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師,不要激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這樣提醒您,完全出於對您的尊重,為了維護您的威信。」鄭曉京並沒有因為空氣的突然緊張而慌亂,她剛才含蓄的「提醒」原不是泛泛空談。一個問號正在她腦際盤桓。如果說,在她剛才跨進楚老師書齋時對那個問號還是漠視的並且不屑於提出,那麼,現在卻變得重要了,答案也似乎可以觸摸了。「楚老師,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跟您說的,也不相信。可是,既然班上對您有些議論,還是注意一點兒為好……」
果然是有的放矢!楚雁潮根本不知道她繞來繞去指的到底是什麼,但決不懼怕。在北大七年多,除了尊奉母訓「好好讀書,好好做人」現在又加上「好好教書」之外,他自信沒有可供他人攻擊的口實!「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他打斷了鄭曉京的「和風細雨」,倒希望乾脆「電閃雷鳴」,大不了就是不當這個班主任嘛,躲進書齋裡安心譯著更好!
事情哪裡有這麼簡單呢?
「同學們當中流傳著一個說法兒,」鄭曉京不想迴避了,咬了咬嘴唇,似乎在模仿電影裡的哪位政治委員的神態,停頓了一下,兩眼專注地望著楚雁潮,「說您——在和學生談戀愛!」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從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來!
他的臉不覺微微地紅了。一個二十六歲的、未婚的青年,當別人直言不諱地點到他的婚姻戀愛問題時,不管所說的內容確實與否,他本人都是很難坦然自若的。世界上沒有一個青年不曾想到過愛情,每人心中都有一顆愛的種子。它可能萌發得很早,也可能貯存得很久;它可能成熟於短短的一瞬,也可能經歷漫長的磨難而最終凋落。愛情是一種神物,不遇到適當的時機,它並不顯露明顯的形態,以至於本人都覺得似是而非。而當他清醒地意識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就已經成熟了。剎那間,楚雁潮回顧了在這個班執教一年多的歷程,審視著自己的言行,彷彿他面對的不止是一個鄭曉京,而是所有的認識他的人,無數雙眼睛逼視著他,洞察了他心靈中的一切隱秘——如果他確有隱秘的話。他感到惶恐,好像一個被突然傳到法庭的人,面對著神色森嚴的法官,面對著眾目睽睽的旁聽席,他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否有「罪」,卻本能地首先自疑。年輕的班主任在monitor面前顯得侷促不安了。
鄭曉京饒有興味地觀察著他。如果他一觸即發、暴跳如雷,她也許立即打消了心中的那個問號;但情形並不是這樣,他的窘態,他遲遲地不予答覆,這就無疑證明已經被打中了要害!流言蜚語總是有原因的,平地上決不會驟起風波……
「楚老師,要正視群眾輿論!」她終於贏得了主動,但並不顯出勝利者的自得,而是憂心忡忡地教導她的老師,「當然嘍,愛情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每個人都有愛的權利、愛的自由。但總還有個原則嘛,對於青年人來說,首先應該投身於革命,而不是沉溺於談情說愛!同學們當中半『地下』狀態的戀愛已經夠讓我們撓頭的了,如果再牽扯到老師,我們的思想工作還怎麼做?校黨委很注意在這方面樹立良好的風氣,作為班主任,更應該以身作則啊!」
「我……沒有以身作則嗎?我在……戀愛嗎?」楚雁潮喃喃地自語。一個向來十分自信的人,竟然對自己失去了判斷力!他希望在這個時候鄭曉京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幫助他分析、辨別一些朦朦朧朧的意識,又擔心自己難以承受過於明晰的結論,「你說……」
鄭曉京自然是有話可說的。但是誰也沒想到書齋的門此時被輕輕地敲了三下,一位不速之客使這場難堪卻又應該繼續下去的交談不得不中斷了。
楚雁潮猛然覺得那敲門的聲音是韓新月!不是,當然不是,已經休學的韓新月怎麼會來?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閃進門來,輕柔地叫了一聲:「楚老師!」
是謝秋思。自從韓新月離開了這個班,謝秋思就已經理所當然地頂替了她在學習上遙遙領先的位置,老師的宿舍也是常來的。
「噢,monitor也在這裡?」謝秋思微笑著看了鄭曉京一眼,便轉過臉徑直朝班主任走去,手裡捧著一本英文版的《紅與黑》,改用她和楚雁潮共同的鄉音說:「楚老師,的格小說裡廂有格句型蠻複雜格,依幫我講講清爽好嘍?」
全然不顧人家正在談著多麼緊要的事,長驅直入,後來居上而且還心安理得。你來得多麼不是時候!現在楚老師連自己是紅是黑都弄不明白,又怎麼有心思給你「講講清爽?」
鄭曉京緊鎖著眉頭站起來:「楚老師,咱們改日再談吧,我的意見,也只是供您參考。」
她就這樣走了,那神色異常的嚴峻。
謝秋思好像什麼也沒有覺察,順勢便坐在了那把剛剛空出來的椅子上,打開那本厚厚的《紅與黑》。
「謝秋思同學,」楚雁潮心亂如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思緒拉回來投射到這本《紅與黑》上去,儘管他對這本書極為熟悉,「你要提的問題,能不能到明天上午的英語課上談?現在,天晚了,來不及分析,我……還有別的事……」
「好格,好格!」謝秋思隨和地闔上了書,也許她本來就並不是非分析這本書不可,「楚老師交關忙噢!」
知道人家忙,卻又不肯走;順手拿起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卻又不像要認真看報的樣子。這個謝秋思,你閒著沒事兒,來搗什麼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