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那件事兒,新月臉就紅了。她不好意思地看看楚雁潮,發現老師的臉上浮現著善意的笑容,並沒有嘲弄她的意思,也就不覺得難為情了。
「你的口語完全是在中學裡學的嗎?」楚雁潮又問,他總是覺得新月與班上其他同學有一種不同的東西,她的英語口語很像那些以英語為母語的孩子。
「不全是,」新月說,「小時候我就跟爸爸學過一些。」
「你父親在國外嗎?」
「不,他是做外貿工作的,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工作當中,常用英語……」
「噢!」楚雁潮終於找到了答案,是父親的影響、家庭的環境,從小培養了她的流暢自如的會話能力、不帶斧鑿痕跡的語音和後感,這是造就外語人才很難得的條件!楚雁潮心中一動,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本來也曾經有並巳應該有這樣一個父親,可惜,卻只能從母親千遍萬遍的感歎中認識他:「依格阿爸,文章寫得交關好,英語講得交關好!」……曾經有的、應該有的卻沒有屬於他,當別人並非有意地流露出充分享受父愛的幸福感時,在他心中喚起的是一種隱隱的惆悵並且伴隨著羨慕。韓新月的確太幸福了,天時、地利、人和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包括秀美的外貌和優雅文靜的氣質,她簡直是為外語事業而生的!年輕的英語教員不禁產生了愛才之心其實,早在兩個月之前他第一次見到新月的時候,她就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個姑娘的性情是那麼靦腆,沒有說話之前臉就先紅了;但又是那麼大膽,剛剛入學就敢於用英語交談,而且講得那麼流利!這似乎矛盾的二者卻統一在一個人身上,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他的心頭就悄然掠過了某種東西,只不過還不可捉摸、未能正視罷了。兩個月過去了,韓新月的形象日漸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得天獨厚的素質,自強不息的毅力,將會使這個姑娘前途無量,這幾乎是可以肯定的了,作為她的班主任,他感到激動與欣慰。
「你將來也準備和你父親一樣,做外貿工作嗎?」他不知為什麼,竟想進一步知道這個學生的志趣。
「不,我爸爸把大半生的精力都花在研究文物古董上,我對那些東西並不懂,我有我自己的事業,」新月說,當她說到「事業」這個詞兒時,又覺得有些惶恐,在老師面前談「事業」似乎口氣太大了點兒,臉不覺微微紅了,試探地說,「老師,我喜歡文學,將來打算做這方面的翻譯工作……」
啊,楚雁潮的心中又是一動,這正是他在學生時代選定的志向,可惜,畢業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有所建樹,卻走上了基礎英語的講台!新月的話,使他不能不激動:「很好,你所選擇的,在我看來是一項最有意義的事業!把外國文學介紹給中國,把中國文學推向世界,我們在這方面做的工作太少、太少了,許多名著都還沒有譯本!」他不由得發出了一聲歎息。
新月隱隱感到楚老師有一顆強烈的事業心,和她有著共同的追求,忍不住問:「老師,您畢業之後為什麼沒有……」話說了一半又嚥住了。
但是,楚雁潮已經完全聽懂了,他笑了笑,說:「這就很難說了,歷史常常和人開玩笑,本來想走進這個門,結果卻進了那個門!我本來可能分配到外文出版社做翻譯工作,可是,北大需要教學人員,我就留下來了,我也是北大培養出來的啊!」他似乎很感慨,停頓一下,又說:「不過,教學工作也很有意義,和你們在一起,我覺得自己還是個沒有畢業的學生!」
新月的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說清的情感,為有這樣一位老師而慶幸,又為他未能施展抱負而惋惜,「老師,我們會珍惜這個寶貴的學習機會的,主動、自覺地把功課學好,讓您騰出一些時間,還可以……」
「謝謝你,新月同學,」楚雁潮誠懇地說,好像面對的不是他的學生,而是一個知心的朋友,「我是在做啊,盡自己的能力,在教學之餘做一些事……」他沒有繼續再談自己的事,看了看新月,「你們呢,也不要局限於課本上的東西,要多練、多讀,圖書館裡有許多英文原版的名著,那都是我們無聲的老師,冷峻的狄更斯、悲憤的哈代、幽默的馬克·吐溫、憂鬱的夏洛蒂·勃朗特……都在等著你呢!」
楚雁潮走了之後,電影《馬門教授》還沒有散場。新月回味著老師的話,推開了窗戶,遙望著滿天閃爍的星斗,她覺得天又升高了!
這學期的期中考試結束了。
又是上英語課的時間,全班十六名同學都比以往更早地來到教室,急切地想知道自己的成績。因為這畢竟是入學以來的第一次考試,雖然沒有正式的名次,但分數的高低卻標誌著每個人的水平,顯示著他們各自在十六個人當中的地位。這都是從全國成千上萬名考生中強拼硬打得以進入北大的「天之驕子」,誰願意承認自己低人一頭?儘管這次的試卷並沒有超過升學考試的難度,但大家都做得相當認真,惟恐偶有疏漏,丟了分數,也丟了面子。
可是,誰又都不願意公開表露自己的不安,只有羅秀竹心懷揣惴,東張西望,似乎在尋找同伴。她希望別人也像她一樣沒有把握,甚至希望,如果她的成績不能及格,最好也不是班上惟一的一名,好歹有幾個,也免得她補考的時候太難為情。她看看新月,新月平靜得什麼也看不出來。她看看謝秋思,謝秋思正在和唐俊生竊竊私語,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唐俊生扳著手指頭嘰嘰咕咕,不知在議論誰呢?羅秀竹本能地意識到他們是在議論自己呢,天哪,再讓謝秋思抓著把柄、當面奚落,她可受不了啦!她看看鄭曉京,鄭曉京的視線正好和她遇上,還朝她笑笑呢!鄭曉京發現她很緊張,就並不針對她一個人地對大家說:「同學們安靜一下,這次考試,只是摸摸底,考好考壞都沒有關係!即使個別同學的成績不夠理想,也不要氣餒……」
羅秀竹聽得出來,鄭曉京這是在安慰她呢,她一定是考壞了!
鄭曉京的安撫還沒說完,上課鈴響了,英語老師楚雁潮走了進來,教室裡靜了下來,羅秀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
楚雁潮把手中的一疊試卷放在講台上,微笑著說:「同學們的這次期中考試,成績都不錯!我們上半個學期,主要學習了語音部分,並旦接觸了一些初步語法,看來同學們基本掌握了。考慮到多數同學都有一定基礎,我徵得了嚴教授的同意,在出試題的時候並沒有局限於課堂講授的內容,也增加了一些後面課文的習題和課外閱讀材料,目的是想瞭解一下同學們的潛力。令人高興的是,我們班的同學,這次考試全部及格了!……」
課堂上有些輕輕的私語聲,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個起碼的水平線,在許多人眼裡是算不了什麼的,他們等待著下面的內容。只有羅秀竹心中掀起了劇烈的風暴,兩行熱淚奪眶而出,她終於也可以在英語課堂上挺起腰來了!
楚雁潮看了她一眼:「我要特別表揚羅秀竹同學,她是第一次接觸英語,能取得這樣的成績,一定是克服了別人難以想像的困難!……」
「老師,是韓新月幫助我的……」羅秀竹突然站起來說。從小具城來到北京不久的她,一舉一動還像個中學生。
「別人的幫助很重要,你自己的努力也不能抹煞。你坐下吧!」楚雁潮繼續說,「這次全班當中得滿分的同學,一共有九名,佔半數以上。今天,我想以其中的一份考卷,進行課堂分析。這份考卷,是真正的五分,可以作為標準答案,同學們不妨和自己的答案做一下比較……」
楚雁潮拿起最上面的一份考卷,坐在前邊的同學伸長了脖子,很想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
正在拿起粉筆準備板書的楚雁潮發現同學們的猜測,才想起剛才還沒有說出姓名,就面對大家說:「哦,得到這個真正的五分的,就是……」
謝秋思突然羞澀地低下頭來,她當然知道老師說的是她,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被老師當眾表揚雖然是榮譽,也總讓人不好意思,即使是僅僅為了表示自己的謙虛,她也不能不做做姿態……
坐在她旁邊的同學刷地把視線投射在她身上,羨慕地望著這個從性情到學習成績都高傲得讓人無法接近的佼佼者。
楚雁潮的聲音清晰地震動著每個人的耳膜:「……就是韓新月同學!」
課堂騷亂了,被謝秋思吸引過去的目光迅速地轉移,夾雜以小聲的議論,謝秋思的心碎了!
楚雁潮停了一下,發現了謝秋思的反常神態,補充說:「當然,謝秋思同學的成績也是五分,但是書寫有些潦草,個別地方選詞不十分精確,略遜一籌。以後要注意。現在,我們來分析一下韓新月同學的這份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