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五章 玉別(4)
    死,卻也並不是招之即來的,還要讓他苦等……

    在苦苦的等待中,他彷彿聽到了女兒在後世裡呼喚:「爸爸……」他要去見女兒了;他彷彿聽到了師傅梁亦清在呼喚:「子奇……」他要去見師傅了;他彷彿聽到了吐羅耶定巴巴在呼喚:「易卜拉欣……」他要去見吐羅耶定巴巴了,巴巴恐怕早就在後世等著他了。

    吐羅耶定巴巴不知道他後來的名字,仍然叫他「易卜拉欣」,那是巴巴給他這個流浪孤兒起的經名,是以先知易卜拉欣的名字命名的。慚愧,他用了先知的名字!

    先知易卜拉欣是真主的忠實信徒和使者。他為了勸導古巴比倫王國的人問信奉惟一的主,搗毀了多神教的偶像,被族人用繩索捆綁起來,拋進了烈火。真主使烈火失去了威力,只燒斷了繩索,而易卜拉欣免遭災難。

    易卜拉欣在夢中見到真主,真主命令他殺掉自己的兒子伊司馬儀以作獻祭。先知的夢都是真實的,夢中所見必須實現。先知畢竟是先知,他忍痛遵從主命,對伊司馬儀說:「兒啊,真主讓我殺掉你,你願意死嗎?」伊司馬儀說:「父親,你奉命行事吧,既然是真主的旨意,我能夠忍受!請你把我捆緊一些,免得我搖晃;請你脫下我的衣服,免得血濺在上面,讓我的母親見了會悲傷;請你把刀磨快一些,好把我一刀殺死,減少我的痛苦!……」先知把兒子抱在懷裡,親吻不止,熱淚湧流。他捆上兒子的雙臂,推倒在地,舉起快刀對準咽喉砍下去!但是砍不動……兒於說:「父親,請把我的臉朝地,免得你看見我的臉就產生憐憫之心,妨礙你執行主命。」先知就這樣做了,又舉起刀來,對準兒子的脖子砍下去……

    先知就是這樣忠誠無私地信奉真主,甘願為真主獻出自己的一切!真主沒有讓他失去兒子,派天使送下一隻羊,代替了伊司馬儀的犧牲。後來,伊斯蘭歷的每年十二月十日,朝覲活動的最後一天,穆斯林們都要來到易卜拉欣殺子的密那山谷,懷念先知的聖行,全世界的穆斯林在那一天歡度「爾德·艾祖哈」——宰牲節……

    想起先知的聖行,易卜拉欣·韓子奇痛悔不已!他玷污了先知的名字,辜負了吐羅耶定巴巴的矚望,在雲遊傳教的途中,在前往麥加朝覲的途中,他離開了吐羅耶定巴巴,被虛幻的凡世蒙蔽了雙眼,在珠寶鑽翠、奇石美玉中度過了自己癡迷的一生。為了那些玉,他放棄了朝覲的主命;為了那些玉,他拋妻別子;為了那些玉,他葬送了冰王母女……他一生中總是被玉所驅使,如果不是因為玉,他也許每一步都不是這樣走過來的。人生的路已經不能返回去了,他視若生命的玉也全部失去了。他好糊塗啊,那些玉,本不屬於他這個「玉王」,也不屬於當年的「玉魔」老人,不屬於任何人,他們這些玉的奴隸只不過是暫時的守護者,玉最終還要從他們手中流失,匯入滔滔不絕的長河。他自己,只能赤條條歸於黃土,什麼也不能帶走,只有一具疲憊的軀殼,一個空虛無物的靈魂,一顆傷痕纍纍的心,和永不可饒恕的深重的罪孽……

    他就這樣恓恓惶惶地走向末日。

    《古蘭經》早就預言了全人類都無可逃遁的末日的來臨。

    那時候,蒼穹破裂,太陽黯黯,星宿飄墜,大地震動,山巒崩潰,海洋澎湃;那時候,眾人將似分散的飛蛾,死者的軀體將復活,每個靈魂都站在真主的面前,接受審判。功過簿展開了,上面記錄著每個人一生的善惡,沒有絲毫的遺漏。生前的財富和地位、權勢變得毫無意義,任何懺悔和懇求都無濟於事,誰也救不了誰,真主將根據每個人的善惡判定他的歸宿。善者,永居天園;惡者,投入火獄。

    火獄裡的居民身上捆著七臂長的繩索,大動脈被割斷,永遠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沒有食物,只能飲用金屬的溶液、沸水和膿汁。他們罪有應得,萬劫不復,永世不得翻身……

    《古蘭經》並沒有說明末日何時來臨,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韓子奇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功過簿上都寫著什麼,不知道自己將得到怎樣的歸宿。

    他估計天園裡恐怕沒有自己的份兒,他罪孽深重,只能進入火獄。

    死,並不是苦難的結束,而是更大的苦難的開始。

    窗外,大雨謗淪,倒座南房漏雨了,粉牆上流下一道道污濁的淚痕……

    韓子奇睜開了恐懼的雙眼。

    他模模糊糊地看見青萍、結綠這一雙愛孫守在床前,見他醒了,用稚嫩的童聲叫著他:「巴巴……」

    他看見天星和淑彥守在床前,仍懷有希望地叫著他:「爸爸……」

    他看見蒼老的妻子梁君壁守在床前,戀戀不捨地望著他。深深的愧意湧上他的心頭。

    「壁兒……」他喘息著,張開乾裂的嘴唇,叫著結髮妻子的乳名,「我恐怕……要扔下你們了……」

    「奇哥哥!」年近六旬的韓太太還報以兒時的稱呼,淚水從她那雙惟淬的眼睛中滾落,「你不能走,你還能好,領著孩子們過……」

    韓子奇默默地看她,心裡已經絕望了。

    他已經看見天使在催促他,聽見了鐐銬丁當作響。

    強烈的恐懼感擠壓著這顆將死的心。

    「壁兒……」他突然伸出顫抖的手,抓住妻子的胳膊,「我……我怕……」

    韓太太的心猛地墜落,她意識到丈夫恐怕真的不行了!

    「別怕,」她拉著丈夫的手,忍痛勸慰他,「把自個兒的一切部交給真主,托*主,就什麼都不怕了!」她這是提醒丈夫,如果真的已經死到臨頭,要帶著「伊瑪尼」——信仰死去,這是自己救自己的惟一的路……

    「可是,我……」韓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臉上的皺紋在痙攣,「我……」

    韓太太無法遏制心中的哀痛,她把臉貼在丈夫的手上,眼淚沖刷著這雙為了奇珍齋、為了妻兒老小操勞一世的手,不捨得放開。但是,她留不住丈夫了!「要是主讓你走,你就別牽掛家裡了!你……還有什麼要囑咐的嗎?」

    「我……我有罪……」韓子奇恐怖地戰慄,睜著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我……能算是個……穆斯林嗎?」

    「你說什麼呢?」韓太太心慌意亂,一個穆斯林——順從真主的人,怎麼能懷疑自己呢?她生怕丈夫再說出什麼不妥的話來,死後的罪過就更大了。

    可是,最瞭解韓子奇的,是他自己。幾十年來,他沒做過禮拜,沒把過齋,沒念過經,甚至在穿過蘇伊士運河的時候都沒有去麥加瞻仰天房,他有什麼資格做一個穆斯林呢?而且,他的心中還一直保守著一個隱秘,也許僅憑這一件罪惡,就為他下火獄鋪平道路了……

    「我……不是回回!」他終於以顫抖的、嘶啞的聲音交出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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