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片在徐徐轉動,貯藏在裡面的聲音傳了出來——也許因為她醉了,把唱片拿錯了,不是《梁祝》,而是英語聽力練習的片子,《伊索寓言》當中的一篇《患難見真交》:「從前,有兩個朋友……」
她沒有再更換唱片,靜靜地聽下去。
English的朗誦聲飄出西廂房的門窗,在這座院於裡,除了他們兩人之外,真正聽得明白的也只有愁腸百轉的韓子奇。
七月盛夏,迎來了新月的十九歲生日。
非常遺憾,楚雁潮沒有能親臨這次生日聚會。學校臨時抽調他去參加招收新生的工作,而且是去上海考區。儘管楚雁潮至今還只是個助教,但招生辦公室認為他對招生工作還是完全可以勝任的。至於他負責的二年級英語課,目前已是期未複習、準備考試階段,不再授新課,可以把他抽出來。期末考試則由系裡安排別的教師出題,在他不在的時候檢驗他的學生的成績,也是對教師水平的一次「審查」。對此,他都無法拒絕。行前,他對新月千叮嚀萬囑咐:「離別是暫時的,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千萬保重,按時吃藥,按時休息,不要讓一絲離愁別緒侵擾你的心,就像我時時陪伴在你的身邊!原諒我不能向你祝賀生日,但在上海也一樣能看到天上的新月,並且讓我的母親和姐姐也分享我的幸福!新月,等明年吧,明年我們一起過兩次生日:你的和我的!」
他走了,一步三回首,把他的心留下了,把新月的心帶走陰曆六月初五的晚上,兩位稀客不期而至:鄭曉京和羅秀竹。
「啊,謝謝你們,還記著我的生日!」同窗之誼使新月激動了。
「咳,怎麼能忘了呢?」小湖北佬羅秀竹說。多日不見,她那小巧的身材長高了好多,帶長江水味兒的鄉音也變成標準的京腔兒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幫我度過了『俄轉英』的難關!幸虧轉得及時,現在俄語可吃不開嘍!」
新月莞爾一笑。可惜,「長壽麵」已經吃完了,用來招待她們的只有兩杯清茶。久別的朋友卻顧不上喝茶,她們要說的話太多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語無倫次,漫無邊際。
望著窗台上鬱鬱蔥蔥的巴西木,羅秀竹說:「呵,楚老師的這盆花兒,在你這裡長得好快,真是『向陽花木早逢春』!現在,他那個書齋裡可沒有花兒嘍!不過沒關係,他那邊,『近水樓台先得月』!」
這話用來形容未名湖畔的備齋,自然是貼切的,但是不是有什麼弦外之音?新月聽得心裡怦怦地跳,又不好說什麼,只有裝做未加理會。
鄭曉京沒有搭茬兒。她覺得羅秀竹未免有些太愛賣弄,從哪兒夏來的兩句詞兒?亂用什麼?
羅秀竹又撫摸著寫字檯上的留聲機,說:「你的學習條件可真好!我們全班同學上聽力課才只有一台破錄音機,課後老是被男生霸佔,你比我們都強啊!」
幸福和自豪感在新月胸中蕩漾,但她不能說這也是楚老師送的,就笑了笑:「我也得訓練聽力啊!」
這時,一輛摩托車突突突地開到「博雅」宅的大門外,郵遞員高叫著:「韓新月的電報!拿戳兒!」
姑媽開了門,惶惶地嚷:「新月!你瞅瞅是什麼人來的電報?」
這一嚷,全家人都跑了出來,民用電報常用做爹死娘亡的急事兒!韓子奇經不起打擊了,嚇得臉上變了色兒,嘴唇直哆嗦:「電報?哪兒來的電報?」可心裡又想,韓家又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在外地,這到底是……?
天星也跑過來說:「新月,別急,甭管出了什麼事兒都別急!」
新月也覺得奇怪,急忙把圖章交給郵遞員,接過電報,匆匆撕開封套,抽出電報紙,在路燈底下便急著看,發報地點寫著「上海」,電文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楚「噢,是楚老師,向我祝賀生日!」她捧著電報的雙手,幸福地顫抖了!
全家人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新月興奮地往裡面走,手裡的電報卻被羅秀竹搶了去,返回西廂房,湊在燈下仔細地看。那兩句並不陌生的唐詩,在此時此刻卻別有新意,好像千年之前的作者張九齡是專為今宵而寫的!
「楚老師……」羅秀竹喃喃地感歎,「他的心真好!」
「楚老師……?」鄭曉京挨在她的身邊,愣愣地注視著那十一個字,琢磨著來龍去脈。
一張紙片打動了兩個與新月同齡的少女的心,引起了她們各自的思索。而遠在上海、仰望明月、遙寄深情的楚雁潮,又怎能料到今夜在新月的身邊還有這兩個旁觀者!
新月的臉上泛起了羞澀的紅暈,她不知所措地呆立在一邊,左手絞著右手的手指,好像是個陌生人走進了別人的家,西廂房裡,主人和客人顛倒了位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羅秀竹反覆吟誦著,用異樣的眼光瞟著新月,「唉,我太麻木了,直到今天才明白了為什麼謝秋思那麼妒嫉你!」
「謝秋思?」鄭曉京一愣,心直口快的羅秀竹突然點到那個根本不在場的人,使她的心頭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往事,原來是這樣!難怪楚老師對「謠言」矢口否認呢,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謝秋思,而在韓新月!為什麼她早沒想到呢?應該想到的。楚老師對韓新月那麼關心,休了學還處處想著她!也許自己的疏忽恰恰就在於韓新月的休學吧?唉,這個楚老師,我那麼苦口婆心地幫助你,你怎麼竟然……唉!
羅秀竹完全沒注意鄭曉京的情緒變化,做「政治工作」多年的monitor心裡想些什麼,也未必都讓人家看出來。羅秀竹對她過去整謝秋思本來就幸災樂禍,現在更開心了,只顧說:「咳!她妒嫉又有什麼用啊?該屬於誰的,就屬於誰,也勉強不得!呃,我怎麼當初沒看出來呢?哈姆雷特只愛獲菲莉妮嘛!monitor,你怎麼也那麼傻呀?」
鄭曉京決不承認自己「傻」,她不願意像羅秀竹那樣顯得大驚小怪,卻極力表示自己早已洞察一切:「我早就看出來了,誰能瞞得過導演的眼睛!」
新月陷入了窘境,臉上發燙,心裡卻在笑:瞞不過也就沒法子了!
鄭曉京想起自己自當了一次導演,也不免遺憾,歎了口氣:「唉,可惜了一台好戲……」
羅秀竹說:「我們都準備好了嘛,到底沒演成,只能怪韓新月!」
「怪我?」新月分辯道,「我又不是故意耽誤,還不是因為……」話說了一半又停住了,今夕何夕?她不願意在這個幸福的日子提到自己的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