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三章 玉歸(7)
    梁冰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望著闊別的故園,潸然淚下。啊,這影壁牆,籐蘿架,垂華門,黃楊木雕影壁,抄手遊廊……夢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現在眼前了嗎?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掙脫了姑媽的懷抱,扶著欄杆往前跑,順著廊子跑到了西廂房廊下,「媽媽,這是中國的公園嗎?我們的家在哪兒?也這麼好嗎?」

    「這就是我們的家……」梁冰玉淚眼望著女兒,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來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邊兒,娘家還是自個兒的家!」姑媽感歎道,「回來就還住西廂房吧,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媽就叫我把西廂房給你收拾出來了,什麼時候到家,都現成兒……」

    「哦……姐姐呢?」梁冰玉遲疑地站住了。

    姑媽往北屋努努嘴:「倆人正慪氣呢,見面兒就干仗,溜溜兒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轉過臉來,心沉重了!

    韓太太無心再慪氣了,這是什麼聲音?姑媽跟誰說話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臥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頭,院子裡,玉兒正在看著她!

    「玉兒!」一聲發自肺腑的呼喚,韓太太奔下石階,抱住了向她走來的梁冰玉,捶打著她的肩背,「玉兒,玉兒,我苦命的妹妹!你當初不該走,不該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聲,伏在姐姐的肩頭,貼著姐姐的臉,「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積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這一刻爆發了,壁兒、玉兒,這一對兒梁家的明珠,這一對兒骨肉同胞,該怎麼表達她們刻骨銘心的情誼、牽心動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統統都忘記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遠是姐妹啊!

    姑媽又在抬起袖子擦淚了,她忘記了早晨還在自歎是外人,現在卻毫不見外地分享這骨肉團聚的喜悅了。「姐兒倆進屋親去!」

    姐兒倆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邊,小聲地問:「媽媽,她是誰?也是我的姑媽嗎?」

    韓太太猛然轉過臉去,她看見了那個小東西,玉兒的女兒,韓子奇的女兒!

    「不,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說。

    「大姨,你好!」小姑娘對誰都一視同仁,禮貌熱情。

    本能的反感使韓太太心頭一震!這個小東西,你真是多餘來,有了你,我可難辦了!但是,這種反感只是在意識中一閃而過,韓太太並不讓它顯示出來;她要控制住局勢,讓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強制著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應著,「這孩子真乖,大姨一見你就喜歡!大姨這兒好嗎?」

    梁冰玉立時嗅到了一種氣味兒:這兒是「大姨」的家!但是,兩歲的孩童卻完全聽不出其中的含義,「好,大姨的家真好!」蹦著跳著跑上台階,搶先進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的房間,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這兒還有一個門,她往門裡探探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高興地叫起來:「爸爸也在這裡?爸爸!」

    僵在東間裡的韓子奇,猛地抬起了驚惶的臉!

    姑媽端起銅盆,剛想倒點兒熱水讓玉兒洗洗臉,這一聲「爸爸」,驚得她魂飛魄散,手裡的銅盆「噹啷」扔得老遠!「主啊,這是怎麼一檔子事兒?」

    韓太太臉色一沉,對姑媽說:「大姐!您都瞅見了吧?已然到了這一步,也沒法瞞著您了,他們在外頭做出了這樣的事兒,一個大姑娘帶著個孩子回來了,這叫我是死是活?」

    「這……」姑媽張著嘴,不知該說什麼好,臉倒被臊得通紅。

    韓子奇和梁冰玉,一個在裡間,一個在外間,隔著一道敞著的門,相對無言。

    小姑娘望望這邊,望望那邊,怯生生地問:「媽媽,爸爸,大姨不歡迎我們嗎?剛才她還說喜歡我呢!」

    「聽聽!大姐您聽聽!」韓太太嘴唇直哆嗦,「這麼『爸爸』、『爸爸』地叫,這不是在抽我的臉嘛!」

    小姑娘嚇哭了,恨在梁冰玉身邊:「媽媽,我怕……」

    梁冰玉抱起女兒,背對著韓太太說:「姐姐,你有話跟我說,別嚇著我的孩子;孩子有什麼錯……」

    「是啊,」韓太太冷冷地說,「你們都沒錯兒,都是我的錯兒,是我養漢了,丟人現眼了,祖輩的門風都教我給敗了,墳頭痛下亡人的臉都叫我給抓了,我該跟你告饒兒!」

    「姐姐,姐姐……」梁冰玉簌簌地流下屈辱的淚水,「我幾萬里路回來了,回來卻聽你這樣侮辱我……」

    「我倒『侮辱』了你了?你還知道害臊哇?要度要臉還敢回來?」韓太太一句不讓,步步緊逼,「我還得請教請教你:你回來是幹嗎來了?是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是來拆家、掘祖墳?是想攛掇著韓子奇休了我,讓你們好好兒地過?還是打算在我手底下當個二房啊?」

    韓子奇坐不住了,倏地從東間的椅子上站起來:「璧兒!你在說些什麼?」

    「姐姐……」當面羞辱使梁冰玉難以忍受,「姐姐,請你尊重別人的人格……」

    「『人格』?什麼叫『人格』?就是吃人飯說人話不干人事兒?」韓太太轉過臉,瞪了韓子奇一眼,「我本想把你搞出來,還搭什麼茬兒?別給臉不要臉!」

    「主啊!」姑媽慌得手足無措,「這一家子打成一鍋粥,叫我勸你們誰?都別言語了成不成?事兒已然出來了,打吧鬧吧也是枉然,有話悄不聲兒地說,留神兩旁世人……」

    「大姐,這可不是我要鬧啊,我是顧臉的人!沒事兒不惹事兒,可有事兒也不怕事兒,惹到我頭上,我可就沒有做不出來的!」韓太太氣得臉發青,嘴唇發白,眼睛裡射出一股冷光。

    姑媽嚇得哆嗦:「天星他媽,可不能!打了鼻子臉丑,玉兒,是咱們家的人……」

    「大姐,沖您這句話,我也得顧這個家呀!」韓太太的眼裡不覺也閃著淚花,但她決不讓眼淚和情感模糊了自己的一定之規,咬了咬牙,聲色俱厲地說,「這件事兒,外邊兒的人可誰都還不知道呢,我讓它從今兒起就泯滅了,您可誰都不許告訴,連天星都不能讓他知道一點影兒,我不能讓我的孩子瞅著他爸爸不是人!您要是洩露出去半個字,咱姐兒倆的情分就算到頭兒了!」

    「我哪兒能對旁人說?咬爛舌頭往肚子裡咽,『無常』了帶到墳地裡去!」姑媽冷著臉,賭咒發誓,「可就怕瞞不住!她是個大活人,又不是件兒東西。往哪兒掖、往哪兒藏?」

    梁冰玉不禁打了個寒戰:我連件兒東西都不如了,像個逃犯,要掖、要藏?歸途中,思家的心是那樣急,哪知道家裡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掖著藏著倒用不著,」韓太太胸有成竹地說,「閨女回娘家也是正大光明的,跟外邊兒就這麼說:她已然嫁了人了,這是回來看姐姐呢,她男人還在外頭!」

    「這……這不是『哄禿老婆上轎』嘛,能糊弄幾時?」姑媽尋思著,極認真地考慮韓太太提出的方案,好像她們倆是正副內閣總理大臣,有權決定他人的命運,「不成,不成,明擺著一個這麼大的孩子呢,一張嘴就叫『爸爸』……」

    「還不興教她改改口?叫『姨父』、叫『舅舅』都成,就是不許她叫『爸爸』!」韓太太倒是樣樣都有嚴密的措施。

    「為什麼不許我叫爸爸?」小姑娘委屈地哭著說,「爸爸不是舅舅……」

    梁冰玉摟著孩子,朝這兩位討論對她們母女的處置方案的人投過來一個含淚的冷笑:「可憐,真可憐!我只知道戰爭是殘酷的,以為戰爭的苦難可以使人和人的感情更加*近,卻不知道比戰爭更殘酷的是人!感情在哪兒?人性在哪兒?你們連一個兩歲的孩子都不能容,這一點兒做人的權利都要剝奪!她又不是我偷來搶來的東西,她是個小生命,是個人,她是韓子奇的女兒!她有權利叫她的爸爸!」

    「爸爸……」小姑娘受到了鼓勵,哭著叫著朝韓子奇撲過去。韓子奇一把樓住女兒,把臉貼在她那柔軟蓬鬆的黑髮上,肩胛、脊背都在抽搐!

    「瞅瞅,瞅瞅,親的切不斷啊!」姑媽證實著她的論斷,禁不住又抬起袖子擦眼淚了。

    「喲,你倒還有說不完的理?」韓太太的主攻方向始終對準梁冰玉,「你在外頭念的什麼洋書哇?越念這臉皮越厚,添了私孩子倒是你的光彩了?聽聽,說得多順溜兒哇,『她是韓子奇的女兒』,那你還是韓子奇的老婆了?」

    「當然是!」梁冰玉的回答竟出人意外地肯定。

    「什麼?你敢說?」韓太太的一腔怒火又澆上了油,「你……你把我往哪兒擱?」

    「我不知道,」梁冰玉說,「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就結合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至於你,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也曾經是韓子奇的妻子,但那已經是過去了!」

    「臊死我了,你個小賤貨,張嘴就是『愛』,虧你還說得出口!」韓太太已經無法容忍,抬起胳膊,一個巴掌打在梁冰玉的臉上,「你倒數落起我來了,他愛你!愛你!愛你!咳,韓子奇!你過來愛呀,好好兒地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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