生兩個多月吧?我還鬧不清!這老猴子一直在外耍把戲,可通人性啦!”二人有一問無一搭地交談。

    柳媚幫女主人刷碗,二人聊得很投機。女主人性子直,和柳媚沒談幾句,便如多年熟人一般。二人在屋外聊得高興,猴子從東屋跑出來,嚇得女主人大聲尖叫。柳媚急忙扶住女主人說“沒事,它不傷人。”

    女主人這才指著猴子說“這不是大麻猴嗎?”

    柳媚哈哈大笑說“嫂子,這可是我的好朋友。你只聽說過,可沒見過,這猴子可通人性了,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可仗義哪!”

    女主人說“俺就是有點怕,怕它撓人!”

    柳媚說“你不惹它,它不會撓人的。”女主人和柳媚非常投緣。

    夜深了,女主人對柳媚說“今日咱姐倆去西屋,和我弟妹、侄女睡一屋,讓他們老爺們住東屋。”

    柳媚高興地說“好。”

    女主人雖是裹腳,行動卻很麻利。走進東屋沖男主人說“嗐,我說,今晚我和大妹子去西屋睡,你和大叔就住在這屋。天不早了,快舖被褥。”說完她跪在炕上,給二人舖好被褥便返身去西屋。這被褥雖舊,但拆洗得很干淨。可以看出,女主人是個勤快人。

    柳士林不放心,走出屋去看槽頭馬。看兩匹馬咯崩咯崩嚼草料。他蹲在槽頭邊,兩眼觀看四周,院子是用片石壘砌的圍牆,牆高有六尺。柳士林縱身跳上牆頭,牆外有一條小道,小道依山就勢。小道南邊,就是山澗,山間有一條小溪,日夜嘩嘩流淌。看了四周,心裡有了譜。又輕輕跳落到院裡。石槽裡草料又被馬吃光了,便又用篩子篩好草料,澆上水,拌上料。兩匹馬又搶著吃。小強驢早被馬擠出槽頭,見馬吃草,這才小心翼翼地伸過頭來喝水。柳士林舀過一小桶水飲小驢。小驢喝足了水,躲在一邊休息去了。

    柳士林早知道主人一直在身後盯著他“小老弟,牲口吃飽了,咱們也該回屋休息去了。”

    “大叔,不瞞您說,最近俺們這裡不太平。所以俺不放心!”柳士林一驚。

    “昨日皇台鎮那邊有家鋪子被搶了,所以人心惶惶。”

    柳士林聽了,和自己沒關系,喘了口氣。二人返回屋睡覺。主人倒頭便睡了。柳士林躺在炕上,卻象烙餅一樣,來回翻個。

    柳媚和女主人在西屋住,小聲說話。同炕上還有女主人的弟妹和侄女。

    這一家姓周,父母早亡,只有兄弟二人。大哥叫周顯光,二弟叫周顯亮。周顯光的老婆就是女主人,名叫王娥娥。二人從十七歲成親,至今已十年,王娥娥還沒開懷。二弟周顯亮的老婆叫肖翠翠,結婚五年,生下一個女兒,叫珍珍,今年剛三歲。三個月之前,周顯亮下山去順城府,在城裡被抓了壯丁,至今生死不知。所以,弟媳肖翠翠帶著女兒,又遭這場劫難,氣得臥床不起。嫂子王娥娥,又得下地干活,又得買藥煎藥,照看弟妹和孩子。柳媚聽了這傷心事,又看看躺在炕上的母女倆,她不由想起了姐姐和姐夫,姐夫也被抓了壯丁啊!同病相憐,忍不住掉下淚水。

    王娥娥說“妹呀,別難受,小心傷到你肚裡的胎氣。我這弟妹呀,其實就一點心病,沒大礙。過幾天咱姐仨到北邊河裡轉一轉,散散心,也就沒事了。”

    過了一天,肖翠翠果然精神好多了。王娥娥去地裡干活,柳媚就幫她看珍珍、做飯。這姐仨到了晚上,就在炕上談天說地,滿屋子生氣。這三個女人雖然大小不一,但也相差無幾,脾氣相投,說話投機。特別是王娥娥和柳媚,大有姐妹相見恨晚之意。這天一黑,兩人躺在一個被窩裡也不睡覺,就把各自悶在心中的悄悄話都說了出來。

    天快亮時,王娥娥摟著柳媚睡著了。

    柳士林原打算住兩天便走,誰知柳媚不願動身。柳士林就跟周顯光去山上刨紅薯。今年風調雨順,糧食豐收。糧食收完了,只有紅薯還在地裡。柳士林和周顯光便從山坡往家裡挑紅薯。

    這一天,王娥娥從山地裡回家,柳媚急三火四地說“嫂子,我爹打算明日走哩!”

    王娥娥一聽就柳眉倒豎,說“那可不行,你們爺倆不能走,我找大叔說去!”

    晚飯時王娥娥說“大叔哇,我勸你們不要走。一是不能回五台山了,二是一直往東南方?走哪算一站?再走就往大海裡去了!其實,這就是你們的家!不要走了!”

    周顯光幫腔說“對,這就是咱們的家!別走了!”

    柳士林不好直說,只好把柳媚拉出來當擋箭牌“柳媚同意,我也沒說的,只是怕影響你們生活。”

    王娥娥說“有啥不方便的?咱這山不窮,咱生活也過得去。有我們吃的,就有大叔你二人吃的!大叔別的事也不要多想。俺這村是一個老祖爺傳下來的一條根。幾百年前,老祖宗從山西洪洞縣老槐樹下遷來的。全村一個姓,都姓周。咱村人心眼好,為人厚道。無論誰家走親訪友,也都是全村的親戚朋友。一樣敬待。所以大叔就住在這裡,不會出啥事。”

    到了晚上,王娥娥和柳媚鑽一個被窩,王娥娥摸著柳媚的肚子嘖嘖贊歎,說“這個寶寶,一定和你一樣漂亮。”

    柳媚說“那也不一定,還可能隨他爹哩。”

    王娥娥歎了口氣。柳媚知道她為什麼歎氣,就說“我們在這裡,窄房窄屋子,就是怕影響你和王大哥的生活,所以,……”

    王娥娥扭過身去歎了口氣,說“你哪裡知道,你大哥可是騸了的叫驢——沒籽了。”

    柳媚不解其意。對面躺著的肖翠翠快言快語,連比劃帶說“就是,就是沒有干那事的本事了!”

    柳媚聽了,臊紅了臉。王娥娥又扭過身,沖著肖翠翠說“就你嘴快,啥你都知道。”

    肖翠翠笑喜喜地說“怕啥嘛,你說的不就是那意思嘛?”

    柳媚看著王娥娥,感覺夠可憐的。王娥娥眼含熱淚,閉著眼不說話。雞叫頭遍,二人才瞇上了眼。再一睜眼時,天已大亮。王娥娥翻身爬起來就去灶間點火做飯。柳媚剛起身,就被王娥娥按在炕上說“好妹子,你再躺一會兒,等我做熟了飯,再叫你不遲!”

    快吃早飯時,柳士林已從山上揹回一捆谷草、周顯光揹一捆紅薯秧,二人給牲口揹來草料。在牲口棚,周顯光往鍘刀續草,柳士林按鍘刀。二人給驢、馬准備草料。

    柳媚躺不住,穿好衣服站起身,只覺得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倒在炕上。老母猴揹著小猴在牆角坐著,一見主人跌倒,就吱吱大叫。王娥娥趕回屋子,看見柳媚和衣躺在炕上,一摸她腦門,熱得燙手。

    王娥娥跑出內屋說“壞了,壞了,我妹子發燒了。”

    柳士林和周顯光剛進灶間屋,馬上又跑到外屋說“我去找藥。”

    周顯光說“大叔別急,如妹子只發燒,咱們上山澗刨點野竹根熬點湯喝就行了。”

    二人扛把橛頭就去刨藥。

    躺在炕上的肖翠翠扶著柳媚說“嫂子,大妹子這幾天上火,給她刮刮就好了。”

    王娥娥拿出納鞋底的大號頂針,在大襟上擦了擦,說“好了,你趴在炕上,別嫌疼,嫂子給你刮刮脖梗子。”然後用頂針在柳媚的脖梗子上“噌噌”刮了幾下,刮出了道道黑血印。

    過了有兩刻工夫,柳媚頭不熱了,馬上有了精神,說“嫂子還有這兩下子?”

    肖翠翠說“這都是老百姓專治頭痛腦熱的土法子!”

    柳士林和周顯光從山上刨了幾種草藥回來,見柳媚和王娥娥正有說有笑,心裡就寬了一半。五人圍著桌子吃早飯。王娥娥專門煮了四個雞蛋,兩個留給弟妹和小侄女,兩個擺在桌上。周顯光見了有點饞,伸手去拿,王娥娥用筷子一撥拉他的手,說“那是給妹子補身子吃的,沒你的份。”

    周顯光縮回筷子,去夾蘿卜鹹菜。早飯熬了半鍋玉米面糊糊,一筐糠窩窩頭。王娥娥吃著窩窩頭說“大叔,我看您還是別走了,我覺得您去哪兒都是這樣。倒不如住在俺家。俺和妹子挺投緣,她願意住在俺家!”

    柳士林牙口不好,就願意喝玉茭面粥。他呼嚕呼嚕喝得正香,聽王娥娥一說,沉思半晌才說“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家的事,大叔也不再瞞你二人。如住在這裡時間長了,仇家知道我們在這裡,怕給你家惹事。所以不能牽連你們,我想近日就走!”

    王娥娥說“大叔不能走,一是我妹子懷了四五個月的身孕,不能再顛簸了。二是咱村大、人多,外來人想找咱,不容易。三是咱們這裡半深山,來往人少。再說了,就是他們知道了,又怎樣?天塌有地接著,怕他娘個球哇!”

    王娥娥一席話,感動了柳士林。想不到深山裡還有這樣仗義之女!想起善仁大師的指點,到底到何處為止?對呀,此村也是東南方向。也許到了這個村就是東南方向的終點了。思前想後這才說“既然侄媳婦留大叔爺兒倆,大叔可是盛情難卻!客隨主便就是。只是有些事還要處理,看賢侄有甚想法?”

    周顯光聽媳婦說話斬釘截鐵,心裡高興。自己想說的,媳婦給說了。又想了想,這才慢吞吞地說了話。“我思模著,若要保平安,現在要做這麼兩件事。一是讓我妹子貓屋別露面。讓大叔跟我上山干活,若別人問我,就說是我姨父。二是我必須去找村保,跟他講明事情。讓他知道此事,還要他保密。如有事,讓他出頭。三是這兩匹馬,快快賣掉。因為咱這沒有人喂得起馬。最重要是怕招引目標。”周顯光說完,看看柳媚和王娥娥,又看看柳士林。都表示贊同他的意見,便高興地坐在炕頭一邊,不說話了。

    柳士林聽了周顯光的意見,覺得這後生表面看呆頭呆腦,實際上內秀。想了想就說“賢侄、侄媳說的都對,我想說最後一件事,就是要賢侄設法快快賣掉這兩匹馬。賣什麼價,賢侄定,給多少,你作主吧!”

    別看周顯光貌似呆憨,實際是個精靈過人的買賣人。別看年紀不過三十歲,他從十五歲就跟爹闖綏遠、去察哈爾,販牛販馬。不管是張北馬、蒙古馬、伊犁馬、雲南馬、東洋馬,他一看就知道。他一摸就知道這馬的脾氣“是強眼子”還是“順毛驢”,是善拉還是善跑?他一看牲口就知道是幾歲口,當地價位是多少。……所以鄰近村裡買賣牲口,都是叫他先估了價才買賣交易。後來兵慌馬亂,爹又去世,世界越來越不太平,他就不去販牛販馬了。他經常去皇台集牲口市上去當經紀人。一個集市總能賺一兩塊大洋。所以他提出賣掉這兩匹馬,因為他心裡有底。

    灣道山村離皇台鎮只隔一道山澗,走一趟不過三裡多路,皇台鎮逢五是大集。這天早晨,周顯光騎一匹黑馬,牽著這匹棗紅馬去趕皇台鎮大集。在這牲口市,新老經紀人都認識他,看他來賣馬,以為又是從古北口販來的。一些買牛驢的客戶,看也不看地走了。這個牲口市上,有牛馬驢騾,豬羊雞鵝。還有給牲口配種、給豬羊打圈的。百姓買牲口,大多是為了拉犁、拉車、拉碾子、拉磨,專為養殖的很少。所以對善於奔跑、而且特嬌氣的馬,沒人買。周顯光牽著兩匹馬,在市上轉,有問價的,沒有想買的。周顯光清楚,山裡百姓窮人多,但還是有富戶,有人需要馬的。如騎馬去城裡辦事,騎高頭大馬走親訪友,呵,那多氣派!所以他不急不忙。牽著馬在牲口市上游蕩。

    周顯光早品出這兩匹馬的價格。這兩匹馬,一匹黑如緞錦,另一匹卻棗紅毛色。黑馬個不高大,體型中等。前胸肌發達,鼻孔厚實而寬大,善奔跑。棗紅馬鼻上一道黑。鬃毛光亮,毛色油光,此馬吃草料不挑剔,奔跑有耐力。應該有識貨之人。快到晌午時,集市快散,牲口市除賣掉的,大部分牲口開始往家裡牽。就在這時,來了兩個年輕人。一個身穿粗布衣裳,頭上罩一條羊肚手巾;一個頭戴淺灰色禮帽,身穿淺藍色緞子長袍,嘴上蓄著小貼皮胡子。二人年紀不過二十七八歲。

    周顯光想起來,這是皇台鎮賀榮禮的兩個少東家,老大叫賀家仁,老二叫賀家義。賀榮禮早年在順城府開一家當鋪。當鋪字號叫“日升莊”。大兒在家收拾幾畝地,老二賀家義在皇台鎮開一門診所。家境雖不首富,但在這大山裡,十裡八鄉也是首屈一指。兄弟二人想買這兩匹馬,就是為了進出山方便。兄弟二人從小愛騎毛驢下山。山裡狼多,毛驢一見狼就嚇毛了。後來買了馬,卻都是劣馬。不是騎上不走,就是騎到半路,躺地不動,不得不賣給“宰鍋”。所以總想買匹好馬。

    今日有人告訴兄弟二人,說灣道山的周販子牽來兩匹好馬,一黑一紅,說是蒙古馬,正在等買主。這二人便急忙趕過來。兄弟二人一看馬,都很高興。馬上和周顯光談價。周顯光便說“兄弟出出手!”出出手是集市上的侃價行話。就是雙方把手伸進一只袖子裡,出手指代表價格。這樣就是不讓其他人知道各人出的實價。很快侃定價格,買一匹馬,三十五塊大洋,兩匹一起買,六十塊大洋。最後,二人花六十塊大洋買走兩匹馬。

    周顯光把賣馬錢裝進錢褡褳,便回到灣道山。他今天賣了個好價錢。按他的眼光品價,這馬屬中等,最多每匹賣二十五塊大洋。所以他很高興。進了屋,他把錢褡褳一放,把賣馬的經過簡單的說了一遍,說“大叔,今天共賣了六十塊大洋,請您清點一下。”

    柳士林一聽賣價不低,就說“賣多賣少你收著,這些錢,就算是大叔我爺兒倆的店錢、飯錢。”

    王娥娥和柳媚一聽賣了這麼多錢,也很高興。但一聽柳士林說話,王娥娥就不高興了,說“大叔,賣馬錢是你的。在俺這裡吃住,可不是住店吃飯,大叔說這話就見外了。我們是小輩,論當家,還應是長輩,這錢大叔不收讓誰收?”

    柳媚說“嫂子可別這樣說,我們來這裡,就托哥嫂的福了。這點錢,就留作吃飯用。上城、去鎮買個油鹽、醬、醋,還不是哥嫂去?難道還花一個要一個不成?這家就得哥嫂當,這錢就得哥嫂收!”

    柳士林把錢褡褳塞給周顯光說“賢侄,大叔手裡有錢,這點錢你就收下當咱們生活費用吧!”

    周顯光覺得挺為難。因為這些錢,對有錢人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對山裡老百姓來說,可是個大數。王娥娥看著周顯光,知道一時他拿不定主意,就說“既然大叔這麼信得過咱們,咱就代為保管,你就收了吧!記住,這些錢,要有鋼用在刀刃上。明年四五月份咱妹子坐月子,還要花哩,那——你就收起來吧!”

    收完莊稼,交完租金賦稅,周顯光一計算,剩下的谷子、玉茭、紅薯,省吃儉用,也熬不到明年麥收。所以趁秋末冬初風和日麗之時,周顯光和柳士林爺倆就去西邊深山裡挖草藥,然後拿到集市上去賣,換來錢可買米買糧。山裡冬天來得快,大雪一封山,大人小孩都躲在家裡貓冬。周顯光和柳士林扛上鳥槍,帶上鋼絲套,上深山裡打野味。每天都能打幾只山雞,套幾只兔子,碰巧還能套一只狐狸。逢皇台鎮集,把野味變賣,又可糴點糧米。有時頓一鍋野味,全家六口半人吃。讓懷孕的柳媚多吃,使孩子長得更快。一家“六口半”雖不是一姓,卻親如一家。

    賀家兄弟興沖沖騎著兩匹馬回到家,家裡人看了看,品味品味,都說不錯。二人當然高興。這一高興,扭頭就揚鞭催馬,順著官道下了山。皇台鎮到順城府七十來裡路,賀家兄弟騎馬用了一個半時辰便到了。這馬跑起路來又穩又快,可比那毛驢強百倍。進了順城府,來到“日升莊”下了馬,二人跑到後堂看老爹。聽見兩個兒子的叫聲,賀榮禮就拄著拐杖走出來。拴馬樁上拴著兩匹高頭大馬,一匹棗紅馬,一匹黑炭馬,腰身前寬後細,滿身油光。這兩匹馬善跑。賀榮禮雖不內行,但聽多了,見多了,也看出來好馬劣馬。賀榮禮很高興,今後兩個兒子上山下山有了好腳力,來往方便多了。

    京漢路經過順城府。這裡又是皮毛、藥材、布匹集散地。所以來往客商多,集市熱鬧。順城府地盤不大,一道城牆周十二裡,五尺條石壘牆基,壘丈許高才改為方磚砌牆。城牆高三丈,這是有名的鐵固金湯之城。城內街巷樓閣十字八條。民國初,街市往城南開闊。城南外是護城河,商賈便依河建商樓店鋪,一半建在護城河裡,一半搭在河沿岸。在潺潺流水的護城河邊建起了一座座高腳吊樓。沿岸便出現了綢緞莊、旱煙鋪、春香閣、鍾表店、酒館、藥店。在高腳吊樓對面,建起了戲園子、洗浴樓、大飯莊、金銀店、當鋪。……這條街便成為順城府的商賈大街。每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逢集、廟會,更是人山人海。

    “日升莊”就坐落在高腳吊樓的對面。兩匹馬拴在拴馬樁上,立即吸引了人們駐足觀看。這裡有行家,有愛好者,也有跟風看者。這個說這兩匹馬是伊犁馬,那個說是蒙古馬,還有說是古北馬。在圍觀者中有兩個人一直在死死盯著這兩匹馬。他們認為這是兩匹蒙古馬。所以這二人就站在一旁不動身地看。

    大約過了兩刻鍾,賀家兄弟走出“日升莊”。老大賀家仁說“兄弟騎馬悠著點,這是生馬。”

    老二賀家義解開韁繩,一腳插入馬鐙上,說“沒事,不用跑快了,三個鍾點到家。”

    剛要走,這二人上前一拱手說“兩位大哥,我有事相求。”

    賀家義下鐙,說“兩位有啥要問?”

    這兩人不過二十二三歲,一身短打扮,身材中等,兩眼透著機靈,一口山西腔。這兩個山西後生說“請問大哥,這兩匹馬可是剛剛買到?”

    賀家義想,問此話何意?便說“買兩個多月了。”

    後生翻翻眼皮看看賀家義說“不對吧?”

    賀家義說“那能錯得了嗎?”

    後生說“好,我們花大錢,是否可讓與我們?”

    賀家義說“花大價?我們也不賣,我們是用來做腳力的!”

    後生說“是這樣,我兄弟二人奉東家之命,想買幾匹好馬,聽說直隸有好馬,所以就來直隸尋買。”

    賀家義說“買好馬可去察哈爾、古北口,來這裡怎能買到好馬?這裡人有幾個騎馬?”

    後生說“聽說離此地不遠有個集市,常有好馬出售?”

    賀家仁說“買好馬,我告訴你,在俺家那兒有個牲口市,俺們就是在那兒集上買的。那兒有個牲口販子姓周,他專門販賣察哈爾、綏遠蒙古馬,有時也販到伊犁馬。你可去那裡買。”

    後生問“在何地?”

    賀家仁說“往西七十裡,皇台鎮。”

    兩個後生謝過,便走了。

    賀家義埋怨賀家仁不該告訴兩個山西人打問買馬之事,現在人心不古,虛實難測。想起自己坐下馬,懷疑是不是盜來的馬?二人一想,盜不盜,和自己沒干系,於是,兩兄弟騎馬返回皇台鎮。

    打聽買馬的兩個山西後生正是“三義教”派來的探子。他們順著小道一路追蹤,得知柳士林爺兒倆騎著一黑一紅兩匹馬來到直隸順城府。他們便追到順城府。得知皇台鎮有牲口市就追到皇台鎮,又打聽清楚牲口販子的准確住地,這才返回山西。離過年還有七八天,賀家義又騎馬去順城,這次是向父親報喜。賀家仁、賀家義二人先後成家,賀家仁家連生兩個女兒,賀家義家卻毫無動靜。這次賀家義家有喜,而且已呱呱墜地,是一個“大胖小子”,怎不叫人高興!賀家義向賀榮禮報了喜,立即返回皇台鎮。這次返回,身後卻跟了兩個不速之客。賀家義哪裡知道,這二人正是山西“三義教”派來的殺手!

    這年冬天,山裡連下三場大雪。周顯光和柳士林便整日頂風踏雪進深山裡打獵。打來的野味,去集市上變賣。爺兒倆回到家來,燜上幾口小酒,倒在炕上一問一答,連聊帶逗,天南海北扯風景、講故事。柳士林本來就是個愛熱鬧人,有時還高興地哼上幾句山西梆子。

    柳媚和王娥娥更是親如姐妹。睡覺一齊睡,起炕一齊起。上茅房也要搭伴去。灣道山村在山區是個大村,二百戶人家。全村同姓,輩份分明。知根知底,誰家有個三親六故,誰也瞞不了誰。柳士林爺兒倆住在周顯光家,全村早就知道。柳士林人性和善,特和人。那柳媚長的俊氣,又會說話,鄉親們都喜歡這爺兒倆。村保已告知各戶,對外人,把這爺兒倆當成咱村的親戚。柳士林爺兒倆住在這個村,打心眼裡高興、放心。現在已經是臘月二十一了,周顯光兩口想接肖翠翠娘兒倆回家過年。今年多了“兩口半”人,熱鬧。收成過得去,過年錢、物都不缺,就缺二弟一個人。一聽自己的男人被抓了壯丁,把肖翠翠氣得半死,生了兩個多月的病。病剛好,便回娘家去了。在農村有個風俗,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在娘家過年。

    這一天,周顯光去本家堂弟周顯成家牽一頭騾子,再趕上自己的小毛驢准備去接弟妹和侄女。

    柳士林說“你二人去,不如我跟著去接,今年雪大、路滑;你們去接回來,就變成四人,三個女的,萬一有啥事,你無法招架。”

    周顯光說“大叔說得對,柳媚妹看家就行了。”

    柳媚說“嫂子不能去!”

    王娥娥說“要不這樣,我陪妹妹在家,你爺兒倆去接。”

    周顯光一拍脖子說“可,可我是大伯子,怎麼接弟媳婦呀?”

    王娥娥說“怕啥哩?不是還有大叔嗎?”

    周顯光看著柳士林笑了說“對,有大叔在我就放心了——那咱爺倆走吧?”

    周顯光騎上騾子,柳士林騎上毛驢,順著山道出了村。山溝山嶺山澗一片雪白。刮起陣陣寒風,吹起一片片雪花。

    接著弟媳和侄女便往回返。肖翠翠抱著女兒騎在騾子上,柳士林騎毛驢,周顯光在後跟著走。走到皇台鎮十字路口,迎面走過來兩個年輕人,這二人身穿黑色對襟棉襖,頭上罩著白羊肚手巾,腳踏一雙老頭棉鞋,兩張娃娃臉,年紀不過二十歲。兩眼卻閃著凶光。走出皇台鎮,周顯光故意走羊腸小道。這兩個小子也跟過來。柳士林看這兩個小子不善,心裡一驚。

    這兩個小子跑上前攔住周顯光,一抱拳說“請問大哥,那邊村是否叫灣道山?”

    周顯光只看了看二人,也不開口。二人又問道“這個皇台鎮是否有個牲口市?”周顯光一句話也不說。

    二人又問“這個鎮逢幾是大集?”

    周顯光伸出手比劃一個五。一看周顯光還不開口,猛跑幾步,攔住柳士林騎的小毛驢,說“請問大叔,牲口市逢幾?”

    柳士林想,我聽出你的山西口音。所以也不答話,只打一個手勢,伸出五個指頭。

    騎在騾子上的肖翠翠見有人問,就停在前邊,又見都不答話,心裡說,平時說話當當地,今天這二人怎的都成啞巴啦?“喂,那個村叫灣道山!皇台鎮逢五是大集!”

    說罷就吆喝一聲,趕著騾子往前走。周顯光推了一下驢屁股,小毛驢便得得地往前跑。

    走出裡把遠,柳士林跳下毛驢說“侄子,你騎毛驢快回村,我看那兩個小子不地道。”

    周顯光說“大叔還是你騎驢回村,我看著他們。”

    柳士林說“你快回家,我估計今天有麻煩!”

    周顯光騎上驢,急忙追趕前邊的騾子。看著周顯光拐彎走遠了,柳士林這才把棉袍抖了抖,然後又捲起來掖在腰帶上。順手從兜裡掏出鐵彈子握在手裡,兩眼用余光反看背後。柳士林自小和師父學會暗器“甩子功”。所謂“甩子功”就是雙方交手之前把鐵砂子握在手裡,打到白熱化程度甩出彈子打向對手。平時練就了幾種招法,二指彈、腕子甩、直手砸,練得時間久了,練到了家。不論彈、甩、砸,只要出手,彈無虛發,專打對手的面門。只要中彈,不死即傷。這就是暗器“甩子功”。“甩子功”不可亂用,只有在你死我活的打斗中才能使用。……

    保安團把案子交給“三義教”後,吳氏夫人急忙派副官給“三義教”送去五百塊大洋。“三義教”接了錢,馬上往直隸派出兩撥偵探。第一撥去了石門,無功而返。第二撥沿山間小路追趕,最後在順城府遇見那兩匹馬,一直跟到皇台鎮。偵查清楚,返回山西覆命。過了幾天又派出第三撥。就是今天這兩人打探柳氏父女的具體住地,誰知不期而遇。這兄弟二人可高興懵了。這兩個後生,是“三義教”的有名殺手。兄弟二人三歲練功,六歲習武。訪遍名師,學多家拳術,功夫練的出類拔萃。兩個後生,乳毛未干,心狠手辣。死在這二人手下的冤魂不計其數。在“三義教”中人稱“雙刀小閻王”。

    柳士林雖不認識“小閻王”,但早有耳聞。他不緊不慢地在前邊走,兩耳卻聽後邊聲響。練武之人練就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功夫。而且細察秋毫。這兩個後生見柳士林下了驢在前慢行,就猜測到柳士林已發現他們的企圖。在山西早知五台山下有個“神拳柳”,個頭不高,骨瘦如柴,如猿猴一樣靈活,打斗起來卻如金錢豹一樣凶猛。眼前這個小個老頭兒,正是被追蹤之人。

    這兩個後生心裡竊喜,三步兩步追上柳士林,一擋路說“敢問前輩,可是五台山人士?”

    柳士林漫不經心地說“咱們可是老鄉!”

    兩個後生又問“這麼說,那吳司令可是被你‘作了’?”

    柳士林一擺手說“談不上,是他撞在我刀口上了。”

    這兩個後生一聲冷笑說“可知殺人償命,欠賬還錢的道理?”

    柳士林一聲冷笑說“老兒比你後生多長幾年,豈有不知之理?”

    一人突然亮出九節鞭說“既然知道,也該知此事怎地處理?”

    柳士林也不夾他們一眼,說“如果沒猜錯,你們兩個後生可是“三義教”的雙刀小閻王?”

    兩個後生說“既然知道,就知道此事怎地辦!”

    柳士林說“胎毛犯潮,,乳臭未干,敢在你爺面前說大話,有甚本事就使出來吧!”

    這兩後生,一前一後夾住柳士林說“後生有言在先,咱們前世無仇,今世無冤,我們只認一個字,錢!明年的今日就是前輩的忌日!看傢伙吧!”

    柳士林不慌不忙站在二人中間問“咱們是單打獨斗還是以多勝少?”

    一個後生說“我們‘雙刀小閻王’齊上,那是以多欺少,今天就來個單打獨斗,也好領略前輩的功夫!”說罷,這小子扔下九節鞭,來了一個“猛虎掏心”勢。

    柳士林一閃身,這“猛虎掏心”是假的,見柳士林閃身,立即變招,一個“螳螂雙臂”直鉤小老兒脖子。小老兒一縮脖,用了一個矮子功,接著一個“掃堂腿”,便將這後生掃倒在地。眼看就要倒地,這後生“單提腿”又立起身來。柳士林一看,這後生功夫果然不錯,不能久戰,必須速戰速決。看來閻王不請,小鬼來。絕不能留下活口。想到此,柳士林暗暗運氣,要用奇招打敗這兩個後生。

    後生看小老兒年紀一大把,功夫真是老到,令他心裡發怵,所以一招一式不敢大意。二人站在山間小路上你一拳我一腳地打斗。這小路上還有厚厚的積雪,小路左邊是高山,右邊就是三丈深的山溝。只要滑一腳,就讓你跌得粉身碎骨。在一邊看打斗的後生看得真切,眼看哥哥一時難以取勝,只想在關鍵時刻助哥哥一臂之力。他暗暗把腰中的傢伙取出來,隨時准備開黑槍。柳士林何等人物?他早就看見那後生准備了傢伙。這傢伙是只小手槍。這是一只比利時“赫斯塔爾”兵工廠生產的“勃朗寧”。柳士林當年見過、還玩過哪。柳士林和那後生打斗了十個回合,不分勝負。柳士林本想用奇招打敗後生,一看那旁邊的後生取出小手槍,馬上改變了主意。要出其不意把拿手槍的後生打倒,才能取得這場勝利。柳士林在迎那後生一拳時,故意仰面摔倒在地,後生一看柳士林倒地,馬上來了一招“餓虎撲食”,誰知柳士林使了一招“雙腿倒勾”,借其力一腳將這後生踢出二丈遠。柳士林就在倒地的一剎那,右手的鐵彈子彈出,打在那拿手槍後生的面門上,又被飛來的人體砸著。這哥倆一倒地,順坡轱轆摔下山溝,連摔帶砸,估計摔不死,也摔個半癱。柳士林緊跟跳到山溝,一摸二人的鼻息,只有出氣,已無進氣。將手槍揀起掖在腰間,順山溝找一個緩坡走上小道,檢起九節鞭圍到腰裡。抬頭一看,卻見周顯光端著鳥槍,迎面走來。

    周顯光騎驢把肖翠翠娘兒倆送回家,提著鳥槍就跑回來,怕柳士林遇到麻煩。卻正看見柳士林和那後生打斗。於是他便趴在路邊的一塊山石後,把鳥槍瞄准那後生。他看見柳士林拳腳精到、動作麻利,三拳兩腳就將這二人踢下山溝。他看見了這驚險的一幕,高興得想拍手叫好,但他憋住了。

    柳士林見周顯光過來,說“剛才的事你都看見了?”

    周顯光點點頭說“大叔放心,侄兒嘴嚴,連娥娥也不讓知道。”

    柳士林說“好,這倆後生摔死了,這是他們咎由自取,不能怨我。可這兩條屍體如何處理?”

    周顯光看了看遠近山頭,說“大叔,你放心。大雪封山,沒有人出門,無人看見。咱這地方狼多,用不了兩個時辰,就被吃個精光。”又看看天說“若不然先用雪土蓋上!”

    柳士林說“這兩個後生,是我們那裡有名的殺手,外號叫‘雙刀閻王’,這哥倆專替有錢人殺仇家。別看年紀不大,可殺人如麻。這哥倆有真功夫,這倆小子會氣功,閉氣功,會裝死。如假死逃過這一劫,那咱們可是後患無窮!”

    說罷,柳士林輕舒雙臂,施展輕功,一個“金鵬浮雲”跳下溝底。他走進這兩具屍體旁,仔細驗看二人傷勢。一個後生的頭已被一塊尖石扎爛,白花花的腦漿流了一地。另一個頭沒有開花,但頭已被摔扁。面門處一個鐵沙子眼,這是奪命一擊。柳士林用腳踢了踢二人的身體,已凍得僵硬。便捧雪土將兩具屍體掩蓋。這才放了心。一縱身跳上小路。此時天暗雲低,眼看又要下雪。二人這才沿路快步回家。

    肖翠翠比柳媚大一歲。她帶著女兒騎騾子回了家,馬上就對柳媚說“不好了,大叔可能碰上難纏事了!”

    王娥娥便斥責她說“看你嘴快的,有啥咋呼勁?柳大叔在這裡兩眼一抹黑,能有啥難纏事?”

    柳媚心裡明白,八成是五台山有人追殺過來。三個女人正七嘴八舌地叨叨這件事,柳士林和周顯光回來了。

    肖翠翠說“我沒說錯吧?還嫌我嘴快!看哪,他大爺還扛鳥搶去了呢!半路上遇見兩個小伙子,你問他們,你問他們?啊?是不是?”

    王娥娥氣不打一處來,就說“行了,別人沒把你當啞巴賣了。”轉身對柳士林說“大叔,外邊風太大,快上炕烤烤火盆。”

    柳士林、周顯光和沒事人一樣,坐在炕頭上拉閒篇。柳媚這才放心了。

    周顯光兩口子把柳士林當父輩孝敬,把柳媚當自己的親姊妹看待。肖翠翠更是心直口快,肚子裡盛不下半兩下水。柳媚張口閉口叫大嫂二嫂,她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因為兩個嫂子不讓柳媚做重活,柳媚把二嫂的小妮子當成玩物逗著玩。不是抱著她,就是領著她在院子裡跑跑跳跳。老猴母女也特別喜歡這個梳著獨角辮的小妮子。晚上猴子母女就睡在小妮子旁邊。還有兩天就過年。蒸年糕、蒸饃饃、買豬頭、燉豬肉。剁肉、洗菜,王娥娥妯娌倆最忙活。柳士林和周顯光爺兒倆就坐在炕頭拉閒篇。

    柳士林從褥子底下取出那只勃郎寧手槍說“侄子,別看年關已到,可那仇家未必就不出門。為防不測,你把這支槍收下,到時可使用!”

    周顯光最喜歡槍,握在手裡說“這可是支洋槍,俺不會使。”

    柳士林說“這好辦,大叔教你使用。”

    五台山沒有派來殺手。一家老少“六口半”人,過了一個安安生生太平年。

    轉眼冰消雪化,春暖花開。柳士林和周顯光除上深山打獵,就是上山翻地保墒,送糞施底肥。到了谷雨,種上了玉茭、谷子、紅薯。這期間的農活就是間苗、除草、翻薯秧。柳媚身子越來越笨,兩個嫂子看著她,讓她就坐在窗戶底下納鞋底。二嫂肖翠翠的妮子叫珍珍,整日和兩只猴子在一起玩,不離柳媚半步。過了年,一家人又恢復了苦日子。蒸幾個饃饃,專給柳媚和柳士林吃。養十幾只雞,開春下蛋,捨不得變賣,都攢著給柳媚坐月子吃。蒸的饃饃連珍珍也不給吃,猴子就蹬高從吊著的籃子裡偷出饃饃,一個饃饃掰兩半,一半給小猴,一半給珍珍。柳媚的預產期還有一個月就到了,王娥娥和肖翠翠妯娌倆早准備好了小被子、小衣服、褯子;紅糖、雞蛋、小米。天天盼,日日想,快快生下小寶寶吧!桃花謝了,梨花白了,棗樹拱芽,沒有動靜。妯娌倆趴在柳媚肚子上聽胎音,咕咚咕咚跳得山響,可就是沒有出來的意思。

    肖翠翠說“妹呀,你‘懶月’了,俺生珍珍時說生就生了,痛快著哪!”

    肖翠翠告訴柳媚,這時候不能光坐著,要活動,跳跳高,蹲蹲窩。到生時就少受罪。五月初,柳媚肚子疼,又是疼得厲害。柳士林在窗外聽見叫聲,又心疼又著急。一想到外孫,比喝了**還甜。周顯光一聽柳媚的喊叫,心裡就特喜,快了快了,就要見到小寶寶了!這時,王娥娥和肖翠翠除了做飯,什麼事也顧不上了。一切都要以柳媚為中心。只要柳媚一吭聲,這二人便飛也似地跑上前,問這問那。端午節寅時,柳媚滿頭大汗,下身已出羊水,王娥娥抱著柳媚,肖翠翠扭著小腳黑燈瞎火地去請接生婆。接生婆一到,隨著哇哇的哭叫聲,一個胖乎乎的小小子降生人間。一出娘胎,黑茸茸的頭發,白粉嘟臉,睜開雙眼看世界,會咧小嘴逗娘親笑。把收生婆驚得說“俺在這十裡八鄉接過這麼多孩子,沒見過這樣的孩子!”

    在窗外聽見孩子哭聲的柳士林和周顯光,柳士林高興得哭起來,周顯光高興得直薅自己的胡子。

    賀榮禮在順城府開了一輩子當鋪,“至誠守信”是他開當鋪的經營之道。最近卻添了麻煩。如今,在東三省有小鬼子的駐軍,在平、津也有小鬼子軍隊。就是在順城府這個彈丸小城,也冒出來個當鋪,而且是小鬼子開的。就開在賀榮禮的隔壁。常言說,同行是冤家。兩家收、當出現價格偏差,雙方買賣都不好做,這是一個原因。更大原因是小鬼子相中“日升莊”這個字號。日本開的當鋪叫“永生莊”,他要收購賀榮禮的“日升莊”。如被收購,小鬼子開的當鋪就可以橫行這條街了。賀榮禮卻不買小鬼子的賬,你喜歡“日升莊”嗎?“日升莊”當鋪不喜歡你,你小鬼子就是給個金山銀垛,我老賀家不稀罕!小鬼子派人出面、托中國人搓和,都打動不了賀榮禮的決心。這可把小鬼子的鼻子氣歪了。看來賀榮禮是專門和日本人唱對台戲,不讓收購?咱們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所以近一時期,日本浪人經常去騷擾“日升莊”當鋪。一會兒派人當一塊手表。一會兒又讓人當一把手搶,而且裡面裝滿子彈,這槍誰敢接當?那不是犯法嗎?一會兒又派人當一把軍刀。這分明是警告賀榮禮!你不是不把‘日升莊’賣給大日本帝國嗎?我就天天給你搗亂,讓你賀老爺子天天膽戰心驚!

    當賀家義來到時,賀榮禮一宿沒睡。想關了當鋪,當個主戶。賀家義說“當鋪關了,我來這裡開個藥店。”賀榮禮說“小鬼子對中藥也是精通,他們也要搗亂。”

    賀家義說“我不怕,真惹急我,非收拾幾個小鬼子不可!”

    賀榮禮瞪了兒子一眼,說“那你還不是找事?他們能放過你嗎?”

    賀家義說“他們跑到中國來,為非作歹,他們才是找事呢!”

    賀老爺子開當鋪從不坑人害人。因為來當物,都是“磨扇子”壓住手,急等錢用的。等人家緩過勁來,再贖回原物,中間只掙個保管費用。所以,賀榮禮關張當鋪令朋友們惋惜。

    賀榮禮當真關了當鋪。賀家義的“洛陽堂”藥店便開張了。賀家義幾年前畢業於直隸高等中醫專科學校。畢業後就回家鄉開一診所,專為平民坐堂行醫。小鬼子買不了“日升莊”,卻逼得“日升莊”歇業。小鬼子高興得偷偷樂。誰知又冒出來個“洛陽堂”,把“日升”變成“洛陽”這分明和大日本帝國唱對台戲。小鬼子挖空心思又想一計。有一天,一個浪人故意用刀割傷手指,奔到“洛陽堂”要求治療。賀家義一看是個日本人,本著大同人道之義,給他用跌打藥治傷,兩天就會好。這個日本人返回去,便把所上藥用污水沖淨,然後塗抹上狗尿,過了一天傷口就腫脹起來,又去“洛陽堂”醫治。賀家義說“昨日之藥被你洗掉,所以發炎。我再給你上藥,如果再洗掉不治,那可是你之事。”第三天這個浪人又來,說越治越厲害。賀家義說“我知道,你這是找茬子。我今天還給你上藥,如明天還洗掉,你的這個手指就要鋸掉。你走吧!”這個日本人一聽,沒敢再洗藥。過了幾天,傷口愈合,外傷就好了。小日本鬼子暫時不來鬧事了。

    自從“洛陽堂”開張,氣壞了小鬼子。開張沒三天,“洛陽堂”那塊牌子便被打的粉碎,扔進了護城河裡。賀家義也不急,又用一塊馬糞紙重寫了一塊,而且把“洛陽堂”三個字寫得更大。過一夜,又讓人給扔到護城河裡。其實,賀家義已讓家鄉石匠刻好石字。過了兩天,來了一幫石匠,把“洛陽堂”刻成三個青石單字,而且用沙子洋灰和泥,鑲嵌在門楣過梁之上。這一天還宴請賓客,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氣的小鬼子干瞪眼。

    賀家義每天照樣給病人號脈診病。小鬼子隔窗相望,看見賀家義氣定神然,氣得咬牙切齒。小鬼子決不死心,總要找茬子搗亂。一天,來了兩個小鬼子找賀家義看病。賀家義忙給他們把診脈,說“你的脈我號不准,一會兒有一會兒無,也不知是死還是活。好吧,請二位去找該看你們病的地方去看!”

    “是先生不會看病,還是先生有病?”

    賀家義說“我只會給中國人看病,卻不會給外國人看病。”

    “你看我們是外國人嗎?”

    賀家義說“我看你們是中國種,外國人。”

    “先生說話要客氣!”

    賀家義說“我說話夠客氣了。秦始皇當年派遣五百童男五百童女跨海尋找長生不老藥,遇暴風雨,流落在一個孤島上,一代代繁衍,就成了一個國家。我說你是中國種、外國人,我說錯了嗎?現在來中國是認祖歸宗,還是來禍害這個國家哪?難道你們心裡不清楚嗎?”

    在這裡看病就醫的人們聽後哄堂大笑。兩個小鬼子被譏笑得面紅耳赤,只好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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