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七章 玉王(4)
    院子裡的一些將要散去的看客,見韓子奇畢恭畢敬地攙著蒲老闆來,便隨波逐流,復又跟著回來。蒲綬昌昔日在玉器行裡的名氣、地位,人們不是不知道,韓子奇這麼尊重他,誰還敢冷落?認得的,不認得的,都上前拱拱手,問個好,蒲綬昌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不覺飄飄然起來,大模大樣兒地隨著韓子奇朝東廂房走去。眾人都跟在後頭,想聽聽這位行家對韓子奇的「覽玉盛會」有何高見。

    迎門便看見那副檻聯:「奇技驚天,一脈青藍出聖手;珍藏冠世,千年璀璨聚名廬。」蒲緩昌默讀了一遍,覺得很不是滋味兒;哼,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心裡這麼想著,蒲綬昌的眼睛又移向上面的橫披,看見「玉王」二字,便按捺不住了,瞥了瞥韓子奇說:「子奇,你竟然敢稱『王』啊?」

    韓子奇謙遜地笑笑:「我哪有這樣的膽子!這不過是朋友們的過譽之辭,希望我不要辜負梁師傅、蒲師傅的栽培,也不要斷了『博雅』宅老先生的遺風,我想這也是一番好意。師傅如果覺得不妥,那就……」

    蒲綬昌當然不能讓他當眾取下來,聽他這樣解釋,也不好反駁,就寬宏大量地笑了笑:「那就留著吧,讓我們玉業同仁共勉!」其實他心裡想的是:千里逐鹿,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既然「博雅」宅能換主人,焉知日後「玉王」的榮譽就不能易手嗎?他倒是想得很遠!

    韓子奇請蒲綬昌落座,吩咐玉兒沏茶,又連忙揀蒲綬昌愛聽的話說:「我知道師傅的眼界高、心胸大,想的不是自個兒的買賣,是玉業同仁。子奇不才,但師傅的教誨永不敢忘啊!」

    蒲綬昌也就手兒送個人情:「我帶出的徒弟,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了!當年亦清見在世的時候,我就說過……」

    這時玉兒捧上茶來,蒲綬昌接過茶,看了玉兒一眼,感歎道:「喔!梁二姑娘也已經這麼大了?亦清兄的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我呢,這顆老友的心也總算放下了!」

    玉兒聽他這麼厚顏無恥地為自己貼金,心中暗暗好笑,但她不像姐姐那樣當面揭人家的短,只是溫和地笑笑說:「奇哥哥經常念叨您呢!蒲師伯今天肯來捧場,我們做晚輩的也覺得光彩!蒲師伯,就請您過目吧!」一個邀請的手勢,就把話題引到展品上去了,希望他早點兒看完早點兒走,省得言多語失,再生出什麼枝節。

    蒲綬昌微笑著說:「好,好!」他本來就是來看玉的,現在,韓子奇和玉兒把面子都給了他,該看看了。抿了一口茶,就從桌旁站起來,倒背著手,目光在屋子裡掃了一圈兒,確有些權威派頭。他不知道韓子奇的展品是按年代陳列的,就先奔離他最近的、顏色也最惹眼的櫃子去了,其實這是整個展覽的尾巴。

    這兒陳列的是:一隻翡翠蓋碗,一隻白玉三羊壺,一隻瑪瑙杯,一掛青金石數珠,一掛桃紅碧璽珮,一隻瑪瑙三果花插。那翡翠綠如翠羽,白玉白如凝脂,瑪瑙赤比丹霞,青金石藍似晴空,碧璽艷若桃花,交相輝映,燦爛奪目。這些玉、石本身就已經是珍寶,世界習俗中把翡翠和纏絲瑪瑙稱為「幸運、幸福之石」,青金石為「成功之石」,碧璽被唐太宗稱為「辟邪璽」,在清代作為朝珠、帽正,慈禧太后的殉葬品中,腳下的一枝碧璽花,價值七十五萬兩白銀!何況這幾件東西,製作刻意求工、精巧細膩、玲瓏剔透,蒲緩昌剛剛看到這兒,已經暗暗吃驚:這小子還真趁東西!嘴裡不說,頭卻點了幾點,又湊到跟前,細細看了一遍,目光最後停留在那件花插上,呆呆地看了半天、那花插雕著三樣兒果子:佛手、石榴、桃,意為多福、多子、多壽。琢玉能手充分利用了「幸福之石」纏絲瑪瑙紅白相間、絲絲縷縷的色彩,分色巧用:純白處,雕成佛手,真如一隻玉佛之手;退暈處,琢為桃子,好似用畫筆層層渲染,到桃尖一點鮮紅;斑駁處,製成石榴,果皮裂開,顆顆籽實像一把紅寶石!

    蒲綬昌喃喃地說:「難得,難得!這……恐怕是從宮裡流落出來的?」

    韓子奇笑了笑,並不回答,卻說:「師傅,您往下接著瞅!清朝的東西,我倒是有一些,挑了又挑,揀了又揀,才擺出這麼幾件像點樣兒的。其餘的,像什麼金鑲玉樹啦,珍珠桂花啦,東西是真東西,就是俗氣太盛,就算了!大清的東西就是有這個毛病,您說是不是?」

    這話說得讓蒲綬昌心裡咯登一震,脫口道:「你小子口氣太大!」

    韓子奇還是笑笑,引著他往前走。

    明代的又佔了好幾個櫃子,有;青玉竹節式杯,青玉纏枝花卉鏤雕杯,青玉「萬」字耳乳丁紋杯,白玉纏枝花卉壯丹珮,茶晶梅花花插。

    蒲綬昌瞅著那件花插,茶黑色像只筆筒,週身纏著一根悔枝,朵朵梅花卻是白色的,完全是巧用黑白二色,匠心獨運,精工巧制。

    「這是……?」蒲綬昌忍不住伸出手去,手觸到了玻璃。

    韓子奇拉開玻璃門,左手在外邊接著,右手掀起花插,露出底部,讓他看個明白。那上面,赫然刻著兩個字;「子岡」!

    「陸子岡!果然是陸子岡!」蒲綬昌就像見到了明朝琢玉大師陸子岡復活,充滿崇敬地呼喚著這個數百年來在玉器行業中視為神聖的名字。

    韓子奇又在前邊等著他了。

    蒲綬昌簡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前邊是元代的青玉雙耳活環龍紋尊,白玉雙耳禮樂杯,青玉飛龍紋帶板,雖是仿古製品,卻不泥古,碾工細膩精美,自有元代風貌;宋代的瑪瑙葵花式托杯,白玉龍把盞,青玉獅子墜,在玉料的選擇和對天然色彩的處理已經相當巧妙,正是清代「分色巧用」的先河初開。

    歷史濃縮於咫尺之間,蒲綬昌隨著韓子奇在琢玉史的長河中溯流而上,轉眼間從宋跨入了唐。唐,是中原和西域頻繁交流的時代,那幾枚帶板上的人物和玉珮上的飛天使人眼花繚亂,彷彿聽到了盛唐宮廷中的笙蕭鼓樂、絲綢之路上的鼙鼓駝鈴。蒲綬昌像進入了夢境,腳踏了雲霧似的在藝術珍品前飄蕩,任憑飄蕩到哪裡吧,一切都讓他陶醉!

    青玉鏤雕螭鳳紋劍鞘飾,青玉渦紋劍首飾,青玉夔鳳紋雞心佩,在他眼前緩緩地游過去,像一片片古老而又充滿活力的雲彩。他一時還不能明確判定身處於什麼時代,直到一件四面形的立柱白玉出現在面前,他才像被一棒擊中似的叫出聲來:「剛卯!漢朝的剛卯!」

    「不錯,師傅好眼力!」韓子奇不無佩服地望著蒲綬昌說,「這是我用十袋洋面換來的!」

    「唔!」蒲綬昌從胸腔中發出一聲痛惜的長歎,「我平生只見過一次剛卯,那是在一位……」

    韓子奇接過下半句話說:「是在一位私塾老先生家裡?」

    「嗯?你也去過他家?」蒲綬昌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我至今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住哪裡,」韓子奇說,「這事兒說起來也是湊巧,有那麼一天,一位小腳老太太找到我櫃上,要賣一塊『鎮尺』,說是她家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用的東西。老頭子早先教過私塾,興了洋學之後就沒事兒做了,喝點兒悶酒,畫幾筆竹子蘭草,寫寫字。到老了,家產也都花光了,只留下幾管禿筆和這把壓紙用的『鎮尺』……」

    「不錯,他是用這當『鎮鳳』!」蒲綬昌急得眼睛裡像要伸出一隻手來,「怎麼,他捨得賣了?」

    「捨不得!一直到臨終,他都捨不得!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像有什麼話說,卻又出不來聲兒。老太太一邊兒哭,一邊兒問他:『你還有什麼事兒要交待給我嗎?』老頭子很費勁地抬起手,指指桌上的『鎮尺』,又指指飯碗。老太太猜測著說:『噢,你是說,這東西能換碗飯吃?』老頭子點點頭,手垂下來,就嚥氣了。他死後,因為沒有留下遺產,兒女們都不來送葬,老太太央告了鄰居,把老頭子草草掩埋了。發送完了老頭子,老太太一個人日子就更艱難了,連飯都吃不上,這才想起亡夫的遺言:『鎮尺』可以『換飯吃』,拿著找我來了:『掌櫃的,您瞅瞅這個東西……』我拿在手裡,粗粗一看,顏色白中雜有綠斑,但不是翡翠,像是『獨山玉』。獨山大因為硬度高,德國人稱它為『南陽翡翠』,但畢竟不是翡翠。現在咱們玉器行裡,一般都不把獨山玉看得特別珍貴,可是我查過河南《南陽縣志》,上面記載說:『豫山在縣東北十五里,又曰獨山』,『山出碧玉』,指的就是這種像翡翠的獨山玉。現在獨山的東南山腳下,還有個叫『玉街市』的地方,相傳是漢代玉器作的舊址,獨山上還有許多古人采玉的礦坑,可見獨山王在漢代是很馳名的……」

    蒲緩昌急不可待地打斷他的話:「獨山玉的歷史恐怕還要早!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塊用獨山玉琢成的薄片兒,因為殘破,弄不清是什麼器物,從做工看來,像是五六千年前的東西!子奇啊,看玉,質地和做工還在其次,斷代是最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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