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三章 玉歸(6)
    韓太太伏在枕頭上,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把我妹妹毀了!」

    「你把你自個兒也毀了!」

    「你把我們娘兒倆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頭,「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還會回來嗎?」

    「回來?誰叫你回來的?」韓太太猛地轉過臉來,「既然做了那樣的事,又何必回來?你們不會隱姓埋名,躲得遠遠的?連封信也別打,一輩子也別回來,我眼不見,心不亂,只當你們死了,還能留個念想,祖墳上沒有你們的骨頭,倒落個好名聲!現在這算個什麼事兒?回到家裡來噁心我,站到臉前頭氣我!韓子奇,你好狠哪!」

    「壁兒,我哪有這樣的心?」韓子奇痛苦地揪著自己的衣襟,胸膛裡的那顆心在慌亂地跳動,「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麼想家!無論我走到哪兒,只要能見著個中國人,甭管是福建的、廣東的、四川的、山東的,都親得了不得,我們是沒娘的孤兒啊!天天盼著家裡的信,天天打聽中國的消息,誰又能說得清啊,在報紙上只看到哪兒被燒光了,哪兒死了多少萬人,我心想家準是完了,沒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們大哭了一場,試著寫了那封信,還根本沒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們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開,不敢看,是她念給我聽的,信雖然只有一句話,但那一句話就把我的心揉爛了!我接過來看,這是……天星的字跡吧?我兒子會寫信了!兒子,我還有兒子,還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頭一天也不願待了!那時候,英國早就不打仗了,我們離開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沒上完牛津大學,就在一所華人學校教書了。學校想長期聘用她,希望我們能留下來。可是,能留住嗎?接到天星的信,還有什麼人能留住我們?我們還是……回來了,兩個月的輪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別這麼『我們』、『我們』的了,兩口子似的!」韓太太聽得心酸,又聽得各漾,當多種情感交錯扭結的時候,梳理是困難的,「你想家許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樣?她還想回來?還敢回來!」

    「她不敢……」韓子奇淒然地摀住臉,手指敲打著額頭,「離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來該怎麼見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總算踏上中國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進退兩難。第二天,她又改變了主意,還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車。她不能不回來,這兒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墳,有她的親人;死了的,活著的。她想你們!」

    韓太太一愣,從床上坐起來,「你不是說她還在上海逛嗎?」

    「不,」韓子奇垂下頭,「當著大姐,我不得不那麼說。她回來了,跟我一塊兒回來了……」

    「在哪兒呢?」

    「在旅館裡,到了家門口,她又猶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頓個地方,再跟你談……」

    「談什麼?她能住店住一輩子,讓你偷偷摸摸地養一個『外家』?她能永遠不進這個門兒?能捂著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韓太太的心亂了,遠在天邊的大火,眼瞅著要燒著眉毛了!

    「你說……該怎麼辦?」韓子奇完全沒有了主意,一切全憑妻子定奪了。

    「唉!」韓太太無力地發出一聲又怨又怒又憐又悲的歎息,「把她接回家來吧,家醜不可外揚,過去的事兒都壓在舌根底下吧!她沒死在外頭,也是為主的祥助,回來了,我不打她,不罵她,連大姐都不能讓她聽出影兒來,就算混滅了;過些日子給她找個主兒聘出去,當姐姐的也就盡了責任了。往後永世不來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遠不許再答理她!」

    「這,恐怕也難……」韓子奇膽怯地望著她。

    「怎麼著?」韓太太心頭火起,她的忍耐已經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處都往自個兒肚裡咽,把面子都給了你們,你們倒還不答應?你當這是在曉市兒上買東西呢,跟我討價還價,得寸進尺?你還憋著什麼狗雜碎?說!」

    韓子奇垂下頭,「我們……有了孩子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韓太太被驚呆了!

    東廂房裡,天星睡得正香,夢裡還輕輕地叫著:「爸……」

    姑媽翻了個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模模糊糊聽見上房那邊兒傳出了不高不低的說話聲兒,聽也聽不清,轉身就又睡了,心說:三十、四十也還算小夫妻,瞧這兩口子,見了面兒話可真多!

    天亮了。

    姑媽早早地起了床,慌著上街買來了芝麻燒餅、焦圈兒、薄脆,這都是天星他爸過去愛吃的,在外國橫是沒地方買去,回來准饞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兒地回回味兒吧!

    上房裡沒動靜。那就讓天星先吃了,打發他上學去。甭叫那兩口子,昨兒晚上說了一宿的話兒,讓他們多睡會兒!一等二等還是沒動靜,這燒餅可要涼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廚子,姑媽很有一種懷才不遇的遺憾,她沉不住氣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聲,才說:「我說——天星他爸起來了嗎?」

    沒人應聲,她只聽到了一聲歎息。這是怎麼回事兒?樂還樂不夠呢,哪有歎氣的理兒?上房的門沒上閂,她一拉就開了,一邊納悶兒一邊走進去,東間裡頭的情景嚇了她一跳:一個趴在枕頭上掉淚,一個坐在椅子上歎氣!

    「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樂呵呵地問,心說準是兩口子昨兒晚上說起了這十年的苦處,免不了傷心落淚,她得沖沖這點兒晦氣,「大難都過去了,人回來了,還不該歡天喜地?走,擦把臉,吃早點去!」

    倆人誰也沒理她。

    「喲!是抬槓拌嘴了?敢情倆人幹了一宿的仗?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到底因為什麼?天星他媽,有什麼話不能明兒再說嘛,這大喜的日子使什麼性兒?」

    「大姐,」韓太太抹了抹淚,轉過臉,說話了,「天星吃了嗎?」

    「早吃了,都上學走了!你們還不快著?」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們沒打架,在這兒商量事兒呢。您吃完了就歇著您的吧,甭理我們,我們還得好好兒說道說道!」

    姑媽好掃興!默默地給爐子續上煤球,坐上銅壺,就退了出來,掩上門,暗自感歎:這個家,還有什麼背著我的事兒?唉,說不是外人,畢竟不如親姐妹!一路尋思著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裡,拿起燒餅也吃不下去了,心裡好不是滋味兒。

    「啪,啪,啪……」外邊有人敲上門了。

    姑媽丟下燒餅就往大門走去,心不在焉地打開門,門外站著穿洋服的年輕女人,懷裡抱著個約摸兩歲的小姑娘,身後頭,一輛洋車正在掉頭走,還有一輛大排子車,裝著幾隻大皮箱,車伕正解繩子呢。咦,這是幹嗎的?

    「大姐,我回來了!」那女人往前一撲就抱著她哭。

    「喲!」她恍然大悟,「是玉兒姑娘?哎呀呀,昨兒聽說你還在上海,心說還得兩天到家呢,沒承想說話就到眼前了!喲,這是誰家的丫頭?噢……敢情你在外頭都成了家了,孩子都這麼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來都沒來得及說呢,冷不丁地我都沒想到,哪兒敢認?」

    梁冰玉一愣,腳已經跨在門裡了。姑媽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這孩子長得跟你媽一個樣,花朵兒似的!讓姨抱抱,讓姨抱抱……」

    「叫……叫姑媽吧。」梁冰玉說。

    「叫什麼全成,隨著天星叫姑媽,也好,跟韓家的孩子一個樣!」姑媽笑瞇瞇地親著小姑娘的臉。

    「姑媽,你好!」小姑娘張開粉紅的小嘴,甜甜地叫著她。

    「哎,好,好!」姑媽喜歡得了不得,「聽這語聲兒,還帶著洋味兒呢!你爸爸怎麼沒一塊兒來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媽媽說帶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來,新姑爺上門兒可是個大喜事兒……」

    車伕等得不耐煩了:「太太,東西往哪兒卸?」

    「瞧我,光顧著高興,忘了外頭還有東西呢!」姑媽忙說,「那什麼,勞您駕給搬進來,先擱南房吧,慢慢再歸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兒地,別毀了裡頭的東西……」

    姑媽指揮著搬完了東西,梁冰玉付了錢,打發車伕走了,姑媽隨手又插上大門,興致勃勃地領著她們往裡走,「玉兒,你這十年也見老了,在外頭操心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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