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太太一驚:「你怎麼越說越糊塗了?」
「不……」韓子奇像一個被押上審判台的罪人,惶恐地供出了一切,「我……是漢人的孤兒,吐羅耶定巴巴收養了我,可是我欺騙了他,也欺騙了師傅,欺騙了……你!我一直……不敢說,我怕……」
韓太太和兒子、兒媳都目瞪口呆!韓家的後代身上原來是流著回、漢兩個民族的血液,這難道是真的嗎?
韓子奇恐懼已極,一雙灰暗的大眼睛中間,殘留著兩點微弱的熒火,馬上就要熄滅了,死亡就要到來,他不知道自己這個當了一輩子回回的漢人死後將歸向何方?
「你爸這是說胡話呢!」韓太太驚惶失措地對兒子、兒媳說,也是在對自己說。她決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自己的丈夫會是個「卡斐爾」!不,決不可能!韓子奇一定是在說胡話。當年他是從泉州來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著吐羅耶定巴巴來的,巴巴是篩海·革哇默定的嫡繫於孫;他和巴巴一路念著真經、帶著「伊瑪尼」來的;他和妻子的婚禮是在清真寺舉行的,是真主締結了良緣;他一輩子都謹守著回回的規矩,他做出了大事業,為回回爭了光;他一輩子都遵從著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兒的那點兒過錯,也應該原諒了!他是個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決不能讓他在最後的時刻毀了一生的善功!韓太太恢復了鎮靜,她拉著丈夫的手,真誠地望著丈夫的臉,說:「你是正經的回回,心裡可別糊塗!快向主做『討白』(懺悔),快念清真言,帶著『伊瑪尼』走,一輩子有什麼罪也就都贖清了!」
「噢……」韓子奇茫然地答應著,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虔誠地念誦著清真言:「倆依倆海,引攔拉乎;穆罕默德,來蘇倫拉席(萬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他不知道是否已經贖清了自己的罪孽?但他只有往前走了。
他看見了黃土中的六尺墳坑,看見了那黑幽幽的「拉赫」,他的面前將是無邊的黑暗,無盡的長夜……
「給我……蠟……」對黑暗的恐懼,使他本能地祈求光明,他希望能有蠟燭給他一點兒光亮,照著他朝前走。
「蠟?你要蠟?」韓太太的淚水滴在丈夫那骨瘦如柴的手上。
那雙手顫抖著伸在她的面前,向她最後要一點兒光亮。
她不能不滿足他這小小的要求。
兩枝白色的蠟燭遞到韓子奇的手中,兩朵淡黃的火焰在風雨之夜搖曳。
燭光映在他的眼睛上,深陷在眼眶中,一雙黯淡的瞳孔已經擴大了。
他那痙攣的雙手緊緊攥著蠟燭,懷著懺悔也懷著遺憾,懷著恐懼也懷著希望,戰慄著向黑暗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