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八章 月晦(6)
    她跑著,顧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關節的刺痛,顧不上肺部的憋悶難忍,顧不上心臟慌亂地狂跳,她從來也沒有跑得這麼快、這麼急、這麼遠,路太遠了!

    她奔進醫院的大門,奔向那刺目的三個大字:「急診室」!

    一個什麼人,攔腰抱住了她?噢,是姑媽!

    「姑媽……姑媽……爸爸呢?」她問,劇烈地喘息著。

    「新月兒啊,你可來了!」姑媽放聲大哭起來,「你爸爸……肋條骨……」

    「啊?!」新月掙脫姑媽,向急診室的大門撲去!

    門裡邊擠著一群人,媽媽、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護士,還有爸爸單位的領導,爸爸呢?

    爸爸躺在床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那張平時黧黑的臉,現在白得像一張紙,頭上、胳膊上、胸脯上都裹著繃帶,雪白的床單上,沾著鮮血!

    「爸爸!」一陣劇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撲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是……新月?」韓子奇猛地一震,發出沙啞的呼喚,「新月!」

    「不要動,安靜!」護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親人們都慌了!

    新月聽不見他們的呼喚,她那濕漉漉的肢體倒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新月!」天星撲過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頭,「新月,你醒醒,爸爸沒事兒!你醒醒!」

    新月沒有醒來,她那潔白的面頰漲得紫紅,發青的嘴唇流出粉紅色的血水……

    大夫、護士急匆匆跑過來,又投入了一場緊張的搶救!

    聽診器在新月的胸部游動,血壓計顯示出指數:60/40……

    「大夫,大夫……」姑媽緊張得渾身哆嗦,淚流滿面,連話都不會說了。

    「大夫……這孩子……」韓太太慌亂地擠在旁邊,「她跟她爸爸連心啊,準是急壞了!」

    「心律不齊,有雜音,滿肺水泡……」大夫的面孔嚴峻得嚇人,摘下聽診器,對護士說,「急性心力衰竭!把她抱到床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輸氧,靜脈注射毒毛旋花子K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床,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嚇傻了,「她還不滿十八歲,怎麼會……衰竭?」

    大夫、護士顧不上解釋,緊張地搶救新月!

    「主啊,要了這孩子的命了!」姑媽急得跺腳,抱著韓太太,姐兒倆都嚇得哆嗦。

    韓太太抓著姑媽的手:「瞧瞧,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一天病倒了倆,這叫我是死是活啊……」

    「新月……新月……」韓子奇掙扎著,呼喚著。

    「不要說話,不要動,」護士按住他,「你要主動和我們配合,避免斷骨刺傷內臟……」

    此刻,刺傷韓子奇五臟六腑的不是斷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測,而這,正是為了他!

    新月半臥在病床上,毫無知覺。

    像炮彈似的氧氣瓶推過來了,護士為她插上吸管,「絲絲」的氣流緩緩進入她那極度缺氧的胸腔。護士緊張而鎮定地為她注射,在四肢輪流扎止血帶……

    天星緊緊地盯著妹妹的臉,連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個慣於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兒、擰種,卻流下了熱淚:「幹嗎要告訴她?爸爸的事兒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你們真渾啊,誰給她打的電話?」

    「是我……我讓打的,」特藝公司的經理沮喪地說,「當時急著要通知家屬,在你爸爸的記事本兒裡只找到這麼一個電話號碼,就……唉!誰知道這姑娘心臟有毛病?」

    「胡說!」痛徹肺腑的天星六親不認,誰都敢罵,「我妹妹沒病!誰說她有病?」

    經理自然不敢再言語,不幸的是,大夫說話了:「根據現有的症狀,病人的心臟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

    天星、韓太太和姑媽都驚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臟病史嗎?她的父母有沒有……」

    「沒有啊!」韓太太說,「我跟她爸爸哪兒有心臟病啊?」

    「沒有,」姑媽又補充說,「我們這一家子人,壓根兒就沒有一個人得過這樣兒的病!」

    「那麼,病人過去有風濕病史嗎?就是說,是不是經常關節疼?」

    「沒有啊!」韓太太回答。

    「哎,這倒是有過,」姑媽說,「她小時候,我跟她一屋睡,一變天兒她就說腿疼,我給她揉揉、悟悟,過幾天也就好了,沒當回事兒。大夫,這礙事嗎?」

    大夫沒有明確回答,只說:「先觀察觀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系統的檢查和治療。」

    新月漸漸地甦醒過來了,睫毛閃動著,像是要睜眼,卻睜不開;嘴唇嚅動著,像是要說話,卻說不出,只輕輕地吐出低得幾乎聽不見的兩個字:「爸爸……」

    「主啊,緩過點兒來了……」姑媽驚喜地抹著眼淚。

    「新月,甭惦記你爸,你自個兒覺得好點兒了嗎?」韓太太把嘴湊到女兒的耳邊,「新月,媽在這兒呢,你睜眼瞅瞅媽……」說著,話就被淚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說話,病人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大夫說,朝護士一揮手,「把病人送觀察室!」

    病床的膠皮輪子緩緩地移動,連同那像炮彈似的氧氣瓶,一起陪伴著新月,出了房門……

    親人的心也跟著她去了……

    禍不單行,兩場大難同時降臨了韓家,而不管這些心靈飽經創傷的人能不能經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涼而靜謐。綿綿細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飽含著水分,浸潤著路旁的樹木,樓前的花壇,濃郁的花香混合著綠葉的清新氣息慢慢地飄散。

    薄雲在夜空流動,隱隱現出朦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輪廓清晰可見,弦部已是一片迷濛,漸漸溶進天空。月半已過,盈滿的玉輪匆匆地度過了大放光明的短暫時刻,迅速地虧損了,像被潮水一點一點地浸沒……

    淡淡的月光照著同仁醫院的大門,門媚上,已經早早地裝飾了紅底金字的橫幅:「迎接五一」。救護車、小汽車匆匆地出出進進,車燈在濕潤的柏油路上閃爍著流動的光影。急診室門口亮著刺眼的紅燈。寧靜的夜,醫院卻從來也沒有安然入睡,幾乎在任何時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來的傷員和病號,器械在奔忙,藥劑在流動,新生嬰兒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醫院,生死場;醫院,天使和死神搏鬥的戰場;醫院,交織著科學的無情和人類的多情……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進外科病房,和門旁地下的腳燈微弱的光亮交相輝映。

    病房裡靜靜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聲。只有韓子奇還醒著,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傷勢並不像原來想像的那麼重,經過多種手段的仔細檢查,他的頭部沒有造成腦震盪和顱骨出血,四肢也沒有骨折,只是肋骨斷了一根,而且是封閉性的,既沒有刺破皮肉,也沒有扎傷內臟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於精神過度緊張造成的,頭破血流也只是劃傷和擦傷。清理了血污之後,護士輕而易舉地就把傷口處理了,包紮好,完事兒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斷,加以固定措施之後,並不妨礙他的正常呼吸、進食和輕微的活動。大夫說:「您把家裡的人都嚇壞了,其實並沒有什麼危險。如果不願意住院,可以拿些藥物回家去休養,過幾天再來複查,估計也不會出現什麼問題。」但公司經理還是要求讓他住院,怕發生意外,損失了這位「國寶」。於是,韓子奇被送進了外科病房。

    應當說,他摔傷之後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萬幸了,應該高興了;但是,他現在焦慮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兒!誰能夠想到水靈靈、活潑潑的新月會突然倒在他面前?誰又能想到由於這意外事故才突然發現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種病?太可怕了!在急診室突然聽到大夫說出「病人的心臟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那句話的時候,他幾乎要昏厥!怎麼會?怎麼會?……現在,女兒被送到觀察室裡,他被送到外科病房來了,心連著心的父女被隔開了,在這種息息相關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兒離觀察室有多遠,他想聽到女兒的聲音,輕輕地叫一聲「爸爸」,哪怕是一聲呻吟呢,也對他是一點兒安慰,但是,聽不到,一點兒也聽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為父親,為什麼過去對女兒的病沒有一點兒覺察?他埋怨妻子,身為母親,心應該比男人更細一些,你都想什麼呢?把孩子給耽誤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淚,說壓根兒就沒想到新月會得這種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裡的人誰也不懂,這不能光怨她一個人。「唉,你走吧,別守著我哭!我這兒你們誰都別管,都去給我看著新月去!」他把妻子趕走了,他希望在女兒需要親人的時候,當媽的一定要守在她身邊,讓她感到溫暖。

    現在,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折磨著自己那顆傷痕纍纍的心。十八年的歲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見女兒又回到了那飽含著苦難也飽含著歡樂的童年。女兒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麼多的不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爍著歡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認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涼風從窗縫中透進來,窗簾輕輕地晃動,月光也輕輕地晃動,他又看見了那個難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卻惶惑不安,心被窗子裡面的呻吟緊緊地揪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誕生了,他心懷忐忑,默默地祝願母子平安。

    終於,他聽到了嬰兒嬌美的啼哭聲,他瘋狂了!

    「噢,是個女兒!」他聽到接生的人在向他報喜,他陶醉了!

    「女兒?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時候,天上的一彎新月正朝著他微笑。其實,這個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經有了一個天上的星星,這一個,當然是月亮!

    第十八個年頭到來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腳步聲,輕輕的腳步聲,衣裙摩擦的窸窣聲,是誰來了?他睜開眼,在朦朧的月色中,他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穿著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來……啊,新月!不,他沒有喊出聲來,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護士!

    小護士捏著手電筒,輕盈地在病房裡轉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韓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麼事兒?」小護士折身向他走過來。

    「同志,我想問問你,」韓子奇急切地說,「心臟病是怎麼得的?」

    「心臟病?」小護士有些不耐煩地看著這個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檢查過了,沒有心臟病,好好兒地睡吧,都半夜了!」說著,就要走開。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問問……」

    「你沒事兒問這幹嗎?」小護士覺得這個老頭兒骨頭傷得不重,神經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個女兒,也跟你這麼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臟病……」韓子奇望著這個身材娉婷的姑娘,淚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護士沉默了,她沒有走開,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了一顆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麼情況,」她說,「比方說,遺傳的可能有沒有?」

    「沒有。」韓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媽媽都沒有心臟病。」

    護士思索著說,「父母沒有心臟病,子女也可能會有的,如果母親在妊娠期得了傳染病、營養不良或者心清壓抑,都有可能使胎兒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

    「噢?」韓子奇茫然地答應著,他極力追憶著新月出生之前的情況,和小護士說的可能性相對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為在新月出生的那個年代,孕婦「營養不良」、「心情壓抑」是很難避免的,但這就一定會造成先天性心臟病嗎?「不,不像,」他說,「我女兒在幼兒時期曾經接受過很嚴格的身體檢查,並沒有發現心臟有問題,而那家醫院是以治療心血管系統的疾病著稱的,不會有這樣的疏忽!」對了,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那位老專家用英語對他說:祝賀你,有這樣一個又美麗又健康的女兒!

    「那……也許是後天性的了,」年輕的小護士努力搜尋著所學過的那一點兒基礎知識,很難圓滿地回答這個老頭兒的提問,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脫自己的困境的辦法,「不見到病人,這不好判斷,您最好帶您的女兒到醫院來……」

    「來了,她已經來了!急診!」韓子奇悲哀地歎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內科的盧大夫是有名的心臟病專家,他們會把您女兒的病治好的,您就別這麼瞎著急了,快點兒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護士步履輕盈地走了,韓子奇看著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暗自感歎:為什麼偏偏讓我的女兒攤上這種病……

    他根本無法入睡,心飛出了病房,去尋找女兒……

    急診觀察室的窗口,還亮著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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