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七章 玉王(2)
    韓子奇一驚,那聲音似乎有些像故去十餘年的老先生的語聲,便疑心是自己思之甚切,造成幻聽,不敢當真。但由此更加勾起感傷之情,毫無睡意了,於是信步走到院中,徐徐踱步,若有所思。此時,天上一輪明月,像一隻羊脂白玉盤,灑下銀白色的清輝,院中的石榴含苞待放,海棠正開得燦爛,香氣襲人,微風拂過,枝葉沙沙作響,猶如當年的琢玉之聲。突然,剛才那叫聲又響起來:「我可扔了,我可扔了!」

    這一次,韓子奇聽得真真切切,彷彿就在頭頂,就在耳畔。他詫異地茫然四顧,只見皓月當空,樹影婆娑,沒有一個人影兒,立時打了個冷戰,便壯著膽子,向著空中說:「是人,是冤,是福,是禍,我韓子奇都不怕,要扔,就只管扔吧!」

    這番話說罷,他自己也覺得毛骨悚然,精神恍惚,這時,只見從上房西北方向,一顆流星劃破天井,光燦燦落入院中!韓子奇暗暗稱奇,躡足向前,那一團亮光還未熄滅,明晃晃在磚地上滾動,猶如用月光寶石琢成的一顆明珠。韓子奇見玉則迷,伸手就要去捧,那明珠卻突然不見了,好像鑽入了地下,而剛才滾動之處,磚墁南路卻完好無損!

    韓子奇呆立院中,回想剛才情景,若有若無,似真似幻,彷彿是做了一個夢……

    西廂房裡,急匆匆奔出師妹玉兒,把韓子奇從夢中驚醒:「奇哥哥,你快來,姐姐恐怕是要……早產!」

    「啊?」韓子奇忘卻一切,趕快向西廂房跑去。妻子正在妊娠期,分娩已近,夜晚便和玉兒同住西廂房,求個照應,不料產期提前了!他剛剛踏進門裡,已經聽到了響亮的嬰兒啼哭聲!

    夢一般的喜事降臨了「博雅」宅。韓太太結婚十年,三次懷胎,都流產夭折,這一次又是七個月分娩,卻安然無恙,為朝子奇生了一個肉墩墩的男孩兒!

    韓子奇三十二歲得子,抱在懷裡,凝視良久,熱淚縱橫,猛然想起那顆從天而降、來去無蹤的明珠,脫口道:「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齋!」

    天星出生七日,韓子奇請阿匐為孩子起經名,由玉兒替姐姐抱著孩子,隔著產房的窗戶,阿匐口中唸唸有詞,吩咐裡邊將孩子有耳朝著他,輕輕地吹去一口氣;再掉過方向,朝左耳吹一口氣;然後接「堵阿以」,命名儀式完成,賜名為「贊穆贊穆」,漢字的字面有讚頌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之意,阿拉伯文的原義則是「吮」,是聖地麥加城中泉水的名字,每年伊斯蘭歷十二月,前往朝覲的穆斯林都要痛飲「贊穆贊穆」泉水,如同吸吮著母親的乳汁。這名字簡直是太好了:聖泉的水,天上的星!

    韓太太有了孩子,衛星外外便格外繁忙,母親白氏已經在七年前「無常」,妹妹玉兒正在燕京大學唸書,也不能總讓她因為家裡耽誤功課,「博雅」宅中的一切事務,當然都要韓太太一個人照料了。她過去勤謹慣了,事無鉅細,都願意自己動手。韓於奇曾經想把店裡的夥計叫一個來管家,韓太太說:「什麼髒男人,能讓他進我的家?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樣兒他能插上手?」韓子奇又說要雇個女傭人,韓太太也不肯:「小偷好躲,家賊難防,誰知道誰的心啊?可別像蒲緩昌似的,找了你這麼個胳膊肘兒往外拐的奴才!」

    夫妻兩個都笑了,這話也就擱下不提。

    天星出生滿百天,韓子奇當然要慶祝一番。這次慶祝,不是大擺筵席,他卻獨出心裁地在新居搞了個「覽玉盛會」,以玉會友,把東廂房三間打掃一淨,擺上一式二十四件硬木百寶格櫃子,將十年來苦心搜集的奇珍異寶陳列其中,供玉業同仁、社會名流、文人墨客觀賞品評。這次盛會,不在奇珍齋店堂而在「博雅」宅內舉辦,韓子奇自有一番用意:店辦是為了銷,家辦則只是為了展,展而不銷,足見藏品之珍貴、主人之清高。為了這次盛會,韓子奇讓店裡的賬房先生老侯和夥計們來佈置了好幾個通宵,到開幕之日,卻都讓他們回去照應店裡的生意,這裡由他親自主持,並讓在燕大讀書的玉兒請了三天事假,為他做助手。

    展期只有三天。三天之內,來者不拒,展期一過,恕不接待。這三天,沒把北平城裡的古玩玉器業、文物字畫業鬧翻了個兒,凡數得著的人物,都來觀看,一為大飽眼福,二為慶賀韓老闆喜生貴子,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與當初「玉魔」老先生居住時的「博雅」宅門可羅雀的光景大不相同了。更有一些大學教授、知名學者也造府觀寶,讚歎之餘,還留下不少墨跡題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一副楹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上、下聯以鶴頂格巧嵌「奇」、「珍」二字,對奇珍齋主的非凡技藝和豐富收藏都給予極高的評價;橫披是兩個斗大的字:「玉王」。來賓紛紛稱道:「博雅」宅昔有「玉魔」,今有「玉王」,當之無愧啊!

    來賓中還有不少洋人,英國的、美國的、法國的、意大利的,都是奇珍齋十年來的老主顧、韓子奇的老朋友。沙蒙·亨特握著韓子奇的手,無限感慨:「韓先生,這次盛會,我等了十幾年了!」沙蒙·亨特一口流利的漢語,不必翻譯,在場的人都聽得明白,但其餘洋人則都用英語,韓子奇便讓玉兒從中翻譯。這倒不是因為韓子奇自謙英語不如玉兒,而是有意顯示顯示小師妹的才華。十九歲的玉兒,正是青春妙齡,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簪。上身穿一件青玉色寬袖高領大襟衫,袖筒只過臂肘,露出玉筍般兩條手臂,腰束一條黑縐紗裙,白色長統襪緊緊裹著一雙秀腿,腳穿青布扣襻兒鞋。白潤的面龐襯著一頭黑髮,兩旁齊著耳垂,額前齊著眉心。樸素大方,楚楚動人。洋學堂的學生不怯場,一口純正的英語,與金髮碧眼的先生、太太侃侃而談,那些腰纏萬貫的洋財東在她面前畢恭畢敬,如同臣民仰望公主。土財主們不懂英語,則聽得目瞪口呆,心中納悶兒:怎麼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都集中在「博雅」宅了呢?

    韓子奇對客人不分中外,無論窮達,一律以禮相待——卻也只是清茶一杯。有要借此和他洽談生意、簽訂合同的,都請他們改日到櫃上接洽;有要懇請他將展品轉讓的,一概婉言謝絕。

    韓太太對此深為不解,望著那亂哄哄的人群,埋怨說:「你呀,真是魔怔了!買賣人不談買賣,瞎熱鬧個什麼勁兒?」

    韓子奇親親她懷中的天星,笑笑說;「不可食兮不可衣,連城公但無窮奇!」

    這是大清乾隆皇帝題碧玉盤詩中的兩句,韓太太自然聽不明白,只是覺得丈夫變得和過去大不相同了,盡迷戀於不當吃、不當喝的「閒篇兒」,越來越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兒了。當著滿院的客人,她也不好再說什麼,懷裡的孩子哭了,便抱著回西廂房去餵奶。

    韓子奇和玉兒送客人出門,走到垂華門外,迎面被一個婦人擋住去路,那婦人低著頭,一手撫著胸口,一手膽怯地往前微伸著,低聲說:「撒瓦卜,出散個乜帖(謝謝您給點兒施捨)!」

    一聽這言語,就知道她是個穆斯林,是望見大門上的「經字堵阿」才進來要「乜帖帖」本義是「舉意」,但在北京的穆斯林口中幾乎成了「施捨」的同義詞。韓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便從衣袋中掏出幾個光洋,放在那只枯瘦的手上:「拿著,去吃頓飽飯吧!」

    那婦人接了沉甸甸的光洋,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感激地朝韓子奇屈膝行禮。

    韓子奇這才注意地看了看她,那婦人雖然形容推悻,卻並不醜陋,年紀約在三十歲上下,蓬鬆地挽著個髮髻,面龐消瘦,眉目倒還清秀,神情羞羞答答,不像個長年以乞討為生的「撒乞賴」(乞丐)。身上的衣服也不太破舊,但被撕裂了幾處,衣不蔽體,那婦人雖然用手遮擋,還是露著肌膚。韓子奇轉身對玉兒說:「你去拿幾件舊衣裳,讓這位大姐換上再走!」便偕同客人,走出大門。

    王兒讓那婦人在倒座南房的外客廳等著,進去拿了一身韓太太穿剩下的褲、褂,給婦人換上,立時改變了那乞丐的模樣兒,倒像是個俊俏的媳婦。婦人換了衣裳,手裡攥著錢,感激得了不得,朝玉兒便拜:「撒瓦卜,善心的小姐,為主的祥助您!」

    玉兒趕忙攔住,說:「大姐,今天我們家天星正好滿一百天,謝謝您來道喜了!」

    那婦人本來要走,聽了這話,卻一愣:「啊,一百天?滿一百天了?」

    一陣嬰兒的哭聲隱隱從裡院傳來,那婦人突然發瘋似的朝裡面跑去,嘴裡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韓太太正在為天星餵奶,她因生育過遲,奶水不足,天星哭個不停,她正在著急,忽然看見闖進來這麼個風風火火的婦人,便惱火地問跟著跑來的玉兒:「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不等玉兒解釋,那婦人已經跪在她的面前,伸手就去搶天星:「撒瓦卜,好太太,您把孩子還給我吧!這是我的孩子啊!」

    「什麼?瘋子!」韓太太驚惶地躲閃,天裡卻被那婦人搶在手中!

    韓太太急得要哭,伸手想奪回來,又怕嚇著孩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喊著玉兒說:「快關上門,別讓她把孩子帶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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