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十二章 月戀(6)
    手術!盧大夫怦然心動,新月還一直在等待著她去年許諾的手術,她該怎麼回答呢?她能這樣說嗎:姑娘,你的二尖瓣閉鎖不全比原來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她能這樣說嗎:姑娘,你永遠也不會再有和正常人一樣的心臟,只能一天天地「維持」,直到生命的終點!她能這樣說嗎:姑娘,把希望寄托於愛情吧,你的病,今天的醫學還沒有辦法根治!當然不能,她只能和楚雁潮一樣,用善意的謊言來安慰很少猜忌之心的少女:「新月,你的體質恢復得很好,看來,手術的必要性不大了,何必再挨那一刀呢?又不是萬不得已!」

    「不,我要做嘛!」新月卻非常固執,「我不怕那一刀,我願意根除隱患,做一個真正健康的人!盧大夫,您不用擔心我,我能經受得住,您不是說我變得勇敢了嗎?放心地做手術吧,您答應過我的!」

    「是的,我答應過你……」盧大夫喃喃地說,在這個孩子面前,她不能自食其言,但是,唉!無可奈何之際,她的心中又閃過楚雁潮的影子,對,她只好再用楚雁潮的辦法,給新月編織美好的夢,像海市蜃樓,清晰而又遙遠,可望而不可及。海市蜃樓雖然只是幻象,但對於在茫茫戈壁中跋涉的人來說,那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希望,因為有了那幻象的吸引,才能忍住飢渴、忍住疲憊,走出大沙漠,免於一死!讓這孩子保留著希望吧,不要打破它!「新月」,她說,輕輕地挽著她的胳膊,緩緩地向前走去,「你的確是個勇敢的孩子!既然你要求做這個手術,這也很好,我希望手術成功!但是目前還不是時機……」

    「為什麼?」新月遲疑地停住了腳步,「您說過,等到春天,現在春天已經到了!」

    「春天到了……」盧大夫重複著她的話,進退維谷,只好說下去,但審慎地留有餘地,「但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嗎?手術必須在風濕活動完全停止半年以後才能進行。可是,在這之間你又感染了,反覆了,所以,手術也只好相應地推遲……」

    「推遲到什麼時候?」新月愣了,「我九月份就該復學了,您可別……」

    「我不會耽誤你,」盧大夫替她把沒好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一個醫生,一定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機。但是,希望你能夠和我密切配合,避免再度反覆。根據具體情況,我將考慮手術在適當的時候實施。在你秋天復學之前……說不定也來得及,讓我們攜起手來,一起爭取吧!」

    盧大夫挽著新月的手臂,徐徐前行。哪伯前面是海市蜃樓,盧大夫也決不能後退!醫生的頭腦和慈母心腸在激烈地爭辯。這些,新月卻全然不知道,希望雖然推遲了,但那畢竟是希望,她熱切地、耐心地朝著希望走去。

    「盧大夫,」新月說,「既然時間還很長,那就讓我回家去等吧?現在天氣暖和了,不容易感冒了,我保證聽您的話……」

    「晤,你又想出院了?」盧大夫思索著說,「讓我考慮一下吧!」

    三天之後,新月果然出院了。老父親和哥哥、嫂子來接她,帶走了盧大夫的囑咐,帶走了新月枕邊的一大堆書籍,帶走了窗台上的巴西木,帶走了床頭櫃上的留聲機和一大摞唱片。

    楚雁潮事先已經和盧大夫做了一次長談,今天特地來接新月出院。這次,他沒再拒絕韓子奇的邀請,登上了小汽車,坐在新月的旁邊,一直把她送回家。

    「博雅」宅前,那一棵老槐樹綻開了串串白花,芳香撲鼻,等著新月呢。

    大影壁前,那一架籐蘿紫霞蒸騰,蜂蝶紛飛,等著新月呢。

    西廂房前,那一株海棠嫩紅盈樹,笑傲春風,等著新月呢。

    新月回來了,西廂房的大銅床、梳妝台、寫字檯和閒置已久的檯燈、默默無語的相框,都等著它們的新月呢。新月帶回來的不是孤寂,不是離愁病苦,不是夜思無眠;她有一顆充實的心,她有許許多多要做的事,她有遙遠而又切近的希望在吸引著她向前走去。

    巴西木放在向陽的窗台上,留聲機放在*床的寫字檯上,愛和希望刻在心上。

    過去的災難彷彿都被人們忘卻了,「博雅」宅中又洋溢著歡樂。韓太太笑吟吟地向楚雁潮獻茶,韓子奇懷著感激與尊重和他對應敘談,陳淑彥歡愉地幫著新月安置西廂房裡的一切,連擰種天星臉上也出現了難得的笑意。

    老姑媽則忙著下廚房。

    「姑媽,今天留楚老師吃飯噢!」新月從西廂房探出頭,興奮地喊道,全家人都聽見了。

    這頓飯,因為是臨時張羅,自然不可能豐盛。但是新月卻覺得勝過了珍饈美味,這是因為有一個楚雁潮在,他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了!

    吃過了飯,楚雁潮沒有立即告辭,又到西廂房坐了一會兒,他要把新月以後的生活一一安排妥帖,才能放心地走。

    「今天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飯,您是不是有點兒緊張?」新月小聲問他。

    「哦,我緊張了嗎?」楚雁潮反問,事實上,他是有些緊張,因為從今以後,他的身份就不完全是來做「家訪」的教師了,韓子奇和韓太太也就不僅是他的學生家長,而且是他未來的「岳父」、「岳母」了。

    「我看見您好幾次擦汗呢,天又不熱,」新月笑著說,「哎,您打算什麼時候向他們公開我們的秘密呢?要搶走人家的女兒,總得事先打個招呼啊!」

    「搶走?」楚雁潮深情地望著她,「我願你的月光,照著我,也照著生你養你的父母,他們和我一樣愛你,我不能把你從他們手中搶走,以後……我們也將和他們永遠生活在一起,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

    「啊……」新月被這真誠的心跡陶醉了,她當然不可能告訴楚雁潮,這個家庭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和諧,父母之間、母女之間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隔膜;她但願,這個家庭有了楚雁潮,就從此改觀了,不再有心理阻隔、言語齟齲、情感折磨,像楚雁潮希望的那樣,「連誤會都不再有」!

    「不過……」楚雁潮說,「我覺得現在還沒必要向兩位老人公開,我的形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他們心中還是應該像個教師而不是像個『女婿』,至少在目前應該這樣,你說呢?」

    「那好吧,」新月甜甜地笑了,「就等以後……等到我畢業,就可以公開了!」

    一個強烈的刺激使楚雁潮的心猛然悸動!新月還有「畢業」的時候嗎?

    新月卻在扳著指頭,計算著未來的日子:「還有五年呢!我今年夏天就十九歲了,畢業的時候,二十四歲;可是,您也要等五年呢,那時候,您『三十而立』都過了,這是不是等得太久了?」

    「不,」楚雁潮喃喃地說,眼睛中閃爍著強烈的信念,「我決心等下去,不要怕五年太久,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我交給你的,是整個生命!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啊,新月什麼話也不必說了,她所深深愛著的這個人,心是用水晶、用鑽石砌成的,像水晶那樣透明,像鑽石那樣堅實;這顆心已經獻給了她,她比天下最大的富豪還要富裕!她輕輕地打開留聲機,讓那醉人的樂曲來表達她此刻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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