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淬中華 第二部 怒海潮生 第七十六章 連環生死劫
    已經下了多半夜的秋雨依舊在如絲如縷的下著。飄落在田野上,無聲也無息;飄落在水田里,無影也無蹤。望著晨曦中雨色濛濛的龜港村,以及圍繞在其四周的那大大小小的綠色池塘和水田,邢亮、蕭山和王承斌都不由得皺起了雙眉。

    昨日凌晨,大勢已去的日軍第十三旅團藉著夜色的掩護,在永山武四郎中將的帶領下突然強渡小鹿溪,向鹿草鎮以南突圍。抗日聯軍方面由於本身兵力就不足以將鬼子全部圍困,且大部分兵力又都佈置在了戰略位置相對更加重要的嘉義和布袋方向,因此在鬼子亡命的攻擊下,被第十三旅團強行殺出了重圍。

    雖然鬼子選擇向遠離南進日軍的嘉南平原腹地突圍,多少有些令抗日聯軍猝不及防,但對各種意外情況都有所準備的邢亮還是很快就作出了反應。在安排好必要的力量繼續圍殲鬼子的阻擊部隊後,他命令各參戰部隊不要再多做糾纏,立即脫離戰場對南逃的鬼子進行平行追擊。

    本來,由於嘉南平原上水田遍佈、溪流眾多,極大地影響了鬼子的行軍速度,抗日聯軍昨日中午時分,就已經在急水溪附近追上了如喪家之犬般惶惶逃竄的第十三旅團。然而未成想,凶殘的鬼子竟狗急跳牆,將前期戰鬥中受傷的1600餘名傷兵留在了急水溪北岸,用以阻擋抗日聯軍的追擊。而更令人感到頭疼的是,這些鬼子傷兵在「為大日本帝國盡忠思想」的驅使下,竟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堅韌和頑強,將抗日聯軍的追擊部隊足足遲滯了一個時辰。

    不過,鬼子雖然在逃竄過程中贏得了先機,但由於對嘉南平原的地理形勢不甚熟悉,以及不斷受到沿途台灣百姓、義軍的襲擊騷擾,他們還是在黃昏時分,再次被抗日聯軍攆了上來。眼見著天已經黑了下來,即使繼續南逃,也難以擺脫支那軍的追擊,永山武四郎中將沒奈何之下,只得率領著已經銳減到4000餘人的一班殘兵敗將,名副其實地龜縮在了一個叫做「龜港」的小村子裡。

    鑒於經過一整天的行軍戰鬥,戰士們都已相當疲乏,且還有部隊未能及時趕上來,邢亮並沒有在當天晚上就對第十三旅團發動進攻。當然,這一宿也不會讓鬼子好好休息,已被抗日聯軍運用得如火純青的「疲敵」戰術,再次令鬼子風聲鶴唳、膽戰心驚了整整一夜。

    「總指揮,這些池塘水田雖算不上如何險要,但對進攻一方來說卻也是極其不利。如果硬要在這種毫無遮擋且不便行動的地形下發動強攻,我們的損失可能會相當大。如今,鬼子隨軍攜帶的糧食和彈藥都已經不多了,我們是不是再耗一耗他們,等小鬼子彈盡糧絕、軍心渙散之際再發動總攻?」臉上充滿了深深的憂色,王承斌心中猶豫再三,終還是忍不住向邢亮建議道。

    見邢亮只是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王承斌再次說道:「總指揮,其實咱們最多只要再消耗鬼子一天,進攻時的阻力就會減少許多,形勢應該不至於……」

    微微擺了擺手,邢亮攔住了王承斌的話頭:「孝伯,我何嘗不知道現在進攻有些划不來!然而,戰場上可來不得任何僥倖,別說是一天,就是一個時辰、一柱香的功夫都可能影響到整個戰爭的結果。」

    「您是擔心嘉義堅守不到咱們消滅第七師團?嘉義城高牆厚,又有丘大人和新苗軍鎮守,怎麼也不會連三天都守不住吧!」儘管明白邢亮說得對,但心有不甘的王承斌還是提出了自己的疑議。

    「我看總指揮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嘉義,而是台南!」蕭山突然在一旁插口道。

    見兩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又繼續說道:「嘉義如今的情況雖然凶險,鬼子近衛師團和第二師團已經從東西兩個方向迫近到了嘉義城下,但新苗軍身經百戰,又有丘大人和紹文兄坐鎮,只要不出意外情況,三天應該還是守得住的。可台南就不一樣了,黑旗軍主力以及大部分的義軍已經被咱們抽調了出來。現下,台灣南部除了劉成良率兩營黑旗軍分駐打狗、東港和枋寮之外,台南府周圍就只剩下了劉永福的三營親軍,以及鄭清、林昆岡、李翊安率領的沒有多少戰鬥經驗的義民軍不足五千人。以如此的兵力,要想將台南和安平守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邢亮點了點頭:「山子說的不錯!如今,咱們和鬼子之間的形勢就好比是下圍棋時的打劫,誰能先一步破掉對方的氣,誰就能在這場收官之戰中贏得最後的勝利。鬼子的氣是第十三旅團和第十四旅團,而咱們的氣則是嘉義和台南。不過,儘管都是兩口氣,雙方的形勢卻有所不同。咱們的兩口氣只要有一個被破掉,就會滿盤皆輸;而小鬼子的形勢則要有利得多,佔據先手的他們即便一口氣被破掉了,也可以通過緊掉咱們的一口氣重新贏得喘息之機。戰局如棋局,最忌諱的便是在關鍵時刻下出緩手。為了爭這一步先,不付出一些代價怎麼能行……」

    「轟隆隆隆!」,一連串沉悶的雷聲猛然在「龜港村」上空響起。幾人抬眼望去,卻發現天不知什麼時候變得愈發陰沉了,一片剛剛壓過來的雨雲在漸起的秋風中不停地上下翻滾湧動,一場更大的風雨眼看就要來臨。

    目光炯炯地望了一眼蕭山和王承斌,邢亮以異常堅定的口氣說道:「宜將剩勇追窮寇,我們決不能給小鬼子任何一點可乘之機!孝伯,立即通知各部隊做好最後的準備,殲滅第十三旅團的戰鬥務必要在今天全部結束。」

    台南府城初建於雍正元年。乾隆五十三年,經大學士福康安、工部侍郎德成、巡撫徐嗣曾等會奏,改築磚城。乾隆五十六年四月新城告成,凡八門:東曰迎春,西曰鎮海,南曰寧南,北曰拱辰。置窩鋪十六座。後蔡牽之亂,郡治戒嚴,郊商多在西城外,乃捐建甕城於新港墘,以防海道。光緒十三年,移台灣府縣於台中,改稱台南,而縣曰安平。

    西下的秋陽,透過海上繽紛燦爛的雲霞,給台南府城那巍峨雄壯的城牆鍍上了一層如銅澆鐵鑄般的古銅色光輝。城頭上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多處被炸塌的城牆、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敵我雙方士兵的屍體,以及至今猶自冒著青煙的坍塌了一半兒的拱辰門城樓,無不彰顯出剛才戰鬥的激烈和殘酷程度。

    劉永福緩緩地走在城牆的甬道上,滿臉都是凝重之色。他的兩名心腹文案羅綺章、吳桐林,以及柯壬貴、肖三發、鄭清、林昆岡、李翊安等黑旗軍、義民軍統領則緊緊地跟隨在他身後。台南保衛戰只不過剛剛進行了兩天,守衛部隊的損失就已經達到了兩千三百餘人。照此下去,台南的形勢恐怕不樂觀呀!

    當初,由於要盡量拉大兩路日軍的距離,為主力部隊圍殲第十三旅團創造條件,以及黑旗軍大部已經秘密抽調到鹿草鎮附近,台南守備力量空虛等原因,抗日聯軍並沒有對第十四旅團進行十分堅決的抵抗。直到鬼子前進到曾文溪,且第十三旅團也已落入到抗日聯軍的包圍當中,劉永福才決定以曾文溪和岸邊的高堤為防線,遲滯一下鬼子的進攻。然而,這些南部地區的義民軍勇則勇矣,但士兵的素質以及整體的戰術素養都與鬼子相去甚遠。在日軍的迂迴包抄之下,曾文溪只不過堅守了多半天就告全線失守。

    昨日,似乎已經發覺到情況有變的第十四旅團在稍稍猶豫了一番後,隨即向台南發動了異常猛烈的攻勢。一天下來,眾志成城的台南軍民雖然利用堅城重炮,打退了第十四旅團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並給鬼子造成了超過兩千人的傷亡,但自身也是損失慘重,還有好幾處城牆已經坍塌毀損。本來,形勢儘管非常惡劣,劉永福卻也不甚擔心,按照這種強度進行攻擊,鬼子的彈藥最多也就還能堅持一天。

    可誰知,戰場上的形勢端得是變幻莫測。今日午時剛過,八艘日軍運兵船在吉野、館山、干珠、愛宕四艘軍艦的護衛下突然出現在了安平港外的海面上。敵人的這批援軍雖然兵力有限,可軍艦上的重炮卻給安平和台南的防守造成了極大的威脅。這一個下午,他們雖然頑強地打退了陸上、海上兩路鬼子的三次聯合進攻,但日益擴大的傷亡,已經讓他們很難再將台南府城及其附郭安平全都兼顧到。一旦安平港失守,兩路鬼子成功回合,台南又能堅持得了多長時間?

    隨著一路不停地對守城的戰士進行安慰、鼓舞和激勵,劉永福一行人來到了被稱為「鎮海門」的西門。台南府城原本只建有七門,獨缺其西。後來重修時,東、南、北三方的城牆悉用舊址,唯西方近海,內縮一百五十餘丈,新建了大西門樓。因其狀如半月沈江,故人們又將西城謂之為「半月城」。

    登上高聳的城樓,劉永福極目望去。只見遠遠的海面上,十幾艘大大小小的日艦正在安平炮台的炮火射程之外緩緩地游弋著;而城北方向,日軍第十四旅團則趁著落日的最後一抹餘暉隱去之前,緊鑼密鼓地調動著部隊。

    「淵帥,你倒是趕快拿個注意呀!看小鬼子的意思,他們分明是準備孤注一擲,晚上也接著進攻。咱們到底該怎麼辦?是全力堅守安平,還是退保台南?」眼見劉永福仍舊默默地想著心事,好似對鬼子的所作所為毫不在意,柯壬貴忍不住催問道。

    「你呀,怎地還是如此沉不住氣,該不是被小鬼子嚇著了吧!」微微一哂,劉永福輕聲斥道。

    臉色驀地漲成了一片通紅,柯壬貴不服氣地辯駁道:「哪有啊!我柯壬貴可不是孬種。『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今天我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決不讓小鬼子前進一步!」

    「說得好,這才不愧是我黑旗軍的好男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任他小鬼子多麼窮凶極惡,可若想佔領台南,就只能從我劉永福的屍體上踏過去!」哈哈一笑,劉永福猛地挺了挺自己乾枯瘦小的身軀,然後昂首向眾人望去。

    太陽終於沉入到了海平面之下,大海的顏色也徹底變成了似乎可以吞噬一切的無邊黑暗。不過,此刻在台南府城的大西門城樓上,一股比陽光更令人感到熱血沸騰的激昂正充盈著每一個人的心田,眾人原本因為形勢惡劣而有些低落的情緒也再次隨著劉永福那慷慨悲壯的誓言重新振作了起來。

    火光閃閃、炮聲隆隆,從海面上呼嘯而來的炮火再次劃破夜的帷幕,鋪天蓋地的傾瀉在了安平炮台這不過「巴掌」大小的土地之上。隨後,已經形成了默契的第十四旅團和比志島支隊在炮火剛剛向台南府城延伸的剎那間,從海、陸兩個方向又對幾乎已經變成一片廢墟的安平炮台發動了一波如潮水般的攻勢……

    戰鬥仍在緊張、激烈的進行著,但一直都在密切注視著戰鬥進程的大迫尚敏少將卻越來越感到不安:第十四旅團隨軍攜帶的彈藥和糧食都已經所剩無幾了,如果這次攻擊還不能突破安平炮台的攔阻,那他們將無能再發動新的攻擊。這也意味著,第十四旅團的命運從此將不再掌握在自己手裡!

    「將軍……將軍……好消息!安平炮台被攻陷了,我軍已與來援的比志島支隊成功會合。」隨著安平方向的槍炮聲漸漸稀疏下來,竹內正策興奮莫名地跑過來叫喊道。

    長長出了一口大氣,大迫尚敏那顆已經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終於又落回到了肚子裡。心有餘悸地望了一眼黑暗中那已經被炮火炸得支離破碎,但卻始終將自己與援軍分割開來的安平炮台,大迫尚敏少將不由得暗暗感到後怕。

    當初自己之所以棄深陷險境的第十三旅團於不顧,除了考慮到台南的得失同樣關乎此次戰役的結果這一戰略方面的原因外,台南薄弱的防守也是讓他砰然心動的一個重要因素。可誰能想到,支那軍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竟打得如此頑強和令人心生敬畏!此次,如果不是及時得到了比志島支隊以及海上艦炮的火力支援,那第十四旅團的下場可就不堪設想了!

    眼前的對手果真是被稱為「東亞病夫」的支那人嗎?他們這兩天所表現出來的勇猛和堅韌就算是大日本皇軍亦頗有不如!這些支那人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變化呢?就在一年前的日清戰爭中,支那人還是一副病懨懨任人宰割的窩囊模樣。可如今,人雖還是一樣的人,但他們卻如已脫胎換骨一般再也令人不敢輕視!

    東方的天際隱隱現出了一絲微明,衝破黑暗束縛的第一縷晨光也終於將自己微弱卻生生不息的光明重新灑上了台南府城的城頭。鬚髮皆白、滿臉都是煙熏火燎之色的劉永福先掃了一眼城外正鼓起餘勇準備再次發動進攻的鬼子,然後扭頭問羅綺章道:「邢總指揮那邊仍沒有新消息傳來嗎?」

    「還沒有!自從後半夜得到主力部隊已經到達善化鎮的消息,就一直都未再收到新的電報。單從行程上看,他們離此應該不遠了,可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趕得及?」羅綺章悵然地說道。

    所有的人都禁不住默然了。是啊!還來得及嗎?儘管明知道援軍已經離此不遠了,可台南卻也到了難以再堅持下去的地步。經過這一夜異常殘酷的拉鋸廝殺,台南的守軍即便連傷員都算上也只不過還有一千餘人,而黑旗軍和台南義民軍的幾個統領,如今更是只剩下了柯壬貴、李翊安和鄭清三人。如果不是有台南百姓前仆後繼的全力,恐怕此時台南早就落入到了小鬼子手裡。

    洒然一笑,劉永福轉身對眾人說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就算來不及又有何妨?如今,鬼子第七師團部暨十三旅團自永山武四郎中將和土屋光春少將以下八千多人,已全部被我抗日聯軍主力圍殲,只要我們能死死將第十四旅團拖在台南,就會給主力部隊全殲第七師團創造出機會!兄弟們,台灣未來的命運就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我們能讓這最後的機會從身邊溜走嗎?」

    「不能,誓與台南共存亡!」城頭上猛然響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吼聲,一股令任何敵人都會感到戰慄的肅然殺氣瀰漫在了台南府城的上空。

    「淵帥,您快過來看看,小鬼子開始撤退了!小鬼子被咱們嚇跑了!」就在所有的人仍被這昂揚的戰意激盪得心潮澎湃之際,一個負責瞭望的戰士突然驚喜地喊道。

    呼啦一下子,眾人促擁著劉永福來到了城牆的垛口邊,只見城外的鬼子果然正慌亂地向著安平港的方向退卻。「嗚!」又是一陣響徹天地的歡呼聲從城頭響了起來。

    「不對,鬼子絕不是被咱們嚇走的,一定是咱們的主力部隊到了!」劉永福仔細觀察了一下鬼子的隊形,立刻醒悟了過來:「壬貴,你立即率領所有能出戰的人馬上出城,一定要把小鬼子死死的纏住!」

    「是!」隨著柯壬貴答應的話音剛剛落地,台南府城東邊的田野上也隱隱傳來了一陣越來越密集的槍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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