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博煥道:「那你明天來一趟體委,趙志良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嘛,準備四五萬就應該可以打通了。」
翌日。林家正決定去不去,林父怕昨夜金博煥信口明說,若是去了,六目相對,無話可說,會比褲子衣服穿反尷尬百倍,因為衣褲反穿乃是單方面的尷尬,觀者還會得到身』已上的愉悅;而如果去後金博煥苦想半天不記得了,便是雙方面的尷尬。
思於斯,林母要打個電話給趙志良確定一下。但今天是普遍揭榜之日,求人的人多,所以趙志良的手機電話都不通,無奈之下決定圖一下。體委就在大球場邊上,林父與球場負責人曾有聯繫,一年前這個球場鋪了草皮,縣報上曾報道過。不料這次來時黃土朝天草皮不見,怪石滿場都是。林父林母一路走得扭扭捏捏。進了體委辦公室,金博煥起身迎接,他瘦得像根牙籤,中國領導幹部裡已經很少有像他一樣瘦的人了。金博煥口氣裡帶了埋怨道:「你們怎麼才來。」
林父林母一聽受寵若驚,林母面有窘色道:「你看這次我們兩手空空的,連準備都…」
「喂不要這麼說,我金某不是那種人,朋友盡一點力嘛,趙志良說你們兒子喜歡踢球,那麼應該體能還好,就開一個一千五百米縣運動會四分四十一秒吧,這樣夠上三級運動員,一般特招可以了,以後雨翔去了,碰上比賽盡力跑,跑不動裝腳扭掉,不裝也罷,反正沒人來查。學習要跟緊。」金博煥邊寫邊說,然後大章一蓋,說:「趙志良大概在聯繫市南三中幾個負責招生的,到時你們該出手時就出手,活絡一下,應該十拿九穩。」
林母一聽天下那麼多富愛心的人在幫助,感動得要跪下來。
到家後林母尋思先要請金博煥吃飯。趙志良打電話告之,市南三中裡一個校長已經鬆口答應。要近日裡把體育成績證明和難考證號帶過去。林母忍不住喜悅,把要讓他進市南三中的事實告訴雨翔,雨翔一聽這名稱汗毛都豎起來。Susa的第一志願是市南三中,此次上蒼可憐,得以成全。雨翔激動地跑出去自己為自己祝賀。
晚上羅天誠又來電,劈頭就是恭喜。雨翔強壓住興奮,道:「我考那麼差,恭喜什麼?」
「你不知道?消息太封閉了,你那個Susa也離市重點差三分,她竟會進縣重點!你們兩個真是有線,愛情的力量還能讓人變笨。」
雨翔一聽這幾句話眼珠子快要掉下來。他又想起羅天誠也對Susa動過念頭,也許不能用「動過」這種過去完成時,興許還「動著」,聽他的語氣不像有普度眾生的大徹大悟,便說:「你騙誰?她考不取市重點誰考得取?」
那頭一句「不信算了」便掛了。這樣看似波動放棄的話反能給對方主動的震撼,越這麼說那邊越想不算,不信不行。雨翔打個電話給沈浪兒要她深明情況,沈溪兒考進了另一所市重點,心裡的高興無處發洩,很樂意幫雨翔,雨翔說想探明Susa的分數,沈溪兒叫了起來,說:「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雨翔以為全世界就他一個人不知道了,急著追問,沈溪兒道:「你也太不關心她了,不告訴你!」
雨翔無暇跟這個心情特別好的人糾纏,幾次逼問,結果都未遂。雨翔就像狗啃骨頭,一處不行換個地方再加力:「你快說,否則」這話雨翔說得每個字都硬到可以挨泰森好幾拳,以殺敵之士氣。「否則」以後的內容則是歷代兵法裡的「攻心為上」故意不說結果,讓聽者可以通想「否則」怎樣,比如殺人焚屍五馬分屍之類,對方心理防線一破,必不打自招。但對於極度高興之人,就算頓時一家人死光剩他一個,也未必能抹殺其興致。雨翔的恫嚇被沈溪兒一陣笑驅趕得煙消雲散。
雨翔儘管百計迭出,但戰無不敗。照理說狗啃骨頭用盡了。切姿勢後還是啃不動,就將棄之而去。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別說骨頭了。
雨翔換一種語氣,黯然道:「我一直想知道她的成績,可,我一直在等她的電話。我沒等到,我真的很急,請你告訴我。」
沈溪兒被雨翔的深情感染,道出實情:「Susa她差三分上市重點,她怎麼會考成這個樣子的,好意外啊,你安慰安慰她,也許你們還要做校友呢。」
得知真情後,雨翔面如土色,忙跑到父母房裡道:「爸,媽,我上縣重點吧。」
「瞎說!市重點教育到底好,我們都聯繫好了,你不是挺高興嗎?這次怎麼了?壓力大了,怕跟不上了?」
「嗯」
「總之你去讀,一進市南三中,就等於半隻腳踏進大學門檻裡了!」
「可」
「別『可』,我們為你奔波,你要懂得體諒!」
「但」
「你別『但』,你要尊重父母!」
結果很快就下來了,雨翔的抵抗無效如螳臂當車。名言說「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但他的手未必照他意願,天知道他掌握命運的那隻手被誰掌握著。
請吃飯,送禮,終於有了尾聲。雨翔以長跑體育特招生的身份,交了三萬,收到了市南三中的錄取通知書。那錄取通知書好比一個懷了孕的未婚女人,迫使雨翔屈服了下來。雨翔沒有點滴的興奮,倒是林母惟恐天下不知,四處打電話通知。然後接到訓練任務,說八月中旬要去夏訓。四分之三個暑假安然無事,沒Susa的電話,只有睡了吃吃了睡以及外人不絕於耳的讚揚。
轉眼四十四天過去。這四十四無雨翔竭力不去想那些陰差陽錯顛倒過來的事。
臨赴校訓練前一天,家裡百廢俱興,給雨翔張羅收拾,又要弄出壯士一去的豪邁,請了許多人吃送別飯。席間,雨翔想起沈溪兒曾說過Stl-sa將來一定會去考也會考取清華,一腔**又被燃起來,想既然君子報仇,十年都不晚,何況君子相見,三年算什麼。於是站起來要表態道:「我一定要考取……」
話出一半,被微有醉意的林母打斷,說:「『考取什麼大學現在不要胡說,好好讀高中三年……」
正在豪情萬丈時有人唱反調是很能給人打擊的事情,尤其是話未說完被人掐斷,像是關雲長被砍頭般。當年關公被斬,「身」居當陽,「首」埋洛陽,身首兩地,痛苦異常。雨翔的話也是如此,被砍了不算,還被攪得支離破碎,凌雲壯志剎那間消失無蹤。
林母做了一會兒劊子手,藉著醉意揭露內幕,眾人噓噓作聲。酒席散後,林母操勞疲憊,馬上入睡。雨翔站在陽台上看星星,想明天就要去市南三中,久久不能平靜。
第二天一家早起。學校要求∼點前去報到,林父一早忙著托人叫車,林母則在檢閱還缺什麼,床上儘是大箱小包,林母心細,生怕有突發情況,每樣東西都有一個備份,牙刷牙膏毛巾無不如此,都像娛樂場所裡的官們,是成雙成對出現的。點一遍不放心,再點一遍,直到確定這幾大包東西可以保證雨翔的基本日常生活。
漫漫高中求學路就要從此開始。
東西陸陸續續搬進了車。天空開始飄落細雨,不料這細雨範圍極小,不能跨區縣,到了市南三中,依舊艷陽高照。市南三中的校門威武雄偉,一派復古風格,遠看彷彿去了圓頂的泰姬?瑪哈爾陵,只是門口一道遙控門破壞了古典之美,感覺上像是古人腰裡別個呼機。進了門口即是一條寬路,兩旁樹木茂密,一個轉彎後便是胡適樓。市南三中的建築都是以歷代文人的名字命名的。胡適樓是行政大樓,總共五層,會議室最多,接下去是教師辦公室和廁所。報到後通知是先領東西佈置寢室,然後三點開個會,五點訓練。佈置寢室所需的東西林母均隨車攜帶著,不想市南三中不允許用私人東西,統一要去鍾書樓領。鍾書樓乃是圖書樓,市南三中的介紹上說有藏書十幾萬冊,但為十萬冊書專造個大樓以顯學校氣魄未免削足適履了點。鍾書樓也是一派古味,龐大無比,十萬冊書分許多館藏著,往往一本書上冊在第二借書室,下冊跑到了第九借書室,不能重逢。鍾書樓是新建的,所以許多書放在走道上無家可歸,像二戰時困在法國敦克爾克的士兵,回撤之日遙不可待。
體育生的;臨時領取生活物品處設在鍾書樓第四層的閱覽室裡。鍾書樓最高不過四層,最令雨翔不懂的是學校何苦去讓人把東西先搬上四層樓只為過兩天再把東西搬下來。看守這些東西的是一個老太,口裡也在抱怨學校的負責人笨,把東西報在四樓,雨翔尋思這也許是聰明人過分聰明反而變笨的緣故。
老太發齊了東西,忙著對下一個抱怨,這種設身處地替人著想的抱怨引發了別人的不滿
,都一齊怪學校。體育生已經陸陸續續趕到,放水進來的人看來不少,一個短褲穿在身上空空蕩蕩的瘦弱少男口稱是鉛球特招,雨翔諒他扔鉛球扔得再遠也超不了他的身高,心裡的罪惡感不禁越績越小。
市南三中校園面積是郊縣高中最大的。鍾書樓出來後須懷抱蓆子毯子步行一大段路到寢室。林父林母一開始隨大流走,走半天領頭的體育生家長並不是趕去寢室,而是走到開來的「奧迪」車旁,東西往後一塞,調頭直驅寢室。一路人都罵上當,跟著車跑。寢室在校園的角落裡、三年前蓋起來的,所以還是八成新。男女寢室隔了一扇鐵門,以示男女有別。
雨翔被暫時分在二號樓的三層。每層樓面四間,每大間裡分兩小間。各享四個廁所,和雨翔暫住一間的是跳高組的,個個手細腳長如蚊子,都忙著收拾床鋪。一屋子父母忙到最後發現寢室裡沒插座,帶來的電風扇沒了動力提供,替孩子叫苦不已。雨翔住在上鋪,他爬上去適應一下,覺得視野開闊,一覽眾山小,只是翻身不便,上面一動下面就地動山搖,真要睡時只好像個死人。
學校規定父母三點前離校。大限將到,林父塞給雨翔三百塊錢作十五天的生活費。父母**後,一寢室體育生頓時無話可談,各自沒事找事。
雨翔走出寢室樓,去熟悉校園。校內有一道橫貫東西的大道,兩旁也是綠樹成蔭,距寢室最近的是試驗樓,掩在一片綠色裡,試驗樓旁一個小譚和一個大花園,景物與其他花園並無二致,但只因它在一個高中校園裡而顯得極不尋常,這花園佔了許多面積,權當為早戀者提供活動場所。而據介紹上說,這花園還將向外擴張,可以見得早戀之多。「人不能光靠愛活下去。」不錯,愛乃是抽像的東西,要活就要吃,又有吃又有愛日子才會精彩。花園旁是一個食堂,三個大字依稀可辨「雨果堂」,下面三個字該是這個書法家的簽名,可惜這三個字互相纏繞如蛔蟲打結,雨翔實在無法辨認。雨翔想這個名字起得好,把維克多?雨果別解為一種食品,極有創意,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在雨果堂裡買巴金卡斯米,再要一份炒菲爾丁和奧斯汀,外加∼只白斬熱羅姆斯基和烤高爾基,對了,還要烤一隻司空曙,一條努埃曼,已經十分豐富了,消化不了,吃幾粒彭托庇丹。想著想著,自己被自己逗樂,對著軍火庫造型的雨果堂開懷大笑。
突然雨翔身後有腳步聲,雨翔急收住笑。一隻手搭在他肩上,雨翔側頭見那隻手血管青凸可數,猜到是室友的,順勢轉身扳開那隻手道:「你們去哪裡?」
「開會。」
雨翔猛記起三點要開會,謝過三人提醒後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胡軍。」
「宋世平。」
「余雄。
雨翔一聽這三個陽剛之名,嚇得自己的名字不敢報。會議室門口已滿是體育生,粗粗一算,至少有四十個,雨翔歎市南三中真是財源廣進。這些體育生一半是假瘦如鉛絲的是扔鉛球的,矮如板凳的是跳高的,肥如南瓜的是長跑的;還有臉比豆腐白的說練了三年室外體育,人小得像粒感冒通的說是籃球隊中鋒,眼鏡片厚得像南極冰層的說是跳遠的怕他到時連沙坑也找不到。雨翔擠在當中反倒更像個體育生。
此時有一人趕到會議室,他剛想說話,大約又思之不妥,因為自己不便介紹:我是你們的副校長。只好去拖一個值班老師來闡明他的身份。
這人是學校副校長兼政教處主任,自己早日吩咐說在第一會議室開體育生動員大會,結果到時自己忘掉第幾會議室,不好意思問人,胡適樓裡人間會議室都跑一遍,而且偏偏用了降序,找到時已經大汗淋漓,直從額邊淌下來。近四十度的天氣他穿一件長袖襯衫,打了領帶,經此一奔波,衣服全濕濕地貼在肉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他不住地拎衣服,以求降溫。第一會議室有兩隻櫃式的三匹空調,但所放出的冷氣與四五十個人身上的熱氣一比,簡直相形見絀。冷空氣比熱空氣重,所以副校長不可能從頭涼到腳,只能從腳涼到頭。
他擦把汗說:「同學們好!辛苦了!我姓錢,啊。同學們都知道,我們市南三中是一所古校名校。這幾年,為了推動上海市的體育事業,為上海的體育事業輸送後備力量,所以,急需一批有文化有素質的運動員。當然,在座的不一定都是有級別的運動員,但是,我們可以訓練,我們可以臥薪嘗膽,苦練之下出成績。何況市南三中的體育老師都很有訓練經驗,能幫助同學們提高。同學們也很辛苦,為了提高自己的運動成績,都主動放棄暑假的休息時間,啊」
錢校長頓了一下,由於天熱,說得太快,後面一句沒來得及跟上來。這一頓台下面都在竊聲議論,胡軍坐在雨翔邊上,掩住嘴巴白錢校長一眼,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罵:放屁,什麼主動放棄,明明是被動放棄!雨翔只見他動嘴不聽見出聲,本想問,一看他滿面凶相,話也便在喉嚨裡。
錢校長把領帶放鬆些,繼續說:『何學們放棄了休息時間,我代表學校感謝大家!「但同學們,我們進市南三中的主要任務還是學習,這裡的同學們都是從大批學生中挑選出來的,既有體育成績,啊,學習成績也不差,哈,這樣,學習體育兩不誤,為將來考取好的大學奠定良好的基礎。
「可是,我們往往有許多體育生,因為不嚴格要求自己,放鬆了,以為進了市南三中就是進了大學。市南三中只是給你們創造了機會,而真正的成功與否全掌握在你們自己手裡。我們已經處分過許多體育生,同學們,自重啊!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和全市許多好學生共同學習的機會!」
下面一片寂靜,不是聽得仔細,而是全部靈魂出竅在神遊大地,直到第一個靈魂歸竅者帶頭鼓掌,震醒了眾人,大家才象徵性較了掌讓錢校長有台階下去。
第二個講話的是體育組教研組長劉知章,這人不善言談,上場後呆頭呆腦直衝台下笑:『我說些實際的話,成績要靠訓練,過會兒五點鐘訓練,每天早上六點也要訓練,早晚各一次訓練,其他時間自己安排,晚上九點前要回寢室,回寢室點名,早點睡,不要鬧,注意身體,不要亂跑,好了,就這些話,五點鐘集合。」
這幾句話眾人每句用心聽,漏掉一句上下文就連不起來。站在一旁的錢校長心裡略有不快,稍息式站著,十隻手指插在一起垂於腹下。不快來自於劉知章的卷首語,照他說的推理,自己說的豈不是不實際的話?錢校長堅信自己的話都是實際的話,只是長了點。就彷彿佈雷內斯山脈兩側的巴斯克族人,雖然不愛說謊,卻喜歡說廢話,廢話不是不實際的話。錢校長推理半天,艱難借得外國民族圓了說法,為自己的博識強記折服,心裡為自己高興。他想學生想不了那麼深遠,臉上表情一時難擺,不知要笑還是不笑,弄不好還讓學生以為學校內部鬧矛盾,故大步奔向劉知章與他寒暄,借形體動作來省略表情。
散會後,雨翔隨胡軍他們回寢室換衣服訓練。∼想到要訓練,雨翔不由為自己的前途擔憂,寬慰自己道:雨翔別怕,十個裡有五個是假,你一定能跑過他們!這番自我暗示作用極大,雨翔剎那間感到自己天下無敵。
胡軍是跳遠的,先走了一步。余雄和宋世平約而翔一起走,雨翔問兩人到底是不是跳遠隊的,余雄大笑,一拍雨翔的肩,拍得雨翔一抖,宋世平見余雄在笑,無暇說話,替余雄說:「我們兩個是長跑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