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亮的軍號聲響了起來,打破了元帥府周圍的寧靜,駐紮在東帥府的鎮虜軍開始了例行的軍事早操和訓練。
伴隨著士兵們整齊的號子聲,南京城從睡意朦朧中徹底的清醒過來,街道上漸漸的出現了更多的行人,街道兩邊的店舖也紛紛打開了自己的店門,準備開始一天的生意。
當鎮虜軍的士兵們正在繞著皇城進行長跑訓練的時候,大明楚國公林清華卻還躺在床上,雖然他已經被那軍號聲給喚醒了,但他的頭還是有些疼,他下意識的摸了摸身邊的蓆子,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老婆們昨天就離開了府邸,她們又到寺裡求籤去了,希望神仙菩薩能夠保佑她們,盡早讓她們為林家添丁增口。
林清華有些苦惱的坐了起來,他用力搖了搖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他下了床,蹬上便鞋,慢慢的踱到書桌邊。他伸手從桌子上提起一把茶壺,倒了滿滿一杯涼茶,一口氣喝了個乾淨。當他再次倒茶時,才注意到了書桌上的那些未處理完的公文與奏章。
這些奏章與公文比較重要,莫不計無法獨自拿主意,所以才留給了林清華,但是林清華昨晚從侯方域的家宴上回來後,就已經醉的不成樣子了,所以這些公文與奏章仍未得到處理。
林清華抬頭看了看桌子上的一隻鬧鐘,見離上朝還有一個半小時,於是便強打精神,拉過太師椅,安安穩穩的坐了下去,伸手摸過一根由工匠特製的硬尖鋼筆,沾了些墨汁,便準備處理這些公文。
第一份公文就讓林清華有些吃驚,因為那是一封密奏,確切的說,是劉子壯、姜宸英與周容三人的密奏,那奏章中說,三人巡查到江西時,就碰上百姓喊冤,卻原來是那當地的官員貪贓枉法,與奸商、土豪相互勾結,謀奪百姓田產,並將那些百姓誣以通匪的罪名,將其打入死牢,準備殺人滅口。
讓林清華吃驚的是,這並非是某一個官員在枉法,而是上下十幾名官員勾結在一起,共同犯罪,他們的膽子之大,簡直讓林清華有些難以置信。
雖然林清華曾試圖盡力改變官場頹風,澄清吏治,並且也大開殺戒,殺了不少貪官,但是,他也漸漸的感覺到,如果沒有一個有效的制度保障的話,那麼所有的官員都可能成為新的貪官,並且由於權利的巨大誘惑,他們必將比上一任官員更加的貪婪和凶狠,若不採取必要的手段的話,也許不等自己建立有效的監督制度,他親手搭建的這個政治建築恐怕就會被蛀空,坍塌也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其實林清華一直在努力建立監督制度,只不過也許是因為他的那一套太過超時代的緣故,所以實行起來有些走樣,就比如說官員家產的申報制度,他曾規定,所有的官員都必須每年填一份申報表格,向他申報自己的財產情況。林清華也考慮到了當時的具體情況,所以這種申報也特意進行了改革,官員所申報的項目也只有房屋數量、土地數量、店舖數量這容易清查的三項而已,但即使是這樣,官員們仍挖空心思想了許多敷衍他的辦法,甚至想盡辦法拉那些前來清查的官員下水,所以,這種制度如同虛設,至少目前看來如此。
正由於這些複雜的情況,再加上莫不計受賄事件的刺激,林清華不得不再想別的辦法,他委派劉子壯、姜宸英、周容三人為巡查御史,也正是出於這種應急的需要,在他看來,在現在大亂仍未平息,而有效的監察制度又沒有建立的情況下,也就只能先將希望放在自己一向看不中的清官們身上了,希望他們能夠幫助自己整頓吏治。
其實他這樣做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想嘗試著將行政權與司法權分離。他希望能夠逐漸摸索出一種方法,使得獨立的法律系統能夠從各級官員的治下脫離出來,一則可以有效的監督官員,二則可以穩定社會秩序,並最大可能的避免冤案的發生。
想到這裡,林清華拿起鋼筆,飛快的寫下了自己的處理意見,他命劉子壯等三人立即動手,將那些枉法的官員和與之勾結的奸商、土豪拿下,並立刻進行審理,同時,他還向所有治下的官員寫了敕令,再次重申自己懲治貪官的決心與意志,警告他們不要心存僥倖,不要妄圖以身試法。
鑒於此次事件,林清華同時還下了另一道敕令,那就是將各地死刑判決權全部收回,而且也將重刑的判決權收回,在專門的法院建立之前,地方官員只能審判刑期最高不超過十五年的輕微案件,而那些重大案件則暫時先交給朝廷的刑部來審理。
第二封奏章也是封密奏,是遠在廣東的劉赫寫來的,他稟報說,鄭森派去的將領全部接管了沐天波留下的十餘艘荷蘭造戰艦,而且佔領了一座珠江口的堡壘,使得原先約定好的由鎮虜軍與鄭森部隊平分戰利品的計劃泡湯,他詢問林清華,是否用武力將這些東西奪回來。
林清華放下公文,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他感到自己現在確實是太累了,不僅要想辦法籌集到足夠的金錢來維持官僚機構的正常運轉,而且還要籌集金錢、糧食賑濟各地的饑民,更讓他感到惱火的是,對於他來說,現在的鄭森越來越像是一個絆腳石了,不僅與自己的政策南轅北轍,而且還經常在底下搞小動作,有他在朝廷中,自己的一些政策就不可能得到全面實施,行事總是感覺到掣肘。
林清華拿起鋼筆,寫下了自己的回復,他告戒劉赫,一定要克制,不可輕易開啟戰端,必須先弄清楚鄭森的意圖,然後才能進行謀劃。
林清華這樣考慮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因為那個一直藏在陰暗角落裡的內奸還沒有被洪熙官他們找出來,自己的行動方案極有可能洩露,因此,在清除掉這個,或者是這些個內奸之前,必須克制,免得打草驚蛇,讓鄭森有了相應的防備。
時間過的很快,馬上就到上朝的時間了,所以,林清華已經來不及給秦侃那件要求追加水泥與石料,用來建設已經接近竣工的江陰要塞的奏章做批復了,他穿好衣服,匆匆的拿起幾塊桌上食盒中放著的幾塊點心,便忙著奔出屋子,叫上早已等候多時的莫不計,一同上朝。
朝議是枯燥乏味的,除了那些官員們不痛不癢的陳奏之外,只有侯方域的一個奏章引起了林清華的注意。侯方域說,在上次挨打之後,張慎言等人就變得聰明了些,他們不再這麼硬來了,而是變換了手法,決定用輿論逼朝廷就範。以張慎言為首的東林黨人在南京郊外新蓋了一座書院,起名「東林新苑」,並將那些從朝廷中分裂出去的復社成員也拉了過去,雙方常在那裡聚會,並廣為招募學生,用講學的方式來擴大自己的影響。
這個消息讓鄭森很不安,他馬上就提議取締這個「東林新苑」,但是這個提議卻被林清華否定了,因為他認為,那些人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威脅,由於自己和鄭森此次主持的科舉已經向所有的讀書人傳達了一個信息,那就是朝廷的取士方法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的那種講學方式已經不適用了,因此,如今的讀書人已經開始學習新的東西了,八股制度已經漸漸的走到了盡頭,張慎言這些人所講的無非就是老一套,在多數人看來,這種東西不僅無用,而且危險,萬一逼急了朝廷,恐怕腦袋也保不住,所以,除了少數頑固的讀書人以外,這個地方無法再吸引更多的人。當然了,除了這個原因之外,林清華拒絕取締這個書院還有一個原因,他一向認為,道理是越辯越明的,只有讓人們去辯論,才能去偽存真,才能讓更多的人明白真理,因此,與其查封取締書院,倒不如自己建一個書院,讓他們互相辯論,這樣才能讓讀書人自由的發表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並且最終將通過這種方法解放人們的思想,起到百家爭鳴的作用。
想到這裡,林清華已經暗自下定決心,準備過幾天就秘密資助侯方域他們也建一個書院,就建在那「東林新苑」附近,讓他們去打嘴仗。
對於林清華否定自己提議的行為,鄭森並不感到意外,因為林清華已經否定了他太多的類似提議,鄭森一直搞不明白,為什麼林清華會這樣寬容那些反對他的儒生,為什麼不把他們的嘴封上?他當然想自己私下去解決那些討厭的儒生,但是他不得不有所顧忌,因為上次他收買青皮無賴毆打張慎言等人的真相已經被百姓們知道了,而百姓們知道這件事情的途徑就是侯方域新辦的那種奇怪的刊物。
據說這種刊物是在林清華的指導下辦出來的,每三天就出一份,名字叫《寧報》,上面各種消息都有,當然也包括一些密聞逸事,小道消息,而自己收買青皮的那件事情就是這麼被捅出去的,雖然那上面用的是模稜兩可的語氣,但是市井之中馬上就流傳起了自己的謠言,更讓他氣憤的是,那《寧報》居然還將他的福建行商駁的體無完膚,使得整個南京城中的大商人都在討伐他的行商,合起伙來排擠他們,這不僅讓他蒙受了巨大損失,而且也同時讓他的聲譽再次受損,為了挽回自己的聲譽,他不得不假惺惺的將那幾個行商拿問,雖然最後不了了之,但是無疑使他在與林清華的明爭暗鬥中處於下風。
雖然鄭森很想取締《寧報》,但是,由於侯方域有林清華撐腰,因此,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聲譽一點一點的敗壞下去。最後還是那葉翼雲給他出了點子,採用以毒攻毒的辦法,也辦一份報,名字為《三山報》,與《寧報》針鋒相對,互相拆台。
但是,由於《寧報》並非孤軍奮戰,林清華本人辦的《號角》也不停的在後面煽風點火,而他的那《三山報》新辦不久,影響力太小,因此,在這種競爭中,他仍然是處於下風,這讓他既尷尬又惱火。為了警告一下林清華,鄭森馬上將自己駐紮在西帥府一帶的軍隊增加了一倍,妄圖以此嚇唬林清華,但卻不料,林清華比他還狠,一見鄭森軍隊數量增多,林清華馬上將駐紮在東帥府的鎮虜軍增加了三倍,並將更多的快炮、迫擊炮擺在了府邸周圍,擺出一副魚死網破的姿態,反而將鄭森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在陸地上不是鎮虜軍的對手,於是鄭森馬上將多餘的軍隊撤走,而且連自己的西帥府也不敢住了,連夜搬出了南京城,重新住回到自己的戰艦上。
這些日子,南京城裡的百姓可算是開了眼,先是那種叫做「報紙」的新玩意兒出現,讓他們著實驚訝了幾天,看著報紙上靖海公與楚國公的那些所謂「密聞」,所有的人都覺得開心不已,茶餘飯後的談資也就多了許多。接著,百姓們便見到靖海公與楚國公的軍隊在城裡鬧騰,雖然他們沒有打起來,不過還是讓人有些不安,幸好他們很快就結束了這種對峙,否則的話,南京城裡的百姓們又必須做好逃難的準備了。
林清華當然也有些害怕,不過,在他看來,鄭森比他還要害怕,畢竟自己的鎮虜軍實力絕對超過鄭森的陸軍,若非自己顧忌著江南經濟的話,恐怕早就與他開打了,不過,也許正式由於這種「捆綁」戰術,鄭森倒也不敢太過囂張,林清華不打,他自然也就沒有那個膽量開打。
也正是由於兩人都有所顧忌,因此,直到現在,南京城仍是一片平靜,除了氣氛稍微有些緊張之外,其它的與往日無異。
既然林清華否定了鄭森的提議,那麼鄭森當然也就投桃報李,他也馬上否定了林清華關於準備出兵北伐的提議,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讓林清華好不惱火。
在這種兩位首輔大人誰也不服氣的情況下,今天的朝議又結束了。眾大臣不敢做絲毫的停留,他們在向天子跪拜之後,便轉身飛也似的逃出了層層佈防的皇宮,連頭也不敢回一下。
與往日沒有什麼不同,林清華與鄭森均是一臉冰冷的跨出了大殿殿門,兩人在衛兵的護衛下各自離去,連招呼也不再打了。
林清華氣哼哼的回到府中,剛進大門,看門的衛兵稟報,說有兩名客人拜訪,林清華不敢怠慢,連官服都來不及換,就急匆匆的前往正廳見客。
來的這兩個客人都是林清華的熟人,一人為那一直在四川傳教的洋教士安文思,而另一人卻是那不願為官的大才子冒襄。
兩人見林清華進屋,立刻起身行禮。
林清華笑著向兩人稽首道:「在我這裡就不必這麼多禮了!快請坐。」
待兩人坐下,林清華親自為他們面前的茶杯續滿茶,隨後笑問冒襄道:「怎麼?辟疆兄這幾年在哪裡逍遙?我曾派人去尋你,但卻得知你已出外雲遊去了。昨日我與侯方域他們喝酒談天,還談起你,都說不知你瘋到哪裡去了,卻不料你今日就來了。」
冒襄也笑道:「雲遊說不上,只是四處走走看看,反正我又沒心思管閒事,不如到處走走,長長見識。說起來,我之所以要到外面遊蕩,還全是因為公爺你呢!」
「因為我?」林清華很好奇的問道,「我什麼時候命你雲遊四方去了?」
冒襄解釋道:「還不是因為公爺的那《號角》嗎?冒某越看越上癮,後來就沉迷其中難以自拔了,尤其是那上面寫的那些希奇古怪的動物,更是讓冒某拍案驚奇,若不是看這本書,冒某還不知道世上還有那麼多聞所未聞的稀罕東西呢!所以,冒某就決定到處走走,看看是否還有什麼書上未寫的古怪東西。」
「原來如此!」林清華恍然大悟,「這麼說來,辟疆兄一定找到很多希奇東西嘍?」
冒襄歉然道:「慚愧,慚愧!冒某出外整整兩年,竟然連一件希奇古怪的東西都沒有找到,所以才回來了,真是奇怪,那些書上所寫的東西怎麼就是找不到呢?」
林清華笑道:「那些東西大多都是海外才有的,也只有跑到海外去,才能找到。」
冒襄得意的笑了笑,隨即說道:「所以啊,冒某今日方才與這位安先生一同前來拜訪公爺,一為與公爺敘舊,二則是來向公爺辭行的。」
「辭行?你們要到哪裡去?另外,辟疆兄是什麼時候與安文思神甫認識的?」林清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冒襄看了看安文思,隨後又扭回頭來,對林清華說道:「冒某曾在那《號角》上看到過,在那四川有一種叫做『大熊貓』的動物,於是便一路向西,一直尋到了川中,在那裡,冒某未見著大熊貓,但卻認識了這位安先生,冒某很是驚訝於安先生的言談,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居然是很下了一番工夫來研讀儒家經典的。」
聽到冒襄讚揚自己,安文思不好意思的搖了搖頭,說道:「哪裡,哪裡!我這也是為了更好的研究一下貴國士大夫的心態,也好勸他們入教,要知道,這些人都是當地的世家大族,只要他們有一家入教,那麼就會帶動一大批人入教,所以我才那麼仔細的研究一下儒家的經典。」
林清華在心裡暗自讚歎著,說道:「難得你這麼認真,我可真是佩服的很了,我可沒有你那麼強的耐性讀那些書。」
冒襄笑道:「公爺忙於俗務,自然是沒有時間讀的。與公爺現在的感慨一樣,當冒某知道安先生如此用功後,於是心生佩服之情,在他的再三挽留下,冒某就留在了成都,一邊尋找那種大熊貓,一邊與安先生共同探討《論語》,指點一些謬誤,不知不覺便到了今年春末。」他望著安文思,說道:「安先生,那以後的事情你比我熟悉,還是你來說吧。」
安文思的漢語更加純熟了,他操著一口略帶川味兒的口音說道:「公爵閣下,您是知道的,為了方便傳教,我們不僅換上了儒服,而且連教堂的樣式也被我們改了,從外面看,教堂就像是貴國的祠堂一樣,而假如不看我們傳教士的臉的話,您也一定會把我們當成是貴國人。雖然這與我教教義不合,但是這種辦法卻為我教吸收了大量信徒,所以說,這種方法顯然是成功的。」他看了看林清華的臉,見他示意自己繼續說下去,於是接著說道:「可是,今年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從遙遠的羅馬傳來了一封信,確切的說,是一封教皇陛下的敕令。在敕令中,教皇命令我們立即停止這種對於教義的修改,不僅要求我們將教堂的樣式改回去,而且還禁止教徒祭祖。您是知道的,貴國人最崇敬的就是祖先,因此,命令他們停止祭祖簡直是不可能的,這只會激起他們的憤怒,使我們多年的努力化為泡影。我不能見到這種情況發生,於是便決定坐船回羅馬,去向教皇稟報這裡的特殊情況,希望他能夠體諒我們,允許中國的教徒繼續祭祖,並且繼續保留教堂的祠堂樣式。」
見安文思已經說完,冒襄便接著說道:「當時安先生打算回他們國家去,而我則靈機一動,便與他相約,一同乘船去那個羅馬城,到海外去見識見識,看看《號角》上記載的那些希奇古怪的玩意兒,順便去看看安先生的老家。」
「什麼?你要去意大利?去羅馬?」聽到冒襄的話,林清華顯然吃了一驚,他無法相信耳朵裡聽到的東西,「要知道,意大利在地球的另一側,坐船的話,沒有半年是到不了的,況且海上風暴很多,一不小心就會船毀人亡,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冒襄笑道:「怎麼你跟安先生一樣,都勸我不要去?哈哈!說句實話,冒某活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走過那麼遠的路呢!《號角》上經常說起,我等居住的地方是一個大圓球,冒某倒真想證實一下,這句話到底是真是假。」
「真的,絕對是真的,你就不要去證實了吧。」林清華忙說道。
冒襄微微一笑,說道:「楚國公就別再勸了,冒某心意已決,已經不可能再回頭了。雖然冒某不願意做官,但是冒某總不能真的在家中的花園水榭中了此一生啊!能在有生之年到外面看看,真是一件讓我高興的事情,若是能夠順利成行的話,冒某死而無憾!」
「那你老婆怎麼辦?」雖然林清華很想問這句話,但最終還是忍住了,他只是搖頭道:「還望辟疆兄三思。」
冒襄深呼一口氣,隨後說道:「冒某已經決定了,後天就走,此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活著回來,因此便特意前來與楚國公告別,等會兒冒某還要去和朝宗老弟告別,大家雖然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總不能連句話也不留吧?」
「後天就走?這麼著急?」林清華問道,「從哪裡登船?」
冒襄說道:「安先生已經安排好了,就在南京城外的東碼頭上,有一艘洋船,後天就出發。這兩天我就住在城東『齊家客棧』裡,若是公爺有事召我,便派人去那裡找我。」
林清華望向安文思,問道:「是哪國商船?」
安文思答道:「是一艘西班牙雙桅船,是到這裡購買絲綢與茶葉的,船長已經答應我了,只要我能每天為他和他的船員們祈禱,他就帶我們回西班牙,然後我再由西班牙搭船回意大利。我們必須盡快回去,因為教皇的敕令上說,不久之後就要任命一位中國教區大主教,而一旦這個主教被任命,那麼這件事情就不可挽回了。」他從身上穿著的儒服那寬大的袖子中取出一張很長的紙,交給林清華,並說道:「這是我與利累斯收集的教徒的簽名,此外還有其他一些神甫的請願書,我們希望教皇能夠聽從我們的勸告,不要輕易的做出錯誤的決定,而且我還將穿著這身訂做的儒服,去面見教皇陛下,讓他知道,中國並不是一個容易改變的野蠻國家,他們有著自己的風俗習慣,而且文明程度比歐洲國家還要高,我要讓教皇陛下明白,在這樣的一個國家傳教,絕非是想像中的那麼容易。」
三人又交談了一陣,隨即冒襄與安文思起身告別,林清華客氣的將二人送到門口,不等他轉回身子,卻見一夥青衣大漢走了過來,其中一人身材雄偉,滿臉剛毅,卻正是那洪熙官。林清華知道洪熙官前來必有要事,於是便將一臉嚴肅的洪熙官引進了自己的書房。
林清華關上門窗,隨後問道:「怎麼樣?有什麼新消息?」
洪熙官沒有多餘的話,他馬上拿出幾張紙,遞給了林清華,說道:「元帥要我們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那鄭森果然跟洋夷有密謀,看起來他們的胃口還不小呢!」
林清華接過那幾張紙,仔細的看了起來。
上面的情報相當的讓人震撼,因為這裡全部都是鄭森與羅馬教廷的秘密協議和行動計劃,看完了這些情報,長久以來鄭森那奇怪的舉動也就有了答案。
原來,荷蘭遠征艦隊在中國的失敗在歐洲引起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首先,覬覦荷蘭遠東利益已久的英國早就蠢蠢欲動了,只是迫於荷蘭海軍強大的實力,他們一直不敢動而已。但是,當荷蘭遠征艦隊在中國失利的消息傳後歐洲後,英國那顆雪藏已久的野心終於暴露了出來,他們積極的準備對荷蘭作戰。雙方在經歷了一些小規模的海上戰鬥之後,終於在去年年初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海戰,但是戰鬥的結果卻有些出人意料,由於荷蘭人採用了一種全新的戰列線戰術,因此,在海上對決中,荷蘭人大佔上風,不僅成功的保住了商船隊,而且還重創了英國戰艦隊,這種情況引起了一些歐洲強國的密切關注,很明顯,在他們的眼裡,荷蘭人再次成為了主要的敵人,尤其是西班牙受到的刺激更強烈,他們無法忍受這種心理上的折磨,他們同樣也不願意看到的情況是,那個曾經的尼德蘭殖民地居然繼續保持著歐洲海上強國的角色,而堂堂的大航海時代的開創者之一的西班牙居然會一步一步的衰落下去。
與西班牙保持著同樣嫉妒心的是羅馬教廷,他們無法容忍的是,一個新興的新教國家居然會這麼的囂張,雖然荷蘭境內仍然存在著一些天主教勢力,但是很顯然,新教已經逐漸取代了天主教的影響,並且隨著荷蘭的海上勝利,將這種影響繼續擴大下去,當那些新教的牧師打著勝利的旗號到別處傳教時,那些天主教信徒顯然被成功的迷惑住了,他們紛紛改宗新教,進一步削弱了天主教的影響力,而這是教廷所無法容忍的。
當然了,在這種態勢下,教廷反而看到了一種新的希望,他們將目光從那紛亂的歐洲移向東方,移到了那個神秘的國家——中國的身上。很顯然,中國人既不是新教教徒,也不是佛教教徒,更不是讓歐洲十字軍蒙羞的穆斯林。對於羅馬教廷來說,那些穿著絲綢衣服,捧著瓷器茶杯喝茶的中國人是非常天然的天主教潛在盟友,他們也許會成為自己的忠實信徒,從他們輕易擊敗荷蘭人來看,他們的戰鬥意志相當強悍,起碼比那些德意志境內的諸侯們要強得多,而且他們肯定對於那些試圖入侵他們國家的新教教徒沒有好感,而這卻正是羅馬教廷所急需的。唯一的麻煩在於,中國人似乎對於宗教沒有什麼興趣,他們也許更喜歡祭拜自己的祖宗,而這卻是橫亙在羅馬教廷面前的一道巨大的障礙。
不過,當羅馬教廷得知,在中國的東南海域,有一名實力強大的海上力量,而這股力量的首領的父親早年曾經是忠實的天主教信徒之後,他們欣喜若狂,在經過一番仔細的商議之後,教皇終於同意,派人去與那股海上勢力接觸,試圖與他們建立直接的聯繫。
毫無疑問,這股海上勢力就是鄭森了。由於福建當地一些傳教士的努力,雙方順利的接觸了,開始時,鄭森顯然不太信任教廷,但是,當教廷開出了誘人的條件後,鄭森就非常的感興趣了。
教廷開出的條件非常的誘人,根據約定,教皇英諾森十世將以中間人的身份將西班牙與鄭森聯合起來,首先,他們將聯手進攻荷蘭在亞洲的領地,得到的利益雙方將平分,待將荷蘭人從亞洲趕走之後,西班牙將提供資金和艦隊,鄭森奪取中國的領導權,而且教皇還向鄭森許諾,整個東亞的貿易將由鄭森一人壟斷,沒有他的同意,甚至連西班牙商人也不能隨便進入這裡。一旦鄭森成為了中國的主人,那麼他必須保證天主教將成為中國乃至整個亞洲的宗教。
也正是由於西班牙人的情報與海圖,以及西班牙主力艦隊的協助,鄭森才得以向南洋順利進軍,逐步奪取荷蘭人的領地,而西班牙人也從中得到了好處,他們順利的佔領了馬六甲,卡住了東西方交通命脈。至於歐洲大航海的另一個先驅,葡萄牙在看到西班牙取得的成績後,便也響應教皇的秘密號召,加入了這一集團,也正因為如此,鄭森才沒有佔領澳門。
不過,很明顯的,教廷所沒有預料到的一個情況是,由於林清華實力的異常膨脹,鄭森根本就不敢與他相抗衡,他也只能在沿海一帶鞏固自己的勢力,同時盡量將林清華的力量向教皇隱瞞,以免教皇轉而向林清華尋求協助。不過,鄭森的這種擔心好像是多餘的,因為羅馬教廷根本就沒有把林清華放在心上,他們更願意相信的是一個天主教教徒的後代,而不是一個強盜出身的軍閥。而且,為了遏制林清華的勢力,教廷還專門給西班牙與葡萄牙下了命令,不許他們國家的商人與林清華直接做生意,以減少林清華的收入,壯大鄭森的實力。
當然了,教廷也是有第二套方案的,那就是,當鄭森無法在中國取得勝利時,那麼將西班牙與鄭森共同瓜分南洋、印度,將這裡變成天主教的亞洲花園。
讀完了這些情報,林清華才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了鄭森以前的那些奇怪行為,明白了他為什麼會暫時放棄攻擊日本的行動,而轉向南洋方向,而且他也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十分想與外國商人建立直接聯繫,但卻總是不成功,這一切的原因都在這裡。
林清華在心中感歎著,他再次低下頭去,又一次看了看那些寫著情報的紙。很顯然,這些紙上的字的字跡清秀,似乎應該是女子的筆跡。
林清華抬起頭來,問洪熙官:「這是誰寫的,好像不是你的字跡?」
洪熙官有些猶豫,但還是很快說了出來,他低聲說道:「這些情報都是我們青衫社從福建得到的,確切的說,是我們從那名叫『艾儒略』的神甫家中的信件上得到的,是……是婷兒姑娘弄到的。」
「什麼?婷兒弄到的?」林清華大感震驚,追問道:「你們怎麼把婷兒也拉進來了?難道她也成了你們青衫社的人了嗎?」
洪熙官搖了搖頭,說道:「婷兒姑娘並不是我們青衫社的人,她只是幫忙而已。」
「幫忙?什麼意思?」林清華有些納悶。
洪熙官解釋道:「那艾儒略神甫與羅馬教廷的信件都是用洋字寫的,我們青衫社的人沒有一個認得。婷兒姑娘跟著那艾儒略神甫學了好幾年洋字,自然是認得的,於是我們便找到了她,請她幫忙。婷兒姑娘得知是元帥需要那些東西,二話不說就幫著我們弄來了,她不敢將信直接帶出,均是手抄一份,再交給我們。」
林清華心中有些焦急,忙說道:「你們怎麼能讓婷兒做這些事呢?太危險了!萬一被人發現,那還得了?」
洪熙官低聲說道:「請元帥放心,屬下特意留了幾名得力的手下,命他們潛伏在艾儒略家附近,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把婷兒姑娘帶到元帥這裡來,那些人相當機靈,何況此事極為機密,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林清華低著頭想了想,隨後便將手中拿著的那些信件抄本放在書桌上,然後問道:「那個內奸的事情辦的怎麼樣了?」
洪熙官說道:「已經有些眉目了,也許真的象莫先生猜測的那樣,那個內奸就在幾位夫人當中。」
「真的?你們有什麼證據?」林清華不敢相信洪熙官的話。
洪熙官小聲說道:「我們已經差不多查出來了,知道她的那名侍女經常到城東的一家布匹店去,而那裡就是鄭森手下開的,只不過屬下也不敢相信,所以在真正的水落石出之前,還不能告訴元帥,免得萬一弄錯了,元帥會錯怪那位夫人。」
林清華沉吟半晌,方問道:「那,你們什麼時候能弄明白?」
洪熙官在心中盤算片刻,隨即說道:「最多三天就能查明。」
林清華轉身走到書桌邊,背著手站了半天,才坐在椅子上,拿過紙筆寫了起來。
洪熙官不便詢問,便一直站在原地不動,直到林清華重新站起身,將一封信交給他。
林清華將信交到洪熙官手中,說道:「你馬上帶著這封信到城東『齊家客棧』去,親手交給冒襄,讓他帶著這封信去見羅馬教皇,就說是我說的,從現在起,他就是我大明天下兵馬大元帥林清華的使者了,我要他將這封我的親筆信交給羅馬教皇,將我的意思轉達給他,希望他不要干涉我國政務和宗教,只要那些傳教士老老實實的傳教,那麼我是不會去干涉他們的,但若他妄圖插手我國政務的話,那麼我也就不客氣了!」
待洪熙官將信貼身放好,林清華接著說道:「關於內奸的事情你們要加緊查辦,現在你不告訴我也好,免得我心中有疙瘩。」
他轉過身,望著那緊閉著的窗戶,小聲說道:「希望你們真的弄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