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百思而不得其解: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我從來也沒見過他,他是好是壞,和我有什麼關係?即使他是功臣,我也不想分享什麼榮耀;難道他是罪人,我就必須承擔罪責嗎?還有父親的父親、祖父的祖父,什麼「翰林」、「刺史」那些封建官僚所做的一切,也都要子孫負責嗎?我為什麼不能走自己的路?
誰也不能給他以透徹的解釋,一股巨大而無形的力量像磐石一樣牢牢地壓在他的心上,使他幾乎透不過氣來。母親總是流著淚開導他:沒有資格問政治就不要間政治,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最要緊的!他就是在這樣的母訓下憑著自己的力量考取了北京大學。他感激北大錄取了他,表現了難得的寬容。他對北大懷著兒子對母親那樣的感情。但是,他一直不知道「母親」對他的父親到底持什麼看法。北大把他留校任教,也許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水平,說不定對父親的問題還有過爭論。留校畢竟不同於入黨,他一直沒有勇氣再在政治上做無謂的試探,因為那是徒勞無益的,只能再一次刺痛心中的創傷。在上海工作的姐姐卻比他固執,堅持不懈地追求著黨組織,任何一次黨課都去聽,每一個黨員的發展會都去列席,申請書、思想匯報不知道寫了多少份,被同事們譏笑為「黨迷」,但至今也沒有結果,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整天流著眼淚、追著領導訴說。她是想用自己的一生來證明信仰的真誠,而又有誰能理解她呢?
楚雁潮不願意讓自己在北大也留下那樣的笑柄。五年上學、一年見習和一年多的執教,他默默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一切,卻始終徘徊在黨的門外,沒有再向前邁出一步……
楚雁潮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吐出了胸中多年的積鬱,他似乎應該感到一絲宣洩的快慰,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但是沒有。他留下的仍然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仍然壓迫著他。也許是因為壓得太久了,他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過分的沉重。只是在今天,在此時此刻,當他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塊巨石時,才格外真切地感到了它的份量。
他靜靜地望著鄭曉京,等待她的反應。既然鄭曉京是黨派來的,他就不能拒絕組織的審查。既然他把黨當做母親,他就應該像兒子一樣坦誠。既然他有勇氣袒露自己的心,他就不必顧忌會不會得到已經重複過多次的後果。但是,「心如古井水」是任何人也不可能真正做到的,在他等待鄭曉京的評判的時候,心中仍然泛起了希冀的微波。
鄭曉京微微地張著嘴,雙眼一片茫然。楚雁潮奇特的家史,她聞所未聞,甚至沒有一點「似曾相識」的事例可供參照。簡單之極,而又複雜之極,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還沒有遇見過這麼令人煩心的事兒!
沉默。楚雁潮已經預感到,命運將再一次無情地重複。
鄭曉京卻突然說話了:「您父親……他平時表現怎麼樣?」
「我不知道,」楚雁潮對這樣幼稚的問題已經不願意糾纏,「那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時代,很難談什麼『表現』。人品好壞、學問高低也未必能說明什麼問題。宋代的蔡京,個人生活是節儉的,書法還有很高的造詣,但在政治上卻是個不光彩的角色。」他似乎並不想為父親做什麼辯解,竟舉了這樣的例子。
「我說的就是他的政治傾向,」鄭曉京依然很認真地問,「您母親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總不會沒有覺察吧?」
「這也難說。如果他不是個政治人物,也就不會表現出什麼政治色彩;如果他確是個政治人物,在那樣的環境中也未必暴露給家裡的人,」楚雁潮回答得模稜兩可,「我母親只記得,他讀過不少魯迅的書。」
鄭曉京眼中放出了光彩:「這就是一種傾向性嘛!也許您父親是個團結在魯迅周圍的革命文學青年,像柔石、白莽、胡也頻……」她終於找到了對楚雁潮有利的因素,楚老師應該有這樣一位父親,一位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先驅!
「當然可以做這樣的設想,」楚雁潮說,並沒有由此引起什麼興奮,「但設想畢竟只能是設想,卻找不到任何依據。父親的文章並沒有發表過,他只是一個中學教師,並不是作家。我查過魯迅日記,查過所能找到的關於魯迅的回憶錄,都沒有提到過他。他恐怕並不認識魯迅,而魯迅的書是任何人都可能讀的。當時的知識界,陣線也不那麼分明。」
鄭曉京也猶豫了,「是啊,即使在魯迅身邊的人,情況也很複雜,像胡風、馮雪峰、蕭軍、丁玲……後來都成了革命的敵人!」
她眼中的那點希望之火復歸於黯淡,放棄了那不僅毫無依據而且相當危險的設想。從「烈士」到「敵人」,楚雁潮的父親轉瞬之間翻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跟頭,從天堂跌進了地獄。
楚雁潮完全感知了她的這種情緒變化,他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希冀的微波也隨之平息了。如果魯迅本人能活到今天,誰又能保證他的結果如何呢?何況楚雁潮的那個名不見經傳的父親!一個死了的人,人們盡可以把種種乾淨的、不乾淨的「設想」加之於他,他卻都得接受。如果人死了真的靈魂不滅,不知世間有多少冤魂!也許父親正在冥冥之中痛苦地呼喊:「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鄭曉京默默無語,腦子裡翻騰得厲害。好端端的一個楚老師,為什麼偏偏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真可惜!這樣的人,她能介紹他入黨嗎?黨會接納他嗎?如果有一天查出來他的父親有嚴重問題……多麼嚴重的問題都有可能,那將比所有的已經有明確結論的人更麻煩!她的心情沉重了。自己真不該冒冒失失地把黨的大門向他「敞開」,現在卻敞也不是、關也不是了。如果楚老師把她的許諾當成了黨的意思,越過她再去找黨的組織,怎麼辦?那將會給她帶來麻煩!不,他不會那樣做,從他那低沉的情緒來看,他不敢!但她自己也決不敢再提那近乎「請將出山」的關於入黨的動員,只能不了了之。現在惟一的出路是撤退,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唉!」她無可奈何地歎息,以表示她對於楚老師的不佳身世深表同情但又愛莫能助,然後尋找適當的結束語,「不管怎麼樣,您還是應該相信黨!一個人的出身是不能選擇的,但是仍然可以選擇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領受這種居高臨下的同情,不能忍受這種充滿教訓意味的安慰。他明白,在鄭曉京的心目中,他現在已經被歸入了哪些人的行列!「這,我懂,」他終於忍不住說,「你對自守禮、謝秋思不是經常這樣講嗎?」
鄭曉京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得出其中包含的牴觸情緒!她過去在白守禮、謝秋思身上也曾隱隱約約地感到過這種情緒!難道楚老師在思想深處果然和他們有某種共鳴嗎?怪不得……
已經欠身準備告辭的鄭曉京又穩穩地坐定了。「楚老師!黨的階級路線是十分明確的、堅定不移的,我們應該正確理解!一個人,無論出生在什麼家庭,只要堅決跟著黨走,就有光明的前途!您是我們的老師,我對您一向是非常尊重的,希望您能夠把我們這個班帶好,做我們的表率。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應該自覺地抵制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侵蝕,在各方面嚴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學們當中的影響……」
楚雁潮簡直要怒而逐客!這樣的教導,他已經反反覆覆聽了十幾年,卻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到底算什麼階級、他本人算什麼階級,又受了多少「侵蝕」!但是,當他聽到那最後一句話,卻又不像已經聽慣了的老套,似乎在「暗示」他已經「影響」了學生。「噢?我帶壞了同學們?如果我是個不稱職的班主任,那就請求組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