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京一拍她的肩膀:「咳!我不是在跟你對台詞,是要通知你:哈姆雷特有了!」
「有了?」新月的情緒突然被她從劇情中拉回來,男主角的人選也是她十分關心的問題,雖然一切都只不過是做戲,但是,她很難設想讓一個獐頭鼠目的人在舞台上對她說:「我的確曾經愛過你。」而她還必須照劇本回答:「真的,殿下,您曾經使我相信您愛我。」那會使她很彆扭的。她迫不及待地問鄭曉京:「哈姆雷特是誰?」
「你猜猜!」鄭曉京卻要賣個小小的關子,為的是顯示她這個導演物色演員的標準之高、工作之難、權威之大,「這個哈姆雷特是最有風度的,最有文學修養的,氣質最內在的,英語也是最好的,剛才試了試戲,好極了,我想,美麗的莪菲莉婭一定會滿意!」
新月倒被她這天花亂墜的一通吹噓弄得很茫然,她在腦子裡把班上的十二個男同學都過了一遍,也想不出誰是那個「最、最、最」!她不耐煩了:「到底是誰呀?不合適我可不幹!」
「楚雁潮!」鄭曉京突然宣佈,並且在老師不在場的時候大膽地直呼其名,這有什麼?在劇組裡他也得歸導演管。
「啊,楚老師!」新月驚喜地叫起來,「哎呀,我怎麼就沒有想到是他呢?只考慮同學……」
「他不是自己說願意當我們的『同學』嘛,」鄭曉京揚揚自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讓我的革命戰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答應了嗎?」新月擔心地問。
「答應了,答應了!」鄭曉京興奮地說,「我這台戲現在就已經成功了一半兒!哎,『五四』很快就要到了,你可得抓緊時間把詞兒都背會,最好能和楚老師一塊兒練,這樣,就有個感情的交流,容易進戲……」
「你放心吧,導演!」新月愉快地答應著,「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你交給的『政治任務』!」
樓道裡傳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門「匡」的一聲被推開了,羅秀竹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差點兒撞到新月的身上!
「哎,羅秀竹,」鄭曉京衝著她說,「你就只好委屈委屈,跟在我旁邊兒演個宮女了,噢?」
羅秀竹卻根本顧不上理她這個茬兒,氣喘吁吁地嚷著:「快,快!韓……韓新月……」
新月一愣:「什麼事兒?把你急成這樣兒……」
羅秀竹越急越說不清楚,臉憋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電話……叫你快回去!你爸爸……重傷……」
「啊?!」新月突然像被雷電擊中,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劇本《哈姆雷特》落在了地上!她的兩手冰冷,瑟瑟發抖,慌亂地抓住羅秀竹的胳膊,「怎麼……怎麼……」
「具體情況……我也沒來得及問……電話很急,是你爸爸單位裡打來的……」
「我爸爸……現在在哪兒?」
「已經送同……同仁醫院了!」
鄭曉京當機立斷:「韓新月,你趕快去吧!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一定要沉住氣……」
新月不顧一切地衝出宿舍,向樓下跑去!重傷?爸爸怎麼會受了重傷呢?是燒傷?軋傷?撞傷?爸爸的工作是沒有這些危險的,怎麼會呢?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她連想都不敢想下去,會發生什麼情況呢?爸爸的重傷會到什麼程度?……啊,一切都有可能,命運從來不憐惜任何人!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啊,她自幼依賴的慈父,第一個英語老師,最堅決地她上北大的人,全家的頂樑柱……啊,爸爸,爸爸!
她奔出二十七齋,奔出南校門,奔向三十二路車站,腦子裡老是閃著那兩個不祥的字:重傷!重傷!啊,她什麼也不想了,讓頭腦變成一片空白,只希望趕快見到爸爸!
韓子奇悄無聲息地躺在同仁醫院的急診室裡。他感到自己的頭部、胳膊、腿、胸部……到處都在火辣辣地疼。兩隻手在他的身上摸索,冰涼的聽診器在胸前游動。他閉著眼,無力睜開。
「清理創口,注射止痛針、破傷風,」他聽到大夫的說話聲,是在命令護士,「然後做Ⅹ光透視,確定肋骨骨折的情況……」
「主啊!肋條骨都折了?」這是大姐的聲音,慌慌的,夾雜著哭泣聲。
「病人家屬請保持安靜,不要激動……」
「我們怎麼能不『激動』啊?」這是妻子的聲音,「大夫,我們一家子的命都換在他手裡,他要是有個好歹,我們可怎麼……」她說不下去了,悲切地哭泣。
「瞧您,又哭,又哭,哭有什麼用啊?」這是兒子的聲音,「別在這兒裹亂,讓人家大夫踏踏實實地治……」
「天星,你不知道媽的心!」又是妻子的聲音,「你爸爸哪天上班兒,我這心不跟了他去?怕他累著了,怕讓車給碰著了,都快六十的人了,什麼都擱不住,得留神,留神,可他偏偏還是沒聽到心裡去!今兒這是怎麼的了?……」
韓子奇的胸口猛地一陣刺痛,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心說:你哭吧,埋怨吧,我毀就毀在聽了你的話!他記起了災難發生之前的一切……
今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泡上杯釅釅的茉莉花茶,打開桌上卷快浩繁的資料,這是自從1951年他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參加工作以來,所經手、過目的珠寶玉器的完整的記錄。當然不包括他家裡的「密室」中那些個人的收藏品,同行都知道,他的奇珍齋早在解放之前就破產倒閉了,他所有的收藏品都散失了。他是由於在玉器鑒賞方面的久負盛名而受聘於解放後成立的國營公司的,成為國家幹部。而在這之後的公私合營運動中,那些家產遠遠不如他的店主、作坊主則都成了資本家、小業主,入了另冊。一些人不由得感歎:「韓先生真是識時務的俊傑,破產也破得及時!」而他自己心裡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個歷史的誤會而已,並不是有意投革命之機。但是,他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卻因此而保存下來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沒有拔掉他一根毫毛。他為此而暗自慶幸,但也留下了無窮的憂慮,他知道,一旦他的「密室」公之於世,他的厄運也就要到來了……他時時如履薄冰,兢兢業業地工作,總覺得自己是一條「漏網之魚」,又不知道那張「網」什麼時候把它也裝進去。到了那一天,他的一切偽裝都將被剝去,還怎麼做人呢?他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卻又像在隨時等著它到來。他在「網」外自覺地扮演被「利用、限制、改造」的角色,和那些正式戴著「資本家」帽子的人一樣。這樣小心翼翼地等待的結果,是把這種等待拖得更久、磨得更苦。就在這心驚肉跳的十年中,他竟然積累了厚厚的一摞資料,這也是特藝公司的一份珍貴文獻。近幾年來,由於他年紀大了,領導上就不再讓他參加門市收購、洽談外銷等方面的繁重的工作,而讓他擺脫日常事務,把幾十年來豐富的鑒賞經驗整理出來,以作同事們業務上的借鑒,並且留給後人。他便搬出了那一大摞資料,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有較高藝術水平和文物價值的,逐條加以記載、分析,這部書總名為《辨王錄》,他已經完成了將近一半了。但他並沒有真正脫離業務,他的辦公室和業務室僅有一牆之隔,遇有新鮮東西和疑難問題,同事們仍然常常向他請教,他也樂於放下手頭的工作,和他們一起觀賞、研究一番,這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最大的樂趣,也為他目前所做的工作不斷提供新的資料。
現在,他正在用放大鏡細細觀賞一張「墨玉銜蓮鱖魚」的照片,原件是五年前他親手在門市上收購的,如今已是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了。那鱖魚通體墨黑,惟有口中所銜的一朵蓮花,潔白無瑕,分色巧用,刀法洗煉,造型古雅。他翻開原始的記載,上面寫的製作年代是宋,他反覆看了照片,認為當初的判斷無誤,可以列入《辨玉錄》了。他鄭重地落筆:墨玉銜蓮鱖魚,宋……
「二五眼,你的本事是跟師傅學的,還是跟師娘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