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二章 月戀(10)
    打開自己的房門,走進小小的書齋,他開了燈,什麼都顧不上,第一件事就是看這封信,這是新月的信!這個新月,明知我不在,還往這兒寫信?他覺得有些奇怪。懊,是了,新月並不知道我哪天回來,先讓這封信在這兒等著我呢;少女的感情是很柔很細的,用語言表達不清的,就寫成文字吧?一股溫情油然而生,什麼煩惱都不存在了,他急切地撕開信封,抽出那幾頁素箋,坐在燈前凝神閱讀,這還是新月給他的第一封信!

    楚老師:當我給您寫這封信的時候,您還在兩千里之外的上海,而當您看到它,就只有等回到各齋了,讓它替我在那裡迎接您!

    謝謝您在那個月明之夜打來的充滿真摯情感的電報,那十個字,不,十一個字,我已經反覆看了千百遍,刻在了我的心上。我這封信,權做是給您的復電吧,但我不能把它寄往上海,在您忙於工作並且和全家團聚的日子裡,我不願意讓您為我分心!

    果然是這樣!他想,新月為別人想得是那麼多,感情又是那麼細膩!其實,如果能在上海收到這封信該有多好啊,可以減輕我多少思念,又可以給我帶來多少欣慰!一片深情使他陶醉,如饑似渴地繼續讀下去:這封信該讓我從何寫起啊!感謝命運讓我認識了您,永遠忘不了前年秋天,我踏進燕園的第一天,首先見到的就是您!請原諒,我當時並沒有「一見鍾情」,那時看到的只是您樸素、謙遜的外表,後來才越來越瞭解了您淵博的學識和高潔的人品。是您,把我引上了事業之路,讓我看到了那遠在路的盡頭的輝煌的峰巔;是您,使我懂得了人生的意義,自知、目信、自強,最大限度地無買目己,讓生命之火在不懈的追求中點燃,在燭天光焰中獲得永生;您是我今生最尊敬的老師、最信賴的朋友,如果命運讓我忘掉一切而只記住一個人,那個人只能是您!

    應當說,我真正開始自覺的人生是在認識您之後,我多麼希望能永遠在您的身邊,做您的學生、您的助手,和您分擔譯事之難——也是共享譯事之樂!可是,要實現這個平生最大的願望、惟一的願望,已經很難很難了,我像一隻小鳥,剛剛試飛,翅膀就斷了!

    楚雁潮突然皺起了眉頭,心縮成一團:怎麼,筆鋒一轉,情緒一落千丈!新月,你……

    我感謝您,由衷地感謝您,在我危難之際,您給了我幫助、安慰和鼓勵,並且無私地獻出了全部的、最美好、最寶貴的情感!我為此而感到幸福和自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但是,當我真正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手術和復學都已經成了泡影,震驚之餘,又深深地懊悔我的無知和自私!您給予我的已經太多了,怎麼還能奢望得到您的愛情?您是一個健全的人,完美無缺的人,前途光輝燦爛的人;而我,卻命裡注定不能再返回事業之路,不能再陪伴您度過有意義的人生,有什麼理由在您那負有重任的雙肩上再增加負擔?又怎麼忍心拖著您和我一起墜入深淵!

    原諒我,我不能接受您的愛情,僅僅做師生和朋友已經足夠了,讓我們永遠記住這高尚純潔的情感!也許,我們之間並不存在愛情?愛情是什麼?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我想,愛情總不等於同情、憐憫和自我犧牲吧?

    「憐憫」?她怎麼也使用了這個可恨的詞!

    楚老師,不要憐憫我,不要為了我而毀掉您自己,您有您的人生,您應該得到本應屬於您的一切——事業的成功,愛情的美滿!向前走去吧,不要回頭,不要猶豫,不要讓慈悲心腸誤了您的終生,把我忘掉吧,您並不屬於我,而屬於您自己!

    至於我,一個半途而廢的人,今後的道路當然不會平坦,讓我默默地獨自走下去吧,我把自己交給命運,不再埋怨它對我不公平!我珍藏著美好的過去,並將在千遍萬遍的回憶中度過自己的餘生,直到這顆不可救藥的心臟停止跳動。來日還有多少?也許還很漫長,也許非常短暫……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於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願我今後不再打擾您了,您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再佔用您的寶貴的時間。希望您不要再來看我,只盼望您的書早日出版,請寄給我一本,留作永久的紀念。

    對不起,您剛剛回來,就讓您看到這封向您告別的信,又寫得太長了,希望您能平靜地把它看完,並且答應我的全部請求。

    致以深切的敬意!

    您的學生新月像一枚重型炸彈從天而降,穿破書齋的房頂,轟然爆裂,把楚雁潮擊垮了,擊碎了!他的手劇烈地顫抖,雙眼茫然地看著那熟悉的字跡,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新月為什麼要給我寫這樣絕情的信?為什麼她的熱情突然降到了零點?這半個月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向她透露了病情,摧殘一個少女的生命,蹂躪一顆尚存希望的心?

    他從書桌前一躍而起,立即返回去,去找新月!可惜,太晚了,手錶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為什麼剛才鄭曉京要說那些昏話而不早點兒給他信?為什麼下午見到新月的時候,匆匆告辭而沒有看出她的情緒變化也沒有深談?太粗心了,男人的頭腦總是太簡單!可是,這一切誰又能夠預料呢?

    楚雁潮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悔恨交加,仰天長歎!他淒然地望著窗外的慘淡月色,盼著天亮,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求早一點兒見到新月!

    又一個清晨到來了,「博雅」宅卻依然像往日一樣寧靜。誰也沒看出新月最近有什麼反常,包括她那愛女如同愛玉的老爸爸。也許是因為新月把情感隱藏得太深,也許是別人已經習慣了家裡有一個長期休養的病人,比起慌慌張張地送醫院搶救的日子,現在還算好的呢。

    韓子奇吃過了早點,鎖上書房的門,就默默地上班走了。他至今不知道那本《內科概論》引起的波瀾,他決心繼續瞞著女兒,配合盧大夫,從藥物和精神兩方面進行治療,爭取病情好轉,至少不再加重。他囑咐姑媽想方設法調劑新月的飯食,並且告誡全家人都不要對新月提起復學的事兒,避免引起她的情緒波動。韓子奇的心情一直是十分沉重的,但他極力不讓女兒察覺出來,他要讓女兒心中繼續保持著美好的幻想,不去擊破它,就像歐·亨利筆下的那個老貝爾門,用畫筆為病重的少女瓊西留下長春籐上的最後一片葉子——維繫生命的葉子。

    「博雅」宅潛伏著危機,孕育著難以預料的未來。

    吃早點的時候,陳淑彥突然感到一陣噁心,捂著胸口,想嘔吐,卻不吐不出來,憋得臉色紫紅、眼淚汪汪。

    天星生怕家裡再添個病人,不安地望著妻子:「你怎麼了?」

    韓太太臉上卻泛出喜色:「淑彥,你八成是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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