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八章 月晦(5)
    門外邊,傳過來經理的聲音,他知道,愛開玩笑的經理又在拿二五眼開心了。「二五眼」是一位營業員的外號,雖然年紀也有了一把,眼力卻不甚高明,有時在對玉器的鑒定中不免鬧一點兒「關公戰秦瓊」之類的笑話,便被同事們尊稱為「二五眼」。但此人雖然眼力欠佳,脾氣倒還好,當面叫他,也不急不惱,像剛才經理所說「是跟師娘學的」這句話,就等於明打明地嘲笑他當年的學藝一無所獲,白白地拜了師。這話如果落在別人頭上,準得翻臉,可是「二五眼」卻不在乎,聽得他在那邊說:「怎麼了,經理?『冷眼觀熗綠』,我這眼不含糊!」

    「什麼『冷眼觀熗綠』?這是熗綠嗎?」

    「我也沒說是熗綠啊,這是碧玉,我昨兒不就告訴您了嘛!」

    「這哪兒是碧玉?明明是翠嘛!『二五眼』,你可真是二五眼!」

    「二五眼」卻不服氣:「告您說,翠活兒可容易攙假噢,綠料石、綠瑪瑙、綠澳洲玉,人家都拿來當翠賣,您可別把什麼都認成是翠!這隻玉珮,還就是碧玉,不是翠!」

    「你這叫『假作真來真亦假』,被人家拿假的蒙怕了,連真東西都當成假的了!」經理說,「你仔細看看嘛,這裡面有色筋,碧玉能有色筋嗎?」

    「二五眼」說:「『賦五要等三日滿』,咱擱火裡燒燒試試?假的一燒,綠就褪了……」

    「去吧,你!越說越不沾邊兒了,這又不是熗綠、石蠟、面松,燒個什麼勁兒?」

    一幫子小年輕發出一陣哄笑。

    韓子奇聽到這裡,就不知不覺隔著敞開的門搭上話了:「在燈底下看看不就得了嘛!翠在燈下更綠,碧玉在燈下發灰!」

    「二五眼」在那邊就接上茬兒了:「來,來,咱請權威鑒定鑒定,如果真是翠,我把真名兒勾掉,戶口本、工作證上都填上『二五眼』!」

    說著說著,就過來了。經理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說:「老韓,您給看看!外賓等著買這只翠珮,『二五眼』在標籤上標的是碧玉珮……」

    「二五眼」搶著說:「跟外國人做買賣咱也不能蒙人哪,是什麼就是什麼!」

    韓子奇饒有興致地接過那塊環形的珮飾,晶瑩碧綠,純淨無暇,一見之下就覺得可愛,一股親切的情感從手掌流入肺腑,滋潤著他的心,這東西……這是一隻質地和做工都絕好的翠珮,從年代上看,必是乾隆時期的東西無疑!正待說出,他心裡一動……

    「這是從哪兒收的?」他突然問。

    「二五眼」說:「是人家上門兒來賣的……」

    「是個什麼人?」

    「哎喲,記不清了……」

    「什麼時候?」

    「去年呀,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韓子奇急切地拿起放大鏡,再仔細觀看那只翠珮,剎那間,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傷,心臟猛地收縮,剛才的判斷被證實了!就在去年夏天,他永遠也不願意回憶的那個晚上,妻子逼著他打開了「密室」的門,強迫他拿出一件東西去變賣,以作兒子的結婚費用。韓子奇看著那些以生命和心血換來的藏品,哪一件也捨不得。但是,妻子逼得他沒有退路,為了讓女兒得到升學的權利,他不得不忍痛割愛!商、周、秦、漢、唐、宋、元、明……他實在不肯出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選來選去,他從中選了一件年代較近的清代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後還是一閉眼遞給了妻子:給你,你拿去吧!只當我沒有過這件東西,並且永遠也不想再看見它了,就等於它已經毀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為失去它而傷心了!……他哪會想到,妻子不知委託了一個什麼樣的笨蛋、蠢材,北京城有那麼多收購古董文物的商店你不去,偏偏送到他工作的特藝公司來賣,還被「二五眼」錯當成了碧玉!現在,這件東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來,拿在他的手裡,他在「鑒定」自己的心頭肉,卻又不能相認!

    韓子奇的心裡忍受著像失去親生骨肉、切掉自己的手足一樣的痛苦,而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訴說,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默默地放下了放大鏡,放下了那塊翠珮,伸出冰涼的、顫抖著的手指,輕輕把它推開,一句話也沒說。

    「二五眼」急著問他:「韓先生,您看清楚了嗎?到了兒是碧玉,還是翠?」

    韓子奇沒有答話。現在,說它是石頭、是泥土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這件東西已經不屬於他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折磨這個愛玉如命的人啊!

    經理愣了:「老韓,您當年可是名滿京華的『玉王』啊,怎麼會連翠和碧玉都分不出來?不可能!您再仔細看看,外賓還等著買呢,今天下午就來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韓子奇的心臟!他現在還算什麼「玉王」?天底下有這樣窩窩囊囊、忍氣吞聲的「王」嗎?他連當個玉「奴」的份兒都保不住了!

    「不能賣!乾隆翠珮怎麼能賣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這怒而拍案的突然舉動把經理和「二五眼」都嚇了一跳!是的,韓子奇參加工作十年來,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這一次,他在人前失態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經理卻並沒有因為韓子奇的發火而生氣,他走出去的時候,興奮地對「二五眼」說;「怎麼樣?薑還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韓,這只翠珮就保不住了,你聽見沒有?是乾隆的!」

    業務室那邊又響起了笑聲,是那幾個小年輕又在幫著經理圍攻「二五眼」,逼著他當真在工作證、戶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輕快的笑聲中,韓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鬆垮了!

    他沒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向經理請了假,經理關切地讓他回去好好休息,還說本來就不必天天來上班,在家裡整理整理資料也是一樣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辦公室,外邊正下著毛毛細雨,他沒帶傘,就冒著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場瓢潑大雨,沖一衝心中的憋悶,才痛快!他悶著頭走在樓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樓梯被雨水淋濕了,很滑,他扶著欄杆,慢慢地走下去。細雨膝朧了他的眼睛,他總覺得那只翠珮在眼前晃動,晃動,腳下像踩著浮雲,踩著棉花……

    「老韓,您等等!」身後突然傳來經理的喊聲。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驚,還沒等回過頭去,腳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頭栽下去……

    「老韓,老韓!」

    他順著濕漉漉的、堅硬的水泥樓梯往下翻滾,頭暈目眩,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麼事。

    他聽見妻子痛哭著,在埋怨,在責問:「都是讓你們給逼的、趕的吧?這麼大歲數了,還能這麼狠著使他嗎?」

    「沒有啊,韓大嫂,」這是經理的聲音,經理也在這裡!「我讓他回去休息,見他沒帶傘,就追著給他送傘,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唉!韓大嫂,領導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老韓的傷治好,他是國寶啊!您放心,千萬別太著急……」

    不著急,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就什麼急也不著了,韓子奇在心裡說。謝謝你到這時候還能送我一個「國寶」的雅號。其實我這個「國寶」早就該打碎的,打碎了也許就一錢不值了。我這一輩子都在拼著命地往前奔,往前趕,緊繃著的弦,終於斷了,早晚也是這樣吧?也許這個跟頭就把命栽進去了,我……會死嗎?唉,活著太艱難,心裡裝著那麼多的痛苦,嘴裡又什麼都不能說,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死,也許就了卻了憂愁,結束了煩惱,就什麼都不管不問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麼能丟下那些玉?怎麼能丟下女兒?女兒還有四年,才能大學畢業!

    下了汽車,新月就朝著同仁醫院沒命地奔跑,她面色蒼白、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是那綿綿的細雨,是那渾身的汗水,是那順著臉腮流淌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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