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蕭峰吃過早飯,就徑直往忽必烈的住所而來。走進忽必烈所住的院子,裡面靜悄悄的,與平日侍從們穿梭往來的景象大相庭徑。蕭峰在院子裡見不到侍衛,就直接走進屋裡去,屋裡也是空蕩蕩的,只有一個侍從坐在桌子旁打瞌睡。
蕭峰甚是奇怪,心想莫不是出了什麼事,快步走到那侍從身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侍從迷迷糊糊地轉過頭來,見是蕭峰,忙跳起來行禮,不住地打著自己的嘴巴,道:「小人該死,一時睡過去了,沒看見大將軍進來。」
蕭峰擺擺手道:「不要緊,我問你,王爺不在家嗎?」
「是蕭將軍嗎?」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來,蕭峰抬頭看時,見三個蒙古族女子從廳後走出來,當中一個頭戴珠帽,美目流盼,卻是忽必烈的愛妾圖亞。
「蕭峰見過王妃。」蕭峰向她行了一禮,道:「在下有事求見王爺,不知王爺在不在家裡?」
圖亞還了一禮,伸手請蕭峰坐下,命人斟上馬奶酒來,笑道:「蕭將軍有急事找王爺嗎?」
蕭峰道:「不是什麼急事,只不過是我的一些私事。」
圖亞笑道:「那蕭將軍可是來得不巧了,昨夜大汗飛馬傳報,讓王爺連夜趕往燕京,說有急緊軍情商議。」
蕭峰一驚,暗想竟這般地巧?還是忽必烈猜透了自己的心思,故意躲著自己?當下道:「王爺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圖亞搖搖頭道:「沒有說,接到傳報就立即起程了,連衣物都來不及收拾。而且這件事他還吩咐不許聲張,以免路上碰到麻煩,耽誤了到燕京的時間,看來是十萬火急的軍情。」
蕭峰看她的樣子倒不像說謊,大概燕京真是有緊急軍情,想來忽必烈倒不致於為了躲避他的辭官而半夜出走。蕭峰唯有在心裡輕歎一聲,看來這官辭起來真是比想像中還要困難,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圖亞看著他,忽微微一笑,道:「王爺倒是神機妙算,算到蕭將軍今早一定會來找他,所以托我轉告蕭將軍幾句話。」
「哦?」蕭峰目光抬起,「王爺要王妃轉告在下什麼話?」
圖亞道:「王爺說蕭將軍這大半年來,走東闖西,南征北戰,戰功赫赫,蕭將軍雖是天下第一英雄,但英雄也有累的時候,王爺怕蕭將軍累壞了,特恩准蕭將軍休息一段時日,還說臨潢城的百姓想念蕭將軍得緊,蕭將軍也想回去看看他們了。還有大汗新封給蕭將軍的土地,蕭將軍也該回去看看自己的封地,若無重大戰事,王爺不會召蕭將軍回軍隊,蕭將軍盡可放開胸懷,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蕭峰聽了,心下感動,緩緩道:「王爺早已看穿在下的心,所以才托王妃對在下說這一番話,王爺待蕭峰,實是仁義至盡,令蕭峰十分愧疚。」
圖亞擺擺手道:「蕭將軍快別這麼說,王爺還托我和你說,過去的事你功大於過,只會記著你的好,其餘的他一律不會放在心上,他希望蕭將軍不要把他當王爺看,只把他當相知的朋友就好了,他說蕭將軍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不會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蕭峰聽完,良久無語,忽必烈對他的情義,在圖亞轉達的這一番話裡已經表露無遺,任是蕭峰對忽必烈的野心頗有指責,但此時此刻也不由被他的這番話所深深感動,不管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至少對蕭峰這個朋友真正做到了仁義至盡。
蕭峰辭別圖亞,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裡。見林煙碧正站在綠蔭之下,往院門口眺望,滿臉焦慮之色,一見蕭峰回來,臉上立即舒展開來,她知道不管這官辭沒辭成,蕭峰總算是安然無恙了。
蕭峰走到她跟前,林煙碧瞧著他的臉色,輕輕地道:「蕭大哥,沒辭成不要緊,以後咱們再想法子。」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是為這個難過,我現在知道了,若我決意要辭這官,王爺是不會為難我的,他待我從來都是朋友之義,而我雖也把他當作朋友,但卻總是以為他會以臨潢要挾於我,我竟一直以來都是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他仰起頭來,沉聲道:「我心裡難過,是因為我一直以來對他的誤解。我枉自稱什麼英雄,連一個真心實意待我的人我都懷疑!」
林煙碧聽他無頭無尾地發了一通感慨,也大抵聽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她柔聲道:「蕭大哥,你不必自責,當初忽必烈要你做這個大將軍,的確是以臨潢城內幾萬百姓作為無形的要挾了,而且他的野心很大,意欲一統天下,你被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你並不是對朋友不義,你只是不忍看到大宋百姓遭殃。」
蕭峰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我一生做過的錯事很多,枉殺的好人也不少,我若是一直自責,早該出家做和尚,天天面壁懺悔去了。別擔心,我這人健忘得很,說過就不放在心上了。」
林煙碧嫣然笑道:「這個我當然知道,咱們蕭大英雄怎麼會拘泥這些?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蕭峰看著天邊的白雲,道:「雖然官沒辭成,但總算可以自由自在地過一段時間,我打算回臨潢去看看我的兄弟們,和他們一起騎馬打獵,放牛牧羊。」他說到這裡,回過頭來看著林煙碧,「你作何打算?是回碧雲宮呢還是跟我到臨潢去?」
林煙碧側過頭去,看著眼著婆娑的綠葉,道:「碧雲宮也沒什麼事,我……我……」她一句話沒說完,白玉般的臉上已飛滿了紅暈。
蕭峰哈哈笑道:「那好,咱們一起上臨潢去,跟我騎馬打獵,牧羊放牛。」他忽放柔了聲音道:「只是我是一個粗魯的莽夫,不會詩詞歌賦,不懂風雅,只怕會委屈了你。」
林煙碧低下頭來,道:「不,你不是莽夫,你的心細得很,我……我知道的。」她抬起頭來,朝著東北方的天空望去,那是一片萬里無雲的藍天,那是她曾經無數次夢見的地方,在那一望無垠的青青草原上,會有如白雲的雲朵一樣潔白的羊群嗎?
青弦自然是很知趣的,她說要回碧雲宮去告訴江夫人林煙碧的行蹤,免得宮裡的人擔心。所以不能隨林煙碧和蕭峰去臨潢了。林煙碧勸了她幾句,她死活不答應,林煙碧也只得作罷。當晚收拾完畢,第二日一早,三人出了京兆城,拱手告別,青弦往西北而行,蕭峰和林煙碧往東北而來。
這一日,兩人到了雁門關,蕭峰站在懸崖峭壁之前,想起當年遼國千軍萬馬之勢,如今都盡歸塵土,不禁感慨萬千,他指著那煙霧繚繞的萬丈深淵道:「當年,我的母親就是葬身此處,我自殺後,阿紫抱著我也是從這裡跳了下去,誰知這一跳,就到了一百年後的今天。」
林煙碧探頭看看那深淵,想起當年的金戈鐵馬,蕭峰在六軍前折箭自殺,不禁心驚肉跳,拉過他的手,將他拉離懸崖邊,道:「蕭大哥,你別再站在那邊上,那是不吉利的地方。」
蕭峰回身看著她,但見她一臉的認真與關切,心裡一熱,點頭道:「好!」
穿過漢人群居的城鎮、鄉村,進入草原地區,時值夏末,水草肥美,青青的草原上,隨處可見成群的綿羊,花白相間的奶牛,高頭的駿馬,牧人們在草原上悠閒地揮著鞭子,時時傳來豪放而優美的歌聲。天上藍天如湛,白雲朵朵,林煙碧騎在馬上,一眼望去,目之所及之處,彷彿草天相接,遠處的羊群與藍天上的白雲相匯,分不清哪些是羊哪些是白雲。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新的青草味鑽進鼻中,她指著遠處,開懷笑道:「蕭大哥,你看,原來草原上的羊群真的和白雲一樣潔白,讓人分不清哪些是羊哪些是雲了!」
蕭峰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笑道:「真是呢,我從前從來沒好好看過,從沒想過羊竟會和雲相像,還是林大神醫想像力豐富啊。」
林煙碧格格笑道:「你從前整日只會喝酒,喝了就窩在帳裡睡覺,要不就是煩心這個東遼大將軍怎麼能辭得掉,哪裡有心思看白雲和羊群!」
蕭峰點頭笑道:「那是,世上知我者,莫若林大神醫也!」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揮著鞭子縱情地在草原上奔馳,蕭峰彷彿又回到了與阿朱一起南下的光景,那時漫長的路途由兩人情意切切地走來,竟也不覺漫長,如今,伴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時空裡的阿朱,那種心意相通、生死相隨的感覺是一模一樣的,就是這種感覺,讓他在萬人之中遇到了她,感知到了她的前世,縱使她是醜八怪,他也會像現在這樣待她,只是她投胎後,偏巧生成天仙一般罷了。林煙碧十幾年來,被碧雲宮主按一個冷若冰霜的美人標準來調教,而且常要忍受碧雲宮主喜怒無常的脾性,心裡其實並沒多少快活,如今能與意中人相伴,奔馳在草原之上,心兒簡直要飛上了天,她真的從來沒有這樣快活過,這些天來,她總疑心自己是在夢裡,因為只有在夢裡,她才像現在這樣縱情奔馳,像現在這樣快活。她只盼一輩子可以和蕭峰生活在草原上,履行前世那個塞上牛羊之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