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卻沒有要跑的意思,抱著天星,瘋狂地吻了一陣,就解開衣襟,為他餵奶,胸前的衣裳已被奶水浸濕了一片。天星正餓得發慌,此時遇到了充足的奶水,便不管是誰,叼著就猛力吸吮,哭聲也就立時停止了。
韓太太愣在一邊,問三兒:「她……她……?」
「是剛才在門口要『乜帖』的……」
那婦人脹鼓鼓的乳房被天星吮了一陣,漸漸鬆軟下去,她自己的神志也清醒了,淚眼凝視著懷中的天星,喃喃地說:「小少爺,多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玉兒疑惑地問她:「哎,你是怎麼回事兒?」
婦人抬起淚眼,聲音顫抖地說:「小姐,太太,我不是要『乜帖』的!我有家,有男人,也有孩子!」
這婦人本是吉林長春人,娘家姓馬,夫家姓海,丈夫海連義,繼承祖業,開一個小小的飯館兒,在當地回、漢居民中都頗有一點名氣,人稱「海回回」。「九·一八」之後,東北三省滄亡,海連義不甘忍受日本人的凌辱,和妻子逃難入關,流落到平東通州,無力再操祖業,便在通州東關賃了一間鋪面,賣茶水為生。
民國二十二年,日軍侵佔熱河,越過長城,進佔通州,直逼平津。五月二十一口,國民政府與日本簽訂《塘沽協定》,中國軍隊西撤。海連義夫婦輾轉萬里,仍然沒有逃出日軍的魔掌!民國二十四年五月,日本借口中國破壞《塘沽協定》,進一步提出統治華北的要求。六月,國民政府派何應欽與日本駐華北日軍司令梅津美次郎談判,達成秘密的《何梅協定》:撤退中國的河北駐軍,取消河北省和平津兩市的「黨部」,撤換河北省主席和平津兩市市長,禁止一切反日運動,將河北、察哈爾兩省的大部分主權,拱手讓給了日本……
她記得那一天,她正在給還沒有滿月的孩子餵奶,海連義在前邊照看生意。天將黃昏,過路的人很少,海連義準備早點兒收了茶攤兒,和妻子一起吃晚飯,這時,從城裡開出了一輛汽車,跳下來幾個日本兵,比比劃劃地要喝茶。海連義連忙給他們沏了茶端上來,日本兵又嫌茶不好,從車上拿出酒、肉,坐在店裡又吃又喝。海連義忍氣吞聲,賠著笑臉兒說:「諸位能不能另找個地方?我們家……是清真教門哪!」
日本兵瞪著眼說:「什麼的清真!」當胸就給了海連義一拳。海連義沒敢還手,幾個日本兵又一擁而上,掀翻了桌、凳,把海連義扭住,反剪了胳膊,推推搡搡往汽車上塞,海連義急得大叫:「放開我!」
海嫂顧不得害怕,抱著孩子追出來:「他爸,他爸!」
日本兵哈哈大笑,奪掉她手裡的孩子,抱起她就扔上汽車,一陣風似的開走了!孩子的哭聲撕裂了她的心,她瘋狂地哭喊著,掙扎著,撞開車門,跳了下去……
她醒來的時候,汽車早已沒有了蹤影,她的家、她的茶棚,熊熊大火在燃燒,她的孩子和丈夫都不知去向!
天星吃飽了奶,在她懷裡甜甜地睡著了。
淚水浸濕了韓太太的手絹兒,這位母親的悲慘遭遇,使她下忍心把孩子奪回來,把這個婦人趕走。讓她抱一會兒吧,抱一會兒,當媽的都和孩子連心,讓天裡暖一暖她的心吧!
「海嫂,」玉兒垂著淚說,「您一個人,準備上哪兒去呢?」
「不知道,」海嫂兩眼一片茫然,「我要『乜帖』,走了好多地方,找我的男人,找我的孩子……」
玉兒歎了口氣:「唉,上哪兒找去?說不定……」
韓太太瞟了玉兒一眼,不讓她再說出使海嫂傷心的話,讓她留著一點兒念想吧,人沒有念想就沒法兒活了。「海嫂,您別著急,投親*友找個地兒先住下來,慢慢兒地等著,您家大哥和孩子興許能有個信兒……」
「太太!我一個無依無*要『乜帖』的娘們兒投奔誰去啊?」海嫂的眼淚又湧流不止,突然,她抱著天星跪了下來,「太太,小姐!善心的恩人,求你們收留了我吧,我捨不得這位小少爺!留下我吧,我什麼都能幹哪,當牛做馬報答你們!」
韓太太連忙扶起她:「您別這麼見外,海嫂!看起來,這孩子是跟您有緣啊!我這兒正好也得有個人兒幫忙,您就住下吧,我跟我們先生說說,跟櫃上的夥計一樣,按月給您工錢,頭三年裡頭就……」
「我什麼也不要!只求跟這位小少爺做伴兒,伺候你們一輩子,等著我們家的信兒!」
韓子奇送客人回來,就碰見玉兒去叫他來商量這事兒。他來到西廂房,既然大太已經決定了的,他就不再說什麼,一切都由太太安排。他惦記著東廂房裡的「覽玉盛會」,站了站就要走,臨走,又囑咐說:「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裡的人了,別把她當傭人待!我也是要『乜帖』的出身哪,受賤遇的滋味兒可受夠了!往後,別這麼『先生』、『太太』地叫了,我看……就只當咱們又多了個姐妹吧,讓天星管她叫『姑媽』!」
姑媽緊緊地抱著熟睡的小天星,姑媽的淚水打濕了他那粉紅色的臉龐。
覽王盛會已經是最後一天。
黃昏時分,韓子奇送走了最後幾位貴客,想等看熱鬧的人們散盡,就該收攤兒了。這時候,匯遠齋玉器店的老闆蒲綬昌來了!
奇珍齋和匯遠齋已有十年的不解之仇。不僅僅是梁亦清為寶船而死,也不僅僅是韓子奇從匯遠齋「出號」,而在於他出號以後重振奇珍齋。同行是冤家。韓子奇剛出號的時候,蒲緩昌根本沒料到他還會回梁家去,沒料到他有挑起一桿旗的氣魄,更沒料到他在匯遠齋三年學了這麼些個能耐。在蒲綬昌眼裡,他只是個小匠人,而根本不是買賣人,買賣上的事兒還一竅不通呢!哪知道,沒出三年,匯遠齋的買賣就被奇珍齋搶了一半,十年工夫,匯遠齋搖搖欲墜,歐美各國的主顧都紛紛蜂擁向奇珍齋,始作俑者便是沙蒙·亨特,這幾年他跑得勤,從奇珍齋賺了不少錢,當然,奇珍齋也從他身上賺了不少錢。韓子奇風頭越出越大,還沽名釣譽,搞什麼「覽玉盛會」,竟然有這麼多人捧場,甚至送給他「玉王」之稱,讓蒲綬昌簡直不能容忍!他明令本店的一切人等都不許去看韓子奇的什麼「展覽」,但是,卻擋不住風言風語往匯遠齋傳來,越傳越邪乎,人家「展覽」三天,門庭若市,他這裡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櫃上的夥計們無事可做,就嘰嘰咕咕地大談韓子奇,羨慕之情溢於言表。蒲綬昌受不了、坐不住了!商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在競爭中自己失敗、他人領先,最不忍看的就是對手的興旺發達,猶如賭場上紅了眼的賭徒,他認為別人的一切都本應該屬於自己,每輸一次都激起更大的野心,東山再起,力挽狂瀾,轉敗為勝,致強敵於死命,是最大的享受!何況,蒲緩昌又不是一個僅僅為盈利而活著的一般商人:他有一雙識寶的慧眼,卻眼睜睜地看著奇玲異寶源源流入奇珍齋;他有一雙聚寶的巧手,卻束手無策地聽任韓子奇大顯神通……這一切,都是他不堪承受的恥辱!他寧可在競爭中死去,也不肯在冷落中偷生!妒嫉,這種被人詛咒的東西,卻又是人趕不走的朋友,當你失意的時候,它悄悄地來了,憑空使你產生自信和力量。痛苦已極的蒲緩昌就是這樣突然有了極大的動力,哼,俗人們,匯遠齋還沒有一敗塗地呢,奇珍齋也未必真的多麼強大,我蒲緩昌倒是要去領教領教!
於是,在「覽玉盛會」最後一天的最後時刻,他出人意料地雇了輛洋車,來了!
進了「博雅」宅大門,迎面碰L韓太太。韓太太把天星交給姑媽去管,手上就沒有纏手的事兒了,心說松寬鬆寬,和左鄰右舍說說話兒,剛走到垂華門外頭,就瞅見了「堵施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猛地想起家破人亡的往事,心裡的一股血湧到臉上,脫口說:「喲,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這不是蒲老闆嗎?少見啊!我記得,自打我爸爸『無常』那年,十幾年都沒瞅見您登過我們家的門兒了,橫不是您走錯了地方了吧?」
蒲綬昌本來就是不甘寂寞,憋著氣來的,怎麼能受得了她這樣的冷遇?正待破口大罵,又沒有詞兒,人家確實沒邀請他,是他自己要做不速之客啊!可是,既然已經進門,又不好轉臉就走,一時尷尬地僵在那兒,進退兩難。這時,韓子奇迎出來了。
「噢,師傅!」韓子奇剛才在裡邊聽說蒲綬昌來了,趕緊出來迎接,緊走幾步,笑瞇瞇地伸手攙住蒲緩昌的胳膊,「哎呀,我展覽這麼點兒小玩藝兒,沒料到驚動了師傅的大駕!原先,我內人倒是說來著,該請師傅來指點指點,我尋思您忙啊,保不齊不肯賞我這個臉,就沒敢麻煩您。看看,您老人家自個兒來了,這叫我多高興!有您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來壓軸,我這齣戲唱得才算圓滿!師傅,您裡邊兒坐!」
這幾句話,及時地給了蒲綬昌一個台階兒,把剛才被韓太太激起來的怒氣消了大半。不管怎麼著,我蒲緩昌曾經是你的師傅,「一日為師,終生如父」,你韓子奇走到天邊兒,敢不承認是我的徒弟?名師才能出高徒,隨你有多大的能耐,上邊還有我呢,水高漫不過山去J這麼一想,就不再和韓太太一般見識,「好男不跟女鬥」,何況自己還是個長輩!
韓子奇一邊攙著蒲緩昌往裡走,一邊琢磨著:這老傢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來者不善!三天的「覽玉盛會」,眼看著大功告成,圓滿結束,誰料到臨了兒來了這麼個喪門星,他安的是什麼心呢?依韓子奇的心,要是當眾把蒲綬昌奚落一頓、羞辱一番才解恨!但是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不能讓蒲綬昌把這個展覽給鬧砸了,如果那樣,就正好遂了蒲綬昌的心願!現在,得哄著,忍著。十幾年來,韓子奇別的本事不說,光這個「忍」字,就練得可以,「韓信能忍胯下辱」,「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是自古來兵家經驗之談啊,不然,韓子奇豈能有今日?奇珍齋又豈能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