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淬中華 第二部 怒海潮生 第四十九章 國士總相惜
    隨著汽笛一聲長鳴,張謇漫步走出了船艙。極目遠眺,只見在蒼涼寥廓的暮色之中,處於黃金山和老虎尾半島環抱中的旅順口軍港已經依稀可見。

    旅順口位於遼東半島最南端,是我國北方的天然良港,戰略地位十分重要。1602年,明朝便在這裡設立水軍,1714年,清朝再次設立水師營。1880年,李鴻章經多方考察,決定在旅順口營建海軍基地,以之扼守北洋門戶。

    「軒轅號」緩緩駛入了旅順口,此刻船艙中的乘客大都湧到了甲板之上,爭相眺望這重新飄揚起大清龍旗的著名軍港。旅順口內由老虎尾半島延伸,天然地分為東西兩澳,北洋海軍的基地主要都在東澳。東澳亦稱東港,東南北三面以及西面的攔潮大壩,讓港口形如一個方池,只在西北留一口門,以便軍艦出入。港灣內風平浪靜,四周的堤岸全由大石砌成,平整結實。由北到南,規模宏大的旅順船塢,修船所用的鍋爐廠、機器廠、吸水鍋爐廠、吸水機器廠、木作廠、銅匠廠、鑄鐵廠、打鐵廠、電燈廠,備儲船械雜料的倉庫以及丁字式的大鐵碼頭一字排開,整齊威嚴。然而只要細細觀察,一種無比淒涼的感覺便會油然從心中升起,這個曾經堪稱遠東一流、配套最為完善的海軍基地,如今卻只剩下一個空架子。船塢、工廠和碼頭雖未損壞,但只要是能夠拆卸的東西都已悉數為日軍運走,只有那孤零零的大鐵門、大起重架、汲水機器等還在顯示著它昔日的宏偉與輝煌。

    擁裹在紛亂嘈雜的人群中,張謇和自己的貼身長隨趙五走出了船碼頭。將行囊放在肩頭,趙五躬身詢問道:「爺,咱們是不是先在旅順找個客棧歇一宿,明兒個再趕往金州?」

    張謇抬頭看了看天色,點頭道:「坐了半個月的船了,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到也不急著去金州,咱們先在旅順口周圍轉轉。」

    張謇主僕二人正說著話,忽然一個清朗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對不起,敢問您可是張嗇庵先生嗎?」

    張謇一愣:自己才剛到旅順,怎麼就會有人問起自己?此次北上旅大,自己並沒有知會別人呀!抬眼望去,只見一個身材挺拔、面容俊朗、普通士子打扮,但舉止卻異常閑雅沉毅的年輕人正彬彬有禮地向自己作揖相詢。

    按下心中的疑惑,張謇一拱手道:「不才正是南通張季直,敢問您是……」

    年輕人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燦爛微笑,一躬身道:「晚輩馮華,終於能夠得見嗇庵先生,真是三生有幸啊!」

    正所謂「人的名,樹的影」,饒是張謇向來從容鎮定、膽魄過人,此刻咋一知道眼前這個謙恭有禮的年輕人就是聞名天下、聲望如日中天的旅大經濟特別區辦事大臣馮華,也不由得心中一驚,臉上露出了詫異之色。

    這半年多以來,不要說是在大清國,就是在世界範圍內,馮華也是當之無愧的熱點人物。遼東三戰三捷、《變法自強疏》、創建旅大經濟特區以及義勇軍渡海援台接連重創日軍,每一次都帶給人們以無比的震撼,更讓他的名字成為了人們言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兩個字。本來,單憑「馮華」兩個字就已經會讓所有的人都不自覺地高看他一眼,而且這一年多風霜血雨的磨礪,更是讓他的氣質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即使是隨隨便便站在那裡,週身上下也充滿了一股難以言語的獨特氣質。

    不等張謇有所反應,馮華再次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語氣異常誠懇地說道:「嗇庵先生一路舟車勞頓,馮華已為您安排好車輛及住宿之所,還望先生對晚輩的魯莽之舉勿要見怪!」

    「啊!哪裡哪裡,恭敬不如從命,一切就有勞馮將軍了!」張謇雖然有些書生意氣,向來不屑於阿諛權貴,但卻並非不通世事之人。再說馮華這一階段的所作所為以及眼前所表現出來的謙恭平和、真誠熱情,都使得張謇對馮華十分具有好感。當下,他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就爽快地點頭應允了下來。

    張謇出身農家,雖文才優長,16歲即中秀才,但科場卻並不順利,直到1894年他41歲時方才得中狀元。張謇之前曾長期擔任慶軍統領吳長慶的幕僚,其在1882年朝鮮壬午兵變中表現出來的非凡才幹,以及事後所擬《朝鮮善後六策》、《壬午東征事略》、《乘時規復流虯策》等文章,使之一時間聲譽鵲起,全國自重一方的督撫和權傾一時的重臣都紛紛召請他入幕。然而素重操行、鄙薄趨炎附勢之徒的張謇,卻一一予以拒絕。

    1894年,張謇高中狀元之際正是中日交戰正酣之時。憂患憤悶之中,張謇以對時局的敏銳觀察和過人的膽識,甘冒「自絕仕途」的危險,上書彈劾身居要津的李鴻章,其膽氣與文風再次贏得了世人的交口稱讚。1895年,張謇由於父親去世,返回老家南通守制。在回籍丁憂期間,由於甲午戰敗的刺激、對國家前途的迷茫以及喪父的悲哀,使得張謇的心緒敗壞之極,再也無意於在仕途上苟且沉浮,只願如一隻自由野性的「海鳥」在四方任意翱翔。不過,張謇儘管已不願再受官場的束縛,卻也不甘心就此終老林間泉下,自己的一身所學,怎也要做出一分一毫的有用之事來。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張謇迎來了馮華的殷殷相邀,兩江總督劉坤一受馮華所托親至南通,延請他前往旅大經濟特別區供職。

    馮華的邀請立刻讓張謇心中再生波瀾,雖然他剛剛下定決心不再出仕,但此次邀請自己的是唯一讓人感到大清國還有希望的馮華,自己先前的那個決定是不是還要繼續堅持?最初,張謇也只以為馮華是在大清生死存亡之際,橫空出世的一員中興名將。雖然他也對義勇軍在遼東的幾場大勝振奮不已,但並沒有對馮華特別加以關注。可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變法自強疏》以及旅大經濟特別區的設立卻讓張謇感到了極大的震動和鼓舞,馮華的一些想法不但與自己不謀而合,而且還有許多觀點十分新穎和發人深省。

    不過,馮華最讓張謇感到由衷佩服的還不是以上這些,義勇軍千里迢迢,渡海援台所展現出的凜然大義才最讓他心動。對於這樣一個既有經邦濟世之才,又有為國為民之心的「國之英傑」,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幾經考慮,張謇終於決定先到旅大特區看看,然後再決定自己今後的去留。只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剛至旅順口就被馮華探知了行蹤,一下將他原來的計劃和安排全部打亂。

    馬車緩緩由南門進入到旅順城中,張謇禁不住為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此時雖已距離「旅順大屠殺」將近一年,但旅順通衙卻仍是一片頹垣斷壁、滿目瘡痍的淒涼景象。街上行人寥寥,異常冷清,被日軍炮火蹂躪的痕跡比比皆是,坍塌的房屋,長滿荒草的廢墟,讓人怎麼也無法想像這就是北洋海軍曾經引以為傲的兩大海軍基地之一的旅順口。

    「海水一泓煙九點,壯哉此地實天險。炮台屹立如虎闞,紅衣大將威望儼。下有窪池列巨艦,晴天雷轟夜電閃。最高峰頭縱遠覽,龍旗百丈迎風颭。鯨鵬相摩圖一啖,伸手欲攫終不敢。謂山可撼海易填,聞到敵軍蹈背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張謇喟然一歎:「此刻再讀黃公度(黃遵憲,字公度)的這首《哀旅順》,心中方才別有懷抱,真是寫盡了旅順口的盛衰與榮辱。唉,我中華何時才能一雪前恥,再揚國威呀!」

    聞聽此言,坐在張謇身旁的馮華,臉上的神情也是倏然一暗。稍微沉默了一小會兒,他語氣無比沉重的應道:「其實如今旅順的面貌,與義勇軍剛接收它時相比已經好了許多,真正令人至今想起來仍倍感憤懣的是倭賊曾經製造的旅順大屠殺。當時的旅順屍骨如山,血流成河,無處不是火光血海、焦土廢墟,致使蒼天都為之流淚,大海亦為之悲鳴。此仇不報,何以面對國人?此恥不雪,何以振興中華?」

    張謇被震撼住了,從馮華異常沉痛的話語聲中,他感覺得出來這一番言語確確實實發自肺腑。馮華那渴望中華崛起的願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自己的心湖也不自覺地隨著他激昂而又深沉的話語蕩漾起伏、心潮彭湃……

    秋夜是如此淒清,幾度乍起的蕭瑟秋風不停地搖曳著樹枝,將枝頭那開始變黃的樹葉一片片吹落。看著一片、一片在秋風中飛舞飄零的黃葉,張謇寧靜的心頭微微泛起了一絲對故鄉的思念。不過,這淡淡的鄉愁也只是稍閃即逝,很快他的思緒就再次回到了剛才與馮華的那番至今仍令自己感到興奮的長談上來。

    看到侍衛上完茶又靜靜退了出去,馮華開口道:「嗇庵先生,您今次能來旅順,馮華真是喜出望外。『國家不幸,強虜逞威』,馮華以僥天之悻建微末之功,卻被皇上授予旅大經濟特別區辦事大臣,心中實在是惶恐之至。馮華歸自西洋,儘管對西學有所涉獵,但於中學卻頗為生疏,而義勇軍中也是好勇鬥狠之徒居多,於內政建設並無擅長之人。馮華每每思之,常有力不從心之感,深恐有負聖恩,故才懇請峴帥代為延請先生。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馮華不才,亦不忍我中華就此沉淪,還望先生能體諒晚輩的這番苦心,予以大力相助!」

    馮華的這番話語情真意切,聽得張謇悚然動容:自己不甘於終老田園,不也正是為了中華的昌盛,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嗎!本來張謇做出先到旅大特區看看的決定,就是已經在心中做出了決斷,否則當初一口回絕就是了。今日到達旅順口之後,馮華看似魯莽的不期而至以及他謙恭卻不乏誠摯的言談舉止更加堅定了張謇的判斷,馮華確實是值得他改變決定的英傑霸才,旅大特區也會讓他的一身所學能夠有用武之地。

    張謇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既然馮華當面提出了邀請,既然自己已經做出了決斷,又何必再惺惺作態。當下,他只是略微一沉吟,即洒然笑道:「張謇何德何能,竟蒙將軍如此高看。謇自幼亦懷經世報國之志,能有此一展平生夙願的機會,如何可以與之失之交臂!」

    聞聽張謇爽快地答應了自己的邀請,馮華不由得大喜過望。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瞭解張謇的為人和才幹了,他不但學識素優,博通經濟,深具儒家濟世精神,而且所創辦的「大生紗廠」在中國近代化的進程中佔有極重要的地位。毛澤東曾說過:「講到重工業不能忘記張之洞,講到輕工業不能忘記張謇。」旅大特區有了張謇的鼎力相助,一定會迎來更大的發展。

    從座位上站起身來,馮華向張謇深鞠一躬道:「先生德才,馮華仰慕久已,今能得之為臂柱,實是不勝欣慰。旅大特區如今百廢待興,一切都需要從頭建設,還望先生能為馮華指點迷津。」

    張謇微微一笑:「子夏何須我進行指點,就從你所書的《變法自強疏》及對設立特區所作的論述看,必已是對此胸有成竹了。不過,張謇亦不敢藏私,只希望能拋磚引玉,對子夏你的設想有所裨益。」

    從茶几上拿起茶碗,淺淺地潤了一下喉嚨後,張謇說道:「旅大地區東南臨黃海,西北臨渤海,南隔渤海海峽與山東半島相望,控制著從黃海進出渤海的通道,戰略地位可以說極為重要,但對於以發展經濟為主要目的的旅大特區來說,卻不是十分有利。」

    看到馮華聽得極為認真,張謇接著分析道:「不利之處主要有三。其一、優良的港灣、重要的戰略位置會引起沙俄、倭國及其他列強的窺伺,而且還極有可能與他們產生矛盾和摩擦,這也使得特區很難集中全部精力來發展經濟建設;其二、遼東特別是旅大地區飽經戰火摧殘,以至人口逃散,城池荒廢,經濟更是蕭條之極。由於大量的基礎設施都需要重建,將會使旅大特區的建設在人力和物力上都產生極大的壓力;其三、旅大特區地處沿海,因此港口貿易將不可避免地對它的發展產生極為重要的影響……」

    稍微頓了一下,張謇忽的將話題一轉:「對於這一點,我想子夏應該認識得極為清楚,否則也不會特區剛剛成立,就迫不及待地首先成立了『旅大輪船公司』。剛才下船時,我還在奇怪子夏你是如何得知我行蹤的,現在一想才恍然明白,原來我一上船就已經被你們注意到了。」說罷,張謇手撚鬚然輕聲地笑了起來。

    張謇的調侃,讓馮華亦是展顏一笑。當初,他之所以首先成立輪船公司,主要是受「輪船招商局」的啟發。洋務派搞了這麼多年的洋務,「輪船招商局」是少數幾個獲利頗豐的實業。旅順有現成的港口船塢,目前又沒有其他公司競爭,如果選擇好航線,應該能夠從中獲得可觀的利潤,也可以暫時緩解一下特區目前極為緊張的財政狀況。實際情況也確如馮華所料,這條旅順口-煙台-上海的航線由於競爭尚不激烈,立刻便收到了很好的效益。雖然客貨兩用的「軒轅號」僅僅才往返了兩次,卻已經取得了4萬兩銀子的淨收益。至於張謇行蹤的敗露,到不全是因為他上了「軒轅號」的緣故。張謇前腳離家前往旅大,劉坤一後腳就派了易順鼎再次前往南通進行相邀,也由此得知了他的大致行蹤。

    很快又將臉上的笑容斂起,張謇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雖然旅順口包括大連灣均是極優良的港口,但由於營口的存在,它們將很難發揮出應有的作用來。營口遵北寧、沈海、吉海諸路,東北可達遼寧與吉林;西南可至平津,更由大虎山可至通遼,轉遼源達洮南、龍江諸處;東可至旅順、哈爾濱;水路有遼河可上通東蒙,南迄南滿;海上則兼通國內其他各大商港及高麗等處,實乃東三省咽喉之地。尤其是咸豐十一年(1861年)朝廷與英國簽訂《天津條約》,在牛莊開埠以來,營口因其地理位置更佳實際已經取代了牛莊的位置,翹然成為了東三省最重要的商埠。營口之興盛,究其所以在於營口扼遼河全流域貨物的吐納之口,其便捷的水上運輸,使之成為了溝通東北甚至東蒙廣闊經濟腹地最重要的經濟大動脈。返觀旅順口和大連灣,由於無內河通運腹地,交通運輸不甚便利,又如何能夠同營口相競爭?」

    張謇說到這兒,又看了一眼馮華。只見他一如方纔,雖聽得極為認真,但面容上仍是一副平靜的模樣。暗暗點了點頭,張謇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自己所考慮的這些不利之處,馮華也早已想到了。張謇精神一振,如此英雄人傑確實不枉自己千里迢迢地走這一遭。不過,自己還要再表現一番,也不能讓人看輕了。

    豪情一生,張謇心中亦湧起了爭強好勝之心,不等馮華接過自己的話頭,又繼續說道:「因此對旅大特區而言,盡快修建鐵路,解決交通運輸問題,就成了我們當前的首要任務。也只有打破營口作為東北唯一吞吐港對絕大部分貿易的壟斷,旅大特區才有可能發展起來。否則,就算是目前經營狀況良好的『旅大輪船公司』,也會在日益激烈的競爭以及蕭條的運輸貿易中陷入慘淡經營……」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