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禮 正文 第六章 月明(7)
    「老師,我可以看看嗎?」新月伸手按著稿紙,詢問地望著楚雁潮。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寫在稿紙上而不是印在書上的翻譯作品,是她第一次看到別人是怎樣從事她所神往的翻譯工作的,在她心中喚起的是一種宗教般的虔誠;老師的手稿,她要先睹為快,這也是一個學生難以遏制的心情。

    「還沒有弄完,還沒有弄完……」楚雁潮喃喃地重複著這句話,手卻放開了,他無法再拒絕學生的要求,這不是拉小提琴,是他的作品,他的事業,對此,他是自信的。

    新月瀏覽著稿紙上流暢嫻熟的英文手寫體字跡,冷峻的筆調、深沉的情感洋溢在字裡行間,漢字轉換成了英文,但仍然準確、傳神地體現了原著的中國風格,那是她所景仰的大手筆……新月來不及細看,急急地翻到稿紙的首頁,譯文的標題果然寫著:FLYINGTOTHEMOON「魯迅的《奔月》?」新月緩緩地抬起頭,看著她的老師。

    「是,」楚雁潮說,「他的《故事新編》,我剛譯完了《補天》,現在才是第二篇。」

    「您打算把那八篇都譯出來嗎?」

    「不僅這些,我的計劃是把魯迅的全部小說都譯成英文,可惜……時間太少了!」

    窗外漸漸地暗了,新月巴不得聽老師多談一些她所羨慕的翻譯工作,卻又意識到自己把老師寶貴的時間耽誤得太多了,歉意地站起身說:「哦,老師,您忙吧,我就不打擾了!」

    楚雁潮懊悔剛才不該感歎「時間」,尷尬地說:「我……並沒有下逐客令啊……」

    「不,老師,天已經快黑了,我該走了!」新月輕輕地走出去,替他掩上了房門……

    一輪明月在未名湖上空升起,楚雁潮書齋窗口的燈光亮了。

    冬天到了,一年級第一個學期結束了。

    二十七齋的女生宿舍裡,謝秋思和羅秀竹都在忙著打點行裝。明天就要放寒假了,她們都急著要回家去過年,第一次離開家鄉、離開父母這麼久,誰不想家啊!

    羅秀竹珍惜地把成績冊裝進書包裡,這裡面是她半年來奮鬥的記錄。期中考試,她的英語得了個三分,就已經使她激動得心跳了,而期末考試她竟然奪得了四分,還不熱淚盈眶嗎?她現在總算有面目見江東父老了,憧憬著父母姐妹圍坐在燈下聽她講述北京的一切新鮮見聞……唉,真想家!

    她把英語課本也裝進去,寒假裡,她還要好好兒地再複習這本書呢。她從枕頭旁邊取出一盒「花生蘸」,珍惜地看了看,裝到書和成績冊旁邊。這是她省了一個星期的菜金並且好不容易排著隊才買來的,作為帶回家的一點兒禮物吧,幾千里路,總不好意思空著手回去。

    「哎,謝秋思,」她朝頭頂上說,「你又不是沒有錢,為什麼不帶點兒北京特產回去?」

    「北京特產有啥稀奇?」謝秋思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不屑地說,「吃格物事(吃的東西)阿拉上海樣樣有!」

    羅秀竹心裡暗笑,她最愛聽謝秋思吹噓「阿拉上海」!

    鄭曉京回來了,進門就脫下軍大衣,抖落著肩膀上、絨領子上的雪。

    「哎,monitor,你怎麼還不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過年?」羅秀竹嘰嘰喳喳地問她。

    謝秋思在「樓」上說:「人家篤定,屋裡廂會派車子來接的!」

    「接倒不用接,」鄭曉京扔掉大衣,脫下皮靴子,躺在自己床上,心裡不大高興,她聽出謝秋思是有意點她的幹部子弟特殊身份。雖然她平時總是不希望別人忘記她的身份,但是,謝秋思的那種諷刺意味使她反感。在戰爭年代也是戰士步行、首長騎馬嘛,革命勝利了,坐小汽車也是革命需要。何況我也沒有經常坐爸爸的車,只是偶爾順便接我一趟,你也不舒服?絕對平均主義!看來,對資產階級意識的改造的確是很難的,她想。但考慮到那裝得滿腦子的種種政策,她又不便當著羅秀竹的面去批評謝秋思,就淡淡地扯開話題,「我離家近,明天再準備也來得及,韓新月的行李不是也沒收拾嗎?」

    一提到韓新月,謝秋思就不再說話了,觸到了她心裡的一個禁區。本來,謝秋思自我感覺像一個高傲的公主:她漂亮,天生的嬌柔娟秀;她富裕,家裡有足夠的錢讓她打扮自己,保養自己;她聰明,任何一門功課都不在話下,尤其是她自幼在英租界學的英語。她滿以為來到這個班裡,是篤定的佼佼者,可惜,卻偏偏碰上了這個韓新月!她不能不承認,雖然韓新月不講究穿戴,不化妝,也很美;她不能不承認,韓新月在學習上有相當好的天賦,是她的競爭對手。這一點,她早就意識到了,但不願意承認,第一次較量,第二次較量,她都被韓新月擊敗了,現在,韓新月已經牢牢地佔領了全班第一名的位置,她只能屈居第二,寒假裡,她怎麼好向望女成龍的父母說呢?只有不提她,根本不提我們班還有一個韓新月!謝秋思跪在床上整理著南歸的行裝,心裡一片哀怨和淒涼,簡直要發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歎了!

    此刻,被她嫉恨的那個人,正冒著漫天飛雪,獨自走在未名湖邊。

    新月穿著她那件灰卡嘰布的大衣,卻沒有拉上帽子,讓它垂在後邊。雪花落在她的額頭上、臉頰上,涼絲絲的,她感到一種沁人心脾的清新。她伸出手去,接著雪花,看著那六角形的小白花在她的掌心融化,變成一顆顆小小的露珠。她沿著湖邊小路走著,天氣的變化,使她的膝關節隱隱作痛,但這點兒疼痛妨礙不了她心中的快樂。這個學期,她取得了全班最好的成績,可以問心無愧地告訴爸爸、媽媽、哥哥和姑媽了,今年的春節,她會過得最舒暢!為了迎接期末考試,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回家了,多麼想念家裡的親人啊!還有陳淑彥,現在已經在文物商店上班了,真應該回去祝賀她!明天,明天就可以見到他們了,新月給陳淑彥寫了信,給爸爸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她明天下午四點多鐘就准到家了!

    現在,新月是到楚老師那裡去。楚老師恐怕也要回家去過年吧?從現在到下學期開學,他們將有一個月的時間不見面,她想去向老師告個別,並且跟老師談談她在寒假中的讀書計劃。

    前面就到了,新月從那刻著詩的石碑前走過去,已經看見了那幢雕樑畫棟的備齋。皚皚的白雪覆蓋了樓頂,覆蓋了樓前的草地和小徑,使得朱紅的廊柱和油漆彩畫有一種「紅妝素裹」的韻致。

    她踏著腳下軟綿綿的雪,向備齋走去。這時,她的耳邊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像一條長長的小溪在沒有灰塵、沒有嘈雜、沒有紛擾的山林間靜靜地流出來的聲音,啊,是她所喜愛、所盼望的琴聲……

    她站住了,那琴聲是從備齋裡傳出來的,徐緩、輕柔地繞過那白雪中的雕樑畫棟,在雪中的清冷的空氣裡,慢慢飄過來,向她飄過來,琴弓在舒展,絲絃在震顫,扣人心扉的節奏和旋律,如泣,如訴,如夢,如詩,從容不迫地講述著東方一個古老的、生死不渝的故事……

    她的心被俘虜了,輕輕地走過去,走過去,怕踩動腳下的雪發出一絲雜音,破壞了那純淨如水的韻律。她又停下來,她不忍心去叩響那小小書齋的門,去打斷那寧靜的世界中的天籟之聲……

    她從備齋前走開了,踏著被白雪覆蓋的小橋,沿著粉琢玉砌的石階,走上湖心小島,站在小亭的簷下,靜靜地諦聽著,琴聲在她耳畔迴旋,迴旋……

    雪花靜靜地飄落,岸邊的寶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輕柔的白紗。垂柳,國槐,銀杏,紅楓,枝葉都早已落盡了,如今被白雪掛滿了枝頭,忽如一夜東風來,干樹萬樹梨花開……

    潔白的燕園,潔白的未名湖,潔白的小島,漫天飛雪中,佇立著一個少女的身影……

    瑞雪把紛紛揚揚的飛絮均勻地撒向千年古都的每個角落,宮殿和民房,大街和小巷,都鋪上了一層鬆軟的白氈,把本來高低參差。色彩斑駁的城市統一了,連穿梭奔走的公共汽車上的大煤氣包也變成了白色,彷彿馱著個巨型玩具氣球來來往往。臨近春節,街上人流比往日還要擁擠,披著一肩風雪,在一家家商店門口進進出出,極有興致地選購年貨,充分發揮手中的票、證的作用。

    韓子奇坐在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北口東來順飯莊的樓上雅座,無心欣賞窗外的雪景,眼睛只盯著紫銅火鍋中沸騰的開水發愣,彷彿在研究那小小的波濤。愣一陣,便懶懶地抬起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羊肉,伸到沸水裡一涮,兩涮,三涮,在最準確的火候撈出來,放進面前的佐料碗裡一蘸,然後送進嘴裡,慢慢地咀嚼著。他其實很餓,但仍然保持著多年的習慣,決不狼吞虎嚥,也不發出「吧唧」「吧唧」的粗鄙響聲。吃東西不只是為了充飢,而是一種享受,不能把好東西糟踏了。即使在這吃食奇缺、物價奇貴的年代,他也沒要白菜、粉絲那種只配做填充料的東西,只要了兩盤肉片和一小碟糖蒜,吃一片肉,再咬一點糖蒜,慢慢地品評辣中含甜、甜中含辣的滋味。他沒有要酒,酒是穆斯林的禁忌,他恪守著。和許多穆斯林一樣,也不抽煙。即使在愁腸百轉的時候,也決不噴雲吐霧、借酒澆愁。他平生的嗜好,除去傾注了滿腔心血的美玉珍寶,便是清真飯莊的美味佳餚了。他是東來順常來常往的「吃主兒」,熟悉這裡的一切幾乎像熟悉他所獻身的奇珍齋和後來供職的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他咀嚼著鮮嫩可口的肉片兒。「測向何處嫩?要數東來順。」這裡的羊肉之所以為別處無法比擬,自有其獨到之處:一律選用內蒙古西烏珠穆旗的閹割綿羊,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圈養,再行宰殺,只取「磨襠兒」、「上腦兒」、「黃瓜條兒」和大小「三岔兒」,一隻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測用的肉只有十三斤;冰凍後,以極精的刀工,切成勻薄如紙的肉片,放在盤中,盤上的花紋透過肉片清晰可見。東來順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提味的佐料又極講究,有芝麻醬、紹興黃酒、醬豆腐、臆韭菜花、辣椒油、蝦油、蔥花兒、香菜末兒以及東來順特製的「鋪淋醬油」,鍋底湯中加以海米、口蘑……這涮肉就具有清、香、鮮、美的獨特魅力,入口令人陶醉,猶如賞玉名家韓子奇細細把玩一件稀世珍品。但此刻,看的藝術和吃的藝術卻都沒有佔據他的神思,他心中猶如那翻騰的沸水,說不清在想些什麼,從東來順到奇珍齋,他咀嚼著別人的和自己的歷史。東來順的第一代老闆丁德山,號子清,河北滄縣人氏,後來移居東直門外二里莊,想當年,他也並不比兩手空空的流浪兒小奇子闊綽多少,用一輛手推車推著黃土進了北京,以低廉的價格賣給養花人家,艱難度日。大約在1903年,他看中了東安市場這繁華地面,便借了本錢在此擺攤兒,從養面執糕到貼餅子、米粥,逐漸發展成「東來順粥攤」,十幾年慘淡經營,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後者最為著名,幾經擴展,終於位居同行之首。當年的丁子清從窮回回一躍而成為京城富豪,這在穆斯林當中是屈指可數的,與奇珍齋主韓子奇並駕齊驅……往事如煙,如今的東來順雖早已公私合營,但那金字牌匾還在,丁老闆開創的事業還在,而韓子奇艱苦創業的奇珍齋卻銷聲匿跡了,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甚至都不知道北京的玉器行中還有過這個字號!奔波了大半生,他韓子奇所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呢?對事業的追求,對幸福的希冀,都像夢境一樣消散了,五十七歲的他,已經感到衰老在無情地侵蝕著自己的肌體和意志,像一匹伏櫪的老馬,那縱橫馳騁的天地已經不再屬於他了,只能惆悵寂寥地打發餘生。在消沉的暮年,使他聊以自慰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在他臥室西邊鎖著的秘密;二是他的女兒終於熬過了十二年寒窗,考進了她所理想的大學,走上了她所選擇的也是乃父所極力贊成的專業。女兒已經開始了真正屬於自己的人生,她的面前前程似錦,任何人也無法改變這一軌道了。韓子奇終於償還了心中的一樁夙願,他甚至覺得,即使自己在某一天突然撒手而去,也可以對女兒放心了……

    一想到女兒,他的心裡便寬慰了好多,食慾也增強了,把兩盤肉片全部涮光,還覺得胃裡尚有餘地。正待再要點什麼,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隻老式懷表看了看,已是兩點十五分,便打消了念頭,起身付了賬,匆匆下樓去了。

    他走到王府井大街南口,在風雪之中上了十路公共汽車,回家。一路上,還在順著剛才的思路往下想,設想著將來新月畢業了將如何如何。妻子說:「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國去是怎麼著?」哼,韓子奇心說,你懂什麼?外語人才是國家的寶貝,會有出國留學或工作的機會,到那時候,新月將真正認識世界,瞭解她本不瞭解的一切……

    白廣路車站到了,他下了車,卻並沒有立即回家,而朝著十九路車站走去。他知道新月今天下午要回來,他希望早一點兒見到女兒,便在這兒等等她。

    兩輛車過去了,沒有新月。他在風雪中毫不動搖地等著。終於,第五輛車車門一開,他看見了那張梨花似的笑臉,驚喜地朝著他喊:「爸爸!」

    他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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