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六章 月明(6)
    此刻,新月的心裡卻在躁動不安。超過激秋思,奪取全班第一名,這是她為自己規定的目標,而且充滿了信心,取得了意料之中的成績,並不值得沾沾自喜,她現在反而在替謝秋思惋惜:你還可以考得再好一些!

    未名湖上,晚霞滿天。沿岸的垂柳、國槐、銀杏,一片金黃,湖心島上的那一叢楓林,紅得艷紫,與黛青色的松柏交相輝映,在靜靜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斕的倒影。

    小島中心的亭子旁邊,石階上坐著新月。她穿著米色長褲和白色的毛衣,一本英文版《簡·愛》攤開在膝頭。她是那樣凝神專注地閱讀,久久地一動也不動,像一座安放在樹叢之中的漢白玉雕像。

    ……你以為我是一架自動機嗎?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嗎?……你以為,因為我貧窮、卑賤、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你想錯了!

    不,新月並不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書上,集中到簡·愛和羅徹斯特的糾葛上,她的耳旁,老是迴響著別的聲音,那是在期中考試的成績公佈之後,謝秋思在宿舍裡旁若無人地發牢騷:「哼,有啥了勿起?楚老師是照顧照顧人家少數民族!」當時,鄭曉京馬上一本正經地制止她:「哎,要注意民族政策噢……」新月正躺在床上,面對著牆,沒有應聲,也沒有動身,她們以為她睡著了,其實,她聽得清清楚楚!什麼叫「照顧少數民族」?什麼叫「注意民族政策」?難道她天生是一個弱者,永遠應該處於卑賤的地位而不允許超過別人嗎?難道她連自己取得的成績也是別人的施捨和憐憫嗎?

    ……我有和你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我不是憑著習俗、慣例,甚至不是憑著可朽的軀體來和你說話,是我的靈魂在和你說話,就像我們都從墳墓裡復現,站在上帝的腳旁,兩人平等,回為我們是平等的!

    書頁久久地沒有翻動,她彷彿聽到簡·愛在和羅徹斯特——不,是在和謝秋思、鄭曉京爭吵!

    一片楓葉飄落在書上,她似乎被驚動了,緩緩地闔上書,站起身來,嘴裡喃喃地:「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她走下石階,轉過身去,卻突然發現身後站著楚雁潮,正默默地看著她!

    「新月同學,你遇到了一點兒煩惱,是不是?」楚雁潮輕輕地問。

    「楚老師!」新月委屈地望著老師,「我不明白,為什麼……」

    「你不必說了,」楚雁潮平靜地說,「羅秀竹已經告訴我了。可是,我並不希望聽到她向我轉述那些說法,也不準備去批評謝秋思和鄭曉京。」

    「為什麼?」新月覺得這個老師太軟弱了,「難道她們說得對嗎?少數民族的同學就低人一等嗎?人的靈魂是平等的!」

    「是的,」楚雁潮說,「種族沒有高低,人沒有貴賤,靈魂和靈魂之間是平等的,這,你已經用事實證明了。詩人拜倫說過:『真有血性的人,決不曲意求得別人重視,也不怕別人忽視。』別人的誤解、偏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自信;如果你是自信的,就什麼話都不用說了。真理從來都是最簡單、最樸素的,除了它本身之外,並不需要額外地加以解釋,正如一個真正美的人,任何附加的首飾都是多餘的!」

    啊,新月覺得心中像吹進了一陣清風,把那些煩惱都吹散了。和老師相比,她覺得自己的心胸太狹隘了,讓那些嘁嘁喳喳的閒言碎語攪擾自己,太不值得了!望著水天一色的未名湖,她感到心清神爽,不由得說:「老師,您使我想起了維克多·雨果的話:比大海寬闊的是天空……」

    楚雁潮接下去:「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新月笑了:「謝謝您,老師!」

    「不,」楚雁潮說,「我的話你能聽得進去,這讓我很高興!我的宿舍就在旁邊,到我那兒坐坐吧?」

    他們繞過亭子,沿著小路,跨過石橋,走上岸去,前面就是德、才、均、備四「齋」的最後一幢——「備齋」了。

    楚雁潮的宿舍非常狹小,本來是要住兩個人的,現在只住他一個人,仍然顯得十分擁擠,因為他的書太多了,除了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書桌,其餘的地方幾乎都擺滿了書,書架上擺不下,有些就只好擺在小凳子上、箱子上。

    「請坐吧,我這裡太簡陋了……」楚雁潮自謙但並不自卑地笑著說,把僅有的一張椅子讓給新月,自己坐在床上。

    新月並不急於坐,她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凌亂卻很充實、並且也不乏生活情趣的小房間。

    「老師,您還養花兒呢?」她指著書架上的一隻紫釉瓷筆洗,那竟被楚雁潮當了花盆,嫩綠的葉片從裡面伸展出來,在深秋季節為這小小的書齋增添了盎然春意,「老師,這叫什麼花兒啊?」

    「噢,這叫『巴西木』,是嚴教授的兒子出國帶回來送給我的,」楚雁潮說,「我沒有本事養花兒,施肥啊,剪枝啊,都不懂,也沒有那麼多時間。這種巴西木生命力很旺盛,不需要特殊管理,只需要清水!我拿來的時候還只是一截木頭,現在已經長出好幾叢葉子了,這完全*它自身儲備的力量……」

    新月走過去仔細看看那盆「巴西木」,果然花盆裡面只有一泓清水,這一截木頭浸在水裡,竟然就能夠發芽、長葉!又有一個新芽冒出來了,那粗硬的樹皮鼓出一個小丘,頂部裂開了,吐出米粒大小的一點兒嫩芽。

    「老師,這個小嫩芽好大的力氣啊,把樹皮都穿破了!」

    「這就是生命的力量,」楚雁潮走過來,珍愛地看著這剛剛露頭的嫩芽,「它在樹樁裡孕育了那麼久,準備了那麼久,已經積蓄了必備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就能衝破一切,倔強地伸出枝條,長出綠葉,展現著自己的個性!」

    「噢!」新月被這神奇的生命所吸引,所感染。使她吃驚的不僅是那無聲的生命,還有老師那沉穩有力的語言。這個楚老師,並不總是靦靦腆腆,他不經意地流露出來的情感,還相當有「個性」哩!

    新月的視線從「巴西木」移開,旁邊都是重重疊疊的書,幾乎完全遮住了牆壁,在這些無生命的紙張、鉛字中間,生活著一個蓬蓬勃勃的生命。

    在書堆中,她發現了一把小提琴。

    「老師,這是您的琴?」她欣喜地問,「我還真不知道您會……」

    「哦,」楚雁潮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談不上會,只是喜歡罷了。怎麼,你也喜歡拉小提琴?」

    「不,我根本不會拉,但是很愛聽……」

    「噢?你愛聽哪些曲子?」

    「我對音樂可是個外行!」新月笑笑說,「什麼帕格尼尼、莫扎特、口多芬,都似懂非懂,不過,我非常喜歡我們中國的一首曲子,小提琴協奏曲《梁祝》……」

    「你也喜歡這首曲子?」楚雁潮遇到了知音似的。

    「嗯,我一聽到這首曲子就把一切煩惱都忘了,覺得人的靈魂被淨化了,世界被淨化了,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只有一條長長的小溪,靜靜地流,流到人的心裡……」新月出神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耳邊彷彿聽到了那首曲子,「這大概就是文學作品中常說的『撥動了心弦』吧?」

    「你形容得很有意思!」楚雁潮深表贊同,望著這個純潔天真的少女,聽著她那毫無矯揉造作的語言,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被淨化了,也看到了那條長長的、靜靜的小溪。

    「老師,請您拉一個好嗎?」

    「哦,不,不,」楚雁潮臉紅了,「我這點兒本事,登不得大雅之堂,從來還沒敢在別人面前拉過……」

    「您不是說最重要的是自信嗎?」新月忽然想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在音樂上可一點兒也不自信!」楚雁潮不無遺憾地自嘲說。不能滿足新月的要求,他感到歉疚,但也實在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來演奏被她視為仙樂的那首曲子。

    似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楚雁潮指著那把椅子說:「坐吧,談談你最近的學習,又讀了什麼書?噢,讀了《簡·愛》,有什麼心得啊?」

    新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心得?您不是都給我總結出來了嗎?從這本書裡,我學到的是:自信、自強!」

    她坐下來,坐在老師的椅子上。小小的書桌上,檯燈旁邊,堆滿了書和一疊稿紙,是用英文書寫的。她突然想到了,這就是老師在每天的教學之餘所做的「自己的事」,一股新奇和敬仰之情油然而生:「老師,您在翻譯文學作品?」

    「哦,」楚雁潮靦腆地笑著說,伸手去收拾那一疊稿紙,剛才,他是寫到中途出去的,並沒有想到會有客人來,所以還散亂地攤在桌上,「這一篇還沒有弄完……」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