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二章 月戀(11)
    也許,「博雅」宅裡的第三代已經在孕育之中了,這使韓太太由衷地興奮,而在陳淑彥心中喚起的卻是一片茫然:沒有愛情的婚姻也能夠製造生命?

    天星心裡一動,頓時覺得肩膀壓上了更重的份量,他不僅是個丈夫,也將要是個父親了,他必須徹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纏人的鬼「愛情」,跟淑彥好好兒地過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兒的油餅:「是嗎?我陪你上醫院檢查檢查去!」

    「一個大老爺們兒懂得什麼?這得上婦產科!」韓太太甜甜地笑著說,「你上你的班兒去吧,我帶淑彥檢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當奶奶嘍!」

    韓太太迫不及待,領著兒媳婦說走就走!天星推著自行車,一直陪著她們走到胡同的盡頭,送她們上了公共汽車,他這才騎上車,奔向他那忍著誤解和屈辱掙錢養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裡,姑媽沏上茶,慢慢地喝著,心裡也喜滋滋的,她親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兒育女了,韓家的孫子也等於是她的孫子,她等著那娘兒倆帶回來好消息。

    西廂房裡,新月又懶懶地躺下了。想到這個家將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卻只有默默的歎息。在親人面前,她極力保持平靜,而胸中的那顆心啊,卻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馬上就會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郵遞員一時失職把信弄丟了,或者因為她把收信地址寫錯而無法投遞。這怎麼會呢?那麼熟悉的地址,每個字都是用血寫的!那麼,就只好讓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許會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經無法避免,就但願這痛苦趕快過去,闖過這個分別的關口,雙方就都得到解脫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軟綿綿、輕飄飄,頭腦空空,四肢無力。最後的情感寄托已經被自己切斷了,楚老師從此不會再來,她將這樣靜靜地躺著,一天天打發時日!不,她怎麼能忘了那個人?一閉上眼就看見他,他說他今天來就一定會來,她怕他真的再來,卻又在癡癡地等著他……

    她打開了留聲機,在那首貯滿深情的樂曲中尋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聲又響起來了,那熟悉的韻律,如今聽來,聲聲都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

    乘坐早晨第一班車,楚雁潮匆匆進城,趕到「博雅」宅前已經將近八點鐘,卻又幾經猶豫才終於拍響了門環,他害怕,他實在害怕門開了之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新月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兒也沒有!姑媽來開門,臉上沒有一點兒驚惶,還帶著笑意:「噢,楚老師……」

    「新月……新月怎麼樣?」他像奔進急診室似的問。

    「歇著呢,聽歌兒呢,」姑媽說,「我跟她言語聲兒!」

    楚雁潮長出了一口氣,攔住她說:「姑媽,您別這麼客氣,我自己進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進裡院,纏綿徘側的琴聲環繞在他的耳畔,彷彿又回到了兩情相許、無猜無疑的過去……

    他輕輕地推開西廂房的門,一眼就看見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閉目沉思,長長的睫毛下面滲出了晶瑩的淚珠,在臉腮上垂下兩條小溪。

    他朝著她走去,急於要向她傾訴,又不忍驚動她。

    他默默地站在她的床前,凝視著她。新月突然睜開了眼,苦思苦想的那個人就在面前,她決不懷疑這是幻覺和夢境,深情地呼喚著他:「楚老師!我在等您……」

    「新月!」楚雁潮俯下身去,衝動地抓住她的手,「為什麼要給我寫那樣的信?」

    「我……」新月卻只能回答這含混不清的一個字,她知道,那封信的筆墨全部白費了!

    「你糊塗啊!」楚雁潮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像在冒火,他那激烈的言辭,像征討、像報復,「胡說什麼『同情』,『憐憫』?那種廉價的、卑微的情感能適用於你和我嗎?我是一個感情氾濫、隨處拋灑、隨處賜予以換取別人的感激的偽善者嗎?你是一個精神世界一貧如洗、仰賴別人感情的施捨的乞丐嗎?你褻瀆了我們之間的愛!你問我愛是什麼?我告訴你:愛就是火,火總是光明的,不管那熊熊燃燒的是煤塊還是木材,是大樹還是小草,只要是火,就閃耀著同樣的光輝!愛就是愛,它是人類自發的美好情感,我因為愛你才愛你,此外沒有任何目的!不要用『自我犧牲』這樣的詞藻來貶低我,我們雙方都不是祭壇上的羔羊,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這就是一切!」

    新月任憑他緊緊地握著她那纖弱的手,任憑他發出這一連串嚴厲的訓斥。從來也沒有見過他這樣激動,這樣暴烈,這才是個男子漢,他讓一個弱女感到了實實在在的依*!這情感的爆發,不但不讓新月覺得委屈,反而痛快淋漓地沖刷著她心中的悔恨!

    「新月,把那封信收回!」楚雁潮幾乎是在命令她,「我不能離開你!」

    「楚老師!我……」新月的淚珠灑在他的手上,心中的防線早被他衝垮了,她想撲在他的懷抱中,說:我早就想收回,我根本就不該寫!但她沒有這樣做,清醒的理智在強制她的情感,而情感又在折磨理智,「……請您原諒,我不能收回它,這決不是因為我不愛您!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那時您會更痛苦,還不如……早一點兒……分開!」

    「分開?誰能把我們分開?誰說要把我們分開!」楚雁潮急切地搖著她的手,「誰說的?你到底聽到什麼了?」

    「沒有,誰也沒對我說什麼,您和盧大夫,還有我家裡的人,都瞞著我,是我從書上找到了答案,我的病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也不能再上學了,我完了!……」新月痛苦地閉上雙眼,心灰意冷!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床前,兩雙緊緊握著的手都在顫抖,留聲機上的唱片還在轉動,淒絕纏綿的琴聲令人心碎!

    「我的一切夢想都破滅了,什麼事業啊,愛情啊,都和我無緣了!放了我吧,楚老師!既然我已經是個不幸的人,就讓我獨自承擔不幸;既然我只能做一個平庸的人,就讓我躲開您,度過平庸的一生!碌碌無為是生命的浪費,我曾想結束它,但又怕刺激了我的父母雙親,只好聽天由命,苟延殘喘,安安靜靜地等待不知哪一天降臨的死亡。而您,何必為我殉葬啊?離開我,您仍然擁有一切!」新月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放了我吧!沒有我,您就無牽無掛了!」

    楚雁潮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伸手關上了小提琴的痛苦呻吟,坐在床邊上,重新拉住新月的手,他懊悔自己剛才過於衝動,這個病弱的學生再也經不起嚴師的訓斥,那心靈上的傷痛,需要溫暖的手去撫平。「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她,「你怎麼能想到『死』呢?你這點兒病算不了什麼,任何醫學權威、醫學著作都不能下這樣的結論!不能做手術,藥物治療也會有效的,何況科學還在發展,你還年輕!曾幾何時,被認為是不治之症的肺結核,已經被征服了……」

    「您不必安慰我了,我得的是心臟病。沒有一顆健康的心怎麼能活得長久?或早或晚,死亡將不可避免地來臨。楚老師,我不願意死啊,可是,沒有人能夠救我,您,不能;我,更不能!……」

    「不對啊,新月!能夠救你的不但有我,還有你自己,死哪有那麼容易?你不是一隻小鳥、一棵小草,你是一個人,人是大自然最光輝的傑作,地球上最頑強的生命!不要低估它,不要放棄它,要珍惜屬於我們只有一次的寶貴生命!」楚雁潮用寬大的手掌為她擦去眼淚,撫摩著她的小手,「知道嗎?新月,列寧在臥病的時候還念念不忘傑克·倫敦的一篇傑出的小說,讓克魯普斯卡妮讀給他聽,從中汲取戰勝病魔的力量,小說的題目就叫《熱愛生命》……」

    「哦,我不知道,不知道……」新月喃喃地說,「傑克·倫敦……我欽佩他的作品,讀過《雪虎》、《海狼》,可是沒讀過這一篇,寫的是一個病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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