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太太進了迷魂陣。三刀子攮不出一句話來,韓子奇從不是這樣的人,這是怎麼了?十年不見,他變了,那個胸有成竹、出口成章、處事果斷的韓子奇哪兒去了?變成了這麼個優柔寡斷、吞吞吐吐的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
「我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聽見?聾了?啞巴了?」韓太太氣得咬著牙,兩手攥拳直哆嗦。她是個急性子人,容不得這種軟磨硬泡。
「我……心裡煩……」韓子奇不得已抬頭看看她,話說了半句,又停住了,那雙陷在眉弓下的眼睛,竟然黯淡無光,像個半死不活的人。
「煩?煩什麼?有話就跟我說,是不是在外邊兒惹了什麼爛兒了?」韓太太心裡直打鼓,又為丈夫著急了,頭腦裡冒出一串但凡她能想得到的惡話,一個個地試著問,「是那個洋人亨特坑了你了吧?把東西昧下了?你不敢告訴我?」
「沒有……」
「路上遭了搶了?」
「沒……」
「外頭該著人家的賬?」
「不,要是這些事兒就好了!」韓子奇失神地望著發黃的高麗紙頂棚,煤油燈把他的影子投射上去,腦袋像鍋蓋似的,黑幢幢猶如追蹤著自己的一個魔影,使他毛骨悚然,在陰冷的春夜,脊背和額頭上卻在冒汗,「我該怎麼跟你說呢?我……」
猜謎語似的一次次都落了空,韓太太慌了,在她的心裡,閃過了一個女人最不願意想到的念頭,說出來自己都覺得心跳:「你……是不是在外頭*上什麼女人了?」
韓子奇頹然垂下了頭,頂棚上的那個魔影猛地撲下來!
最壞的謎底,卻不幸言中!
韓太太頓時如雷殛頂,她的精神寄托,她的幸福憧憬,十年來她苦苦盼來的美夢,在這一瞬間被擊碎了;她所信賴、所依*的丈夫,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頂樑柱,坍塌了,折斷了,垮了,完了!她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凍住了,手腳都麻木了,連嘴唇都冰冷了,「好哇你個沒良心的!我們在家吃苦受罪下『多災海』,你倒在外頭花哨上了!什麼騷娘們兒、浪女人、狐狸精迷上你了?」
韓子奇把頭垂到胸前,大氣也不敢出了。
「說呀,你說!」
韓子奇雙手捂著臉,他沒法兒說。
「說不說?你不說我這就死在你臉前頭!」
韓子奇咬著自己的嘴唇,他恨不能搶先找個地方死去!
韓太太臉色鐵青,手裡當真舉著一把剪子,對準了自己的胸膛!這個男人,她已經絲毫也不留戀了,一刀結束自己的生命,也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兒。過去活著是為了他,往後就用不著了!「你說,那個女兒是誰?」
韓子奇一個冷戰,艱難地從嗓子裡擠出了兩個字:「玉兒……」
「噹啷!」剪子落在了地上!
沉默,長久的沉默。
節外生枝的男女私情打碎了韓子奇在妻子心中的形象,打碎了韓太太的一切希望,這遠遠超過了鑽石戒指的失落和奇珍齋的倒閉,她生命的全部意義都不存在了。而奪走她的丈夫、拆散她的家庭的那個「騷娘們兒、浪女兒、狐狸精」不是別人,竟然是她的胞妹,是玉兒無情地拿刀剜了姐姐的心!韓太太腳跟發軟,地暄得像棉花,身上輕得像柳絮,她撲倒在床上,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突然像被紮了一刀似地跳起來:「噢,我可是真傻,真傻!怎麼我那會兒就沒住這上頭想呢?你們是早就捏咕好了的:一個先出門兒,一個後追上去,到外頭再碰面兒,還假模假式地往天星身上塞張條子,算是跟我打了招呼了,糊弄我這個傻沒心的!你們跟我弄彎彎繞兒,我對你們可是實打實,一個是我孩子的爸爸,一個是我親妹妹,我做夢也沒敢往這兒想啊!韓子奇,你這個沒人倫的東西,我爸爸我媽是怎麼對待你?我是怎麼對待你?玉兒她……她也跟你的親妹妹是一個樣啊!」
「是……我知道……」韓子奇垂著頭,囁嚅著說。
「知道?知道為什麼還這麼不要臉?」韓太太火冒三丈。
「不,我不知道……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跑出來了,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走,我們沒有……」韓子奇極力想把事情說清楚,卻語無倫次,越說越不清楚了,「我沒有……她就像我的親妹妹,她還是個孩子!在外邊,我供她上……牛津大學,我沒有……後來……」
「後來又能怎麼著?後來就不是你的親妹妹了?後來你就起了邪念了?後來你就不是人了?」韓太太咬著牙,恨不能把這個無恥的男人撕碎!她心裡已經確定無疑了:玉兒年幼無知、孤獨無助,她把韓子奇當成哥哥,當成家長,當成*山,在外邊什麼不都得聽他的?是他把這個純潔無瑕的姑娘毀了;「不!你聽我說,我……怎麼跟你說呢?」韓子奇茫然地抬起頭,幽暗的燈光下,他彷彿又回到了人間地獄般的倫敦,「是戰爭、毀滅一切的戰爭,令人絕望的戰爭!……」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歷史,顛倒的歷史,混亂的歷史,毀滅文明、毀滅生命、把人推到死亡的邊緣、推到曠古的原始狀態的歷史!
斷壁殘垣下的地穴裡,囚禁著尚未了結的四個生命,也許明天的轟炸過後,這裡就是他們永久的歸宿了。奧立佛的慘死,給亨特夫婦的心靈以致命的戕害,財產的積聚、事業的追求,變成了分文不值的糞土、隨風飛散的泡沫,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和善而多語的亨特太太變得木訥呆滯,不再嘮叨了。每當警報解除之後,她那穿著黑裙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坍塌的小樓的瓦礫之中,沿著裸露的樓梯上來下去,下去上來,再扶著折斷的欄杆,愣愣地往遠處望上半天,好像在等待著她心愛的兒子歸來。「走吧,親愛的,奧立佛已經離開我們了,他不會回來了!」「怎麼會呢?我還等著他吃晚飯呢!這麼好的孩子,怎麼會沒有了呢?我等著他,他會回來的,會回來……」夜晚,沙蒙·亨特把她拖進地下室,在昏黃的燭光下,餵她一點兒吃的,是老亨特好不容易從炸得稀爛的街上買回來的。亨特太太不再失眠了,她在夢中尋求安慰,尋找失去的一切,發出甜蜜的夢吃:「奧立佛……」
轟炸還在繼續,希特勒的「海獅計劃」是要摧毀英國的一切港口、機場、工業城市,消滅英國的空軍主力,破壞英國的經濟潛力和國家管理體系,征服英國的民心!英國空軍和地面高炮部隊奮起還擊,拚死戰鬥,但是,代價是慘重的,九百多架飛機被損毀了,一百多萬幢房屋被摧垮了,八萬六千名居民被炸死了!對每個人來說,死亡隨時都是可能的,而活著的希望卻渺茫得像夢想!
梁冰玉整日整夜地躺在地下室裡的鐵床上,深重的創傷不但摧毀了她的心靈,也擊垮了她的肉體,她像一個垂危的病人,沒有任何力量再使她支撐著疲倦的生命站起來了。和亨特太太的沉默寡言正好相反,她無休止地向韓子奇訴說著最痛苦的一切:楊琛、奧立佛,奧立佛、楊琛,這兩個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靈魂的人,從兩面夾擊這個曾經兩度墜入愛河險些溺死的姑娘,使她不得安寧。人生本來就是短促的,而她才剛剛活了二十五年,就已經經受了太多的磨難。如果她現在死去,人生留給她的只有痛苦,只有悔恨。如果人生真有後世,她寧願自己的靈魂永遠忍受火獄的煎熬,也不願重新投胎做人,人生原來是這樣的殘酷!如果真主遲遲不肯召喚她離去,把她繼續拋在人間,吞吃自己摘下來的苦果,她將終生咀嚼著這苦汁,直到變成一個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的老處女,度日如年地捱到末日審判的那一天,她回到真主身邊:主啊,我受到報應了!
韓子奇整日整夜地守在她的床前,餵她水,餵她飯,強迫她珍惜自己的生命:「玉兒,不吃東西是不行的。你病了,得想辦法去看看……」
「奇哥哥,我沒病,是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這是多麼可怕!古人說:哀莫大於心死。年紀輕輕的玉兒,心卻已經死了!韓子奇的心上壓上了千斤磐石,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樣才能把這個小妹妹從死亡中拯救出來,背著她脫離苦海,回到人間——人間也是苦海!
爆炸震撼著地穴,威脅著脆弱的人生,他真希望就此和玉兒一塊兒告別人生,免得她一個人到另外一個世界上去受苦,沒有人來聽這個孤獨的冤魂的訴說。死去吧,死去!這個世界,不留戀了;中國,北平,不回去了!
「韓先生,走吧,」沙蒙·亨特抬頭望著顫抖著的水泥板,「我們一起搬到地鐵去,搬到更牢固些的防空壕去吧,這個『家』,恐怕住不得了!」
「亨特先生,冰玉衰弱得這個樣子,怎麼走啊?」韓子奇絕望地歎息,「不走了,我不怕死,死了倒好了!您和太太走吧!」
「死了好?好……好看見我的奧立佛?一起死吧,死吧!」沙蒙·亨特含著淚在慘笑,他摸索著走到牆角里,找出那瓶被冷落的陳年「老窖」,仰起脖子咕咚哈咚一飲而盡,啪地摔碎了瓷瓶,瞪著血紅的兩眼,踉踉蹌蹌摔倒在床邊,用沙啞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兒本來是在倫敦街頭晃晃悠悠的醉鬼唱的,遊戲人生,放蕩不羈,如今出自亨特口中,淒涼得卻像唱輓歌,像嚎哭!
親愛的老夥計快活的老夥計!
不論禍福凶吉,我們緊緊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