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醉了,麻痺了,睡去了。「但願長醉不願醒」,並不僅僅是中國的人生哲學;「患難見真交」,也不僅僅是漢字寫成的諺語。在逃避人生的地穴之中,也有真摯的友誼,真摯的愛。
地穴在災難中沉睡。人們今天一起活著,也許明天就一起死去。
梁冰玉根本不曾睡去。黑暗中,她看到的是一個明媚的世界,清亮的陽光,和煦的春風,青翠的叢林,嬌艷的花朵,輕柔的鳥啼。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平緩的沙灘,碧藍的海水,輕盈的白帆,寧靜的小島,啊,世界應該是這樣的,人生應該是這樣的!是誰奪走了這一切?當她從娘胎中呱呱落地,當她作為一個人向這個世界報到,她本來就應該擁有這一切;亞當和夏娃創造了人,《聖經》和《古蘭經》都宣稱這同樣的天意,那麼,人來到世界上就是注定要承受苦難嗎?主宰人類的神不是要給他的子民以和平、幸福,讓世界充滿愛嗎?愛,這個誘惑著人而又折磨著人的字眼兒!梁冰玉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欺騙;奧立佛付出了愛,得到的是拒絕。愛,就是苦難,就是罪惡嗎?……小島不見了,白帆不見了,一個美麗的姑娘沉下海底,在怒濤中掙扎,呼喊……
「奇哥哥!」她呻吟著。
「玉兒,我在呢,在你身邊。」他撫著她。
「我不願畜死……」
「你不會死,你還年輕……」
「是嗎?……」
「是的,你是個好姑娘,人生才剛剛開頭兒啊,真主會賜福給你的!玉兒,你應該有勇氣,往前走……」他這樣說著,其實連自己也不知道前面是什麼。
「不,我沒有勇氣,我怕;我愛人生,可是,愛,是罪惡……」她瑟瑟發抖。
「愛,怎麼會是罪惡?玉兒,你不要總是用過去的痛苦折磨自己,將來會有一個美好的人生……」
「是嗎?」她驚恐地抓住他的手,「我還有愛的權利嗎?還有嗎?不,沒有了,我就要死了,就要沉到海底去了,我怕!奇哥哥,抱著我……」
他抱著她,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膛上,聽著那心臟的跳動聲,讓她相信還活在人間,驅散對死亡的恐懼,什麼魔鬼都不能從他的懷抱中奪走她!
「噢,我還是一個活著的人……」她的聲音微弱而顫抖,「一個活著的人,我……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
「有……應該有,你應該有一切……」他安慰著她,也安慰著自己。
「奇哥哥,抱緊我……」
他抱緊了她。
「奇哥哥,吻吻我……」
他驚呆了。這是什麼?是愛的潮水在向他湧來?是兄妹之愛,還是男女之愛?是二者兼而有之,還是人的情感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地轉化,突然爆發的狂潮迅雷不及掩耳,反而讓他驚惶失措?
「不,玉兒,我們不能……」
「為什麼?」
他沉默了。在世間匆匆奔跑了半生,名滿京華,蜚聲英倫,三十八歲的韓子奇,第一次被「愛」震顫著靈魂,這是從來也沒有過的情感。在過去的歲月裡,他其實只知道人和人之間存在著恩怨,恩恩怨怨,你來我往,就是為了報恩或者報怨,卻不知道還有屬於自己的「愛」。現在,過去的一切都被切斷了,他還有什麼?他緊緊地抱著玉兒,一種罪惡感在威脅他,阻止他做任何非分之想!她是誰,是親如手足的妹妹?是自幼耳鬢廝磨的夥伴兒?是患難與共、生死相依的朋友?是……?為什麼在奧立佛要把她「奪」去時,他曾感到恐慌?為什麼在她掙扎於死神面前時,他甘願和她一同死去?為什麼當她終於向他袒露著愛、渴望著愛,他卻又是這樣地惶惑?他說不清這一切……
「啊,你也是一個……懦弱的人,和我一樣!是人毀滅了人,毀滅了自我!奇哥哥,我們是人,活著……就應該像一個人,有愛的權利!」
「我……有嗎?」他問著她,也問著自己,「我可以愛嗎?」理智在和血肉之軀搏鬥,他在心裡編織著層層羅網,把自己牢牢地束縛,而這羅網竟然又鬆散無力、不堪一擊,被他自己衝破了。他懷抱之中的這個天生麗質卻多災多難的姑娘,這個溫情脈脈卻被拋到無情世界的姑娘,她究竟是誰啊?不,他們沒有共同的血緣,沒有不可逾越的障礙,是同命相連的兄妹,又是各自獨立的兩個人:男人和女人!
彷彿是發自地層深處、發自冥冥之中、發自血肉之軀的呼喚,將一顆封閉的心喚醒了,將一種埋得太深藏得太久的情感喚醒了,人世被忘卻了,天地塌陷了,山洪暴發了,海水吞沒了陸地,雷電毀滅了生命,只剩下孤島中的亞當和夏娃,世界將重新開始!
世界重新開始了,兩個人的世界!不知道它是罪惡、是苦難,還是幸福、是希望?兩個靈魂的垂死掙扎,兩個靈魂的遙相呼喚,兩個靈魂的猛烈撞擊,兩個靈魂的痛苦呻吟。是人毀滅了人,還是人拯救了人?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無限……
夢裡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人生是一場夢嗎?不,夢醒之後還可以忘卻,人生可以忘卻嗎?
人生是一部書嗎?不,書成之後還可以刪改,人生可以刪改嗎?
人生從來沒有藍圖,度過了人生,才完成了人生。
歷史從來都是即興之作。而當它成為歷史,才被千秋萬代喋喋不休地評論。而無論是怎樣評論吧,都不能改變它的曾經存在,只有從偶然中尋找必然,使它順理成章。
歷史是人的足跡。但並不是所有留下足跡的人都敢於正視自己的歷史。
歷史是無法重寫的。不管它是牽動億萬人的命運的一場巨變,還是值不得寫在紙上的區區凡人的一段尋常經歷。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留下了。
又是長久的、難堪的沉默。
女人的不幸,莫過於發現丈夫另有新歡;男人的恥辱,莫過於向妻子招供外遇。而這「新歡」,這「外遇」,卻又出白同一個家庭,同根相生的姊妹!命運啊,為什麼這麼殘酷?
奇珍齋主完美的形象破碎了。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人,那只是由愛而產生的錯覺。也許,直到奇珍齋主韓子奇返回故國、跨進故園之時,他也在相信自己四十三年來所塑造的形象是無可指責的。但在這一瞬間,卻散了,碎了,不乾淨了。「博雅」宅那條百年不朽的木頭門檻,像一道凜然界石,把他的靈魂分成了兩半,他在界外所設想的一切自我辯解、自我安慰,跨進界內都變得脆弱不堪而且荒謬絕倫。只有當他重新面對妻子的時候,才突然發覺原來妻子對他懷著這麼強烈的愛,他卻曾經無視這一切而像一個初涉世事的少年那樣去認識、去經歷婚姻之外的愛!玉兒……玉兒到底算他的什麼人?他們在國外以「夫妻」的身份生活了數年並且以這樣的身份回國,那麼,壁兒又該置於什麼地位?韓子奇,你做下了什麼事啊?對於師傅身後留下的這一對孤女,你……你有罪啊!
韓太太癡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這個負心的男人,這個停妻再娶的「陳世美」,站在當街罵他,當著街坊四鄰寒磣他,讓世人都知道平日裡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韓老闆是個什麼東西;讓他丟人現眼,身敗名裂,見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頭來!但是,她不忍。他是誰?是和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難之際沒有嫁妝、沒有宴席、沒有賓客的「婚禮」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齋家破人亡之後重振家業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長在難中、十一歲才見著親爹的天星的爸爸,戰爭拆散了這個家庭,他大難不死,又回來了,奔著娘兒倆來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於死地!她要撕了那個蕩婦,那個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擰她的嘴,抽她的臉,往她身上啐唾沫,扭著她去遊街,讓兩旁世人、大人小孩兒都唾罵她那見不得人的醜事兒,臊得她一頭撞死在南牆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誰?玉兒,五歲沒了爹,十二沒了媽,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長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兒像姐妹,一半兒像母女;玉兒大了,天下沒有不出門兒的閨女,當姐姐的把這件大事兒忽略了,誰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樣的委屈?誰知道她在外國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沒有不開的花兒,這十年裡頭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個黃頭髮、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點兒咒兒沒有!她還是小,還是傻,沒個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錯了,還能當真宰了她不成?當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麼法子啊?這個不爭氣的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