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少王傅下獄,在蘇台歷史上不能說空前絕後,也不是那麼常見。少王傅屬於德高望重的閒職,沒有實權,不參與朝政,只是在太學遠東閣負責皇子和貴族、宗室的教育。少王傅每天接觸的都是公卿顯貴之子,時間長了自然與朝廷最高層千絲萬縷的聯繫,加上蘇台號稱崇文重教,不是什麼天大的罪過每人來找這位皇家老師的麻煩。
水影那天果然被客客氣氣請走,直接帶到秋官官署,出來的是少司寇,態度還算客氣,把抓人的原因說了一遍。水影照例沉著張臉什麼都不說,少司寇也不為難,請她大牢裡住兩天,她點點頭態度配合。蘇台這個時候的規定,現任官員五階以上犯事,在正式判決之前都是單間房扣押,不分男女。水影進去的時候看到被扣押很長時間的漣明蘇,還就押在他旁邊那間。這秋官上獄聽上去好像待遇不錯,實際上天牢這種地方都是陰森可怕的,加上關押的都是沒有定罪的官員,刑訊拷問免不了,換了沒背景又得罪了人的,獄卒免不了把人往死裡整,而且是不見血不留傷但能讓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就算是自己待遇再好,甚至高床暖枕、雞鴨魚肉,可天天聽著刑訊拷問時候的慘叫呻吟也是夜不能寢,食不知味。
如今秋官司寇名叫蓮泓,與曾經的大司寇蓮舫同族,十九歲那年京考一榜第五,也是驚動一時的青年才俊。蓮泓一進階便被當時琴林家的當家看中,把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嫁給她,但提出一個要求,讓她入贅。蓮家並非顯赫門庭,蓮泓又是庶出的三女兒,自問沒有繼承家業的可能繼承了也不稀罕,不惜和雙親決裂喜滋滋進了琴林家。然而進門後和映雪這個大姑子相處得不好,婆婆一死便受到排擠,在三階上掙扎了十來年,而且都在偏僻的郡。直到兩年前,琴林映雪點數一下家族,發現爭氣的委實不多,又想起這弟媳婦,兩人言歸於好,果然不出兩年讓她位列六官之一。蓮泓年紀也不小了,兩個孩子都資質平凡,發了狠要在有生之年弄一個爵位,一到京城就和那兩姐妹一鼻子出氣。原本琴林家得了地官夏官已經權傾天下,如今蓮泓得了秋官,更是把朝廷弄得像琴林家的私人財產,順者昌逆者亡。
這家人鬼主意不少可實在不怎麼聰明,若是拂霄來處理,這種時候就該放下私人恩怨並肩對外。琴林家的人反而變本加厲的玩弄權術,剷除異己,拂霄嘔心瀝血要重整山河報效君王,那兩個卻生怕王朝潰敗的不夠快,偌娜得民心失得不夠透徹似的。她們得到晉王和南平號稱長川公主的那個叛將之女私通書信的消息後,就像得了一塊寶,搓著手說「嘿嘿,我看你這狐媚的東西這一次怎麼逃」,也不報告皇帝甚至連水影直屬的夏官那裡都不打招呼直接把人給扣下了。
照著琴林映雪的意思,抓住了就嚴刑拷問,抓一個拉三個,最好能把那一群看著不順眼的都拉下來。然而,少司寇沐談比自己的上司要清醒的多。這個五十一歲出生平民的女子並不想把家族的未來押在琴林家上,或者說這個在各個方面實際上都比蓮泓能幹得多的女人完全不認為琴林家能夠在這一場動盪中佔據上風,並且長久保存。她對水影禮遇,並且堅持「刑不上王傅」,「王傅可殺不可辱」,她把抓人的地點放在西城家,並不是向照容示威,而是代水影放出消息。
果然,水影被捕的消息一出京城震動。當時靜選讓自家夫婿去通風報信,還真虧了是西城家未來的當家主夫。琴林那幾個抓人的時候就忌憚胳膊肘往外拐的花子夜,先攛掇著皇帝讓他去皇陵找祖先祈福,然後收買了花子夜身邊一些人說京城來的人只要不是什麼一二位的高官都不要通秉。然而去的雖然不是高官,可西城侯爵家的少姑爺誰敢攔,幾個人推托一陣還是去稟告。花子夜一聽就跳了起來要趕回京城,被紫千和王府的典瑞一把拉住,兩個人一起拽著他費了好一番口舌。無非是說琴林家不是不知道您和王傅的交情,她們現在到處找借口找機會,只要有王傅這個身份,她受不了罪。那夥人定然先找借口抹了她王傅的職位,能用的無非是學問不夠或者品德有虧,所以殿下您一出面更糟糕,到給人留了口舌。
花子夜這才作罷,紫千又自告奮勇回京守著,說若是有人對王傅不利,立刻來傳信。花子夜則繼續留在皇陵祈福,四平八穩的反而讓琴林家的人摸不著頭腦。
水影二十出頭主持太學院東閣,每個月都有一次講授,不但東閣的學生聽,太學院其他學生乃至京城有名望的人都能來聽。她在皇宮藏書館內泡大,博聞強記,若說學問廣博京城中數一數二,在京城讀書人中也頗有名望。平日裡看不出來,等她一落難,太學院學生們以及京城的讀書人不少前來秋官詢問。事涉晉王,秋官的人三緘其口,學生們問不出究竟頓時議論紛紛。
兩三天後京城顯貴們也開始活動,大夥兒看看這件事蹊蹺,不像是皇帝為了什麼震怒要殺人。既然不是皇帝的意思,顯貴們也就鬆了口氣,東看看西望望,有來說情托人的或者有更顯貴的出頭在先,跟著幫襯一把為將來多留條路。
經過這麼一番折騰,人們才發現這個年輕女子短短幾年來已經在京城顯貴中給自己鋪了何等廣泛的一張網。沒幾天,蓮泓就有些頂不住了。水影這些年來,與洛西城一場聯姻和西城家攀上了細密的關係,原本感情泛泛的西城靜選如今隔三差五就找她聊天;她對衛秋水清有救命之恩,又在紫千遭遇困難的時候加以援手並幫她奪得家主之位,一時間永寧四大名們到有三家的主家和她往來密切,感情莫逆。
琴林家的人果然先想法子弄掉她王傅地位,學問這方面找不到茬子,或者象錦繡書院山長說得那樣「少王傅學問上即便有不到的地方,也不是那些人找得出來的。」檢點品行,除了「以色侍人」其他的好像也沒有什麼,這一點還真是琴林家不敢隨便提的,提了,就帶上一個花子夜,把這位正親王往絕路上逼得事他們還做不出來。蓮泓找了個四階的官員負責審訊,對於晉王的事一問三不知,其他的咄咄逼人尖銳至極。
那人指責她身為王傅迎娶低賤男子為正室,有違禮法。她冷冷一抬眼:「有麼?」對方說你娶的是個宮侍,還是在你之前早就給好幾個女官侍奉枕席的人,你娶來當正室有辱朝風。她冷冷一笑:「誰說我娶的是宮侍,我迎娶的是現任錦繡書院教習、京城府考第三的青年才俊。」
對方說過去是宮侍,終歸身份低賤,你身為皇子們的老師應該更加注重禮法。
她臉色一沉一拍桌子說什麼叫做身份低賤,宮侍們進宮是侍奉皇帝的,我們其他人不過是蒙上恩賜讓他們伺候罷了,難道說伺候皇帝是低賤的行為?
一句話說的審訊官冷汗淋淋,那人還跟了一句「自來英雄不問出身,只要是身家清白,少年時的榮辱算得了什麼?我蘇台高祖皇帝還是家奴出生,也從不忌諱,你們連宮侍都覺得低賤,那又是怎麼看待高祖皇帝的?」
原本狼狽不堪的審訊官恰如抓到救命稻草蹦跳著說你侮辱先皇,滿口胡言。她看都不看這些人,等他們跳了一陣淡淡背誦起來「朕少年失親,淪落為奴,得伴卿側,為卿所授文武同修,終有所成……卿與朕,名為主僕,情逾姊妹……」她說「這是高祖皇帝親自書寫的千月素的墓誌銘。卿等要如何評價?」
一群人更是暴跳著怒罵說「胡言亂語,素月碑上如何有這種話語。」換來一聲冷笑:「當然是埋於地下了,不過端皇帝下旨,流雲錯主編的《文武績》,第五卷《文學》第七篇中收錄。皇宮藏書樓內有高祖皇帝手書的千月墓誌銘,各位可以請求聖上讓各位去看看。」
幾人互相看看,一邊陪著看戲的少司寇沐談咳嗽一聲輕聲輕氣說:「少王傅所言不差,《文武績》確有此篇,不過下官駑鈍,記不清所在卷冊,著人找來翻翻便能驗證。」
這樣的鬧劇重複了幾次,蓮泓也覺得無聊。到了第四天,蘆桐葉前來探監。
蘆桐葉上上下下打點一番,開門的帶路的都塞一小塊銀子,提著吃食進了關押水影的監房,上下打量著說「啊呀,虧得那麼多人帶話讓裡面的人好好照顧你,怎麼沒兩天就瘦了一圈。」
「每天晚上狼哭鬼嚎的,整夜整夜的睡不著。」
蘆桐葉歎了口氣,左右看看湊近了低聲道:「你知道怎麼出的事麼?」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快告訴我。」
「南安侯上了道折子請罪,說前兩年出入你們晉王府,一度跟在迦嵐殿下身邊進進出出的那個凝川就是她那不守夫道的前夫宛明期不知道和誰生的雜種。」
「原來是她——」
「晉王府也有下位女官作證,說此人這些年來偷偷和晉王通信,還送來神秘的物件,而且用的都是晉王的私章為印信。」
此話說完但見水影神色間頓時透出一陣輕鬆,蘆桐葉奇怪的看著她,那人微微一笑:「原來是她弄出來的花樣,好啊,我正愁這件事早晚是個禍患,還正沒法子想,她倒給我做了個台階。桐葉,你替我做幾件事……」說話間,湊到她耳邊嘀咕一陣,蘆桐葉大笑點頭,隨即告辭。
到了八月下旬,花子夜的王妃與女兒終於回到京城,正親王也結束了皇陵祈福,返回王府。花子夜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這個小女兒,半歲的孩子胖嘟嘟白嫩嫩的甚是可愛,在奶娘懷裡咿咿呀呀,伸手抓花子夜的頭髮,抓到了甜甜一個笑。花子夜想這個繼承人想了多少年,如今把這個小女兒抱在懷裡軟綿綿的一團,高興得團團轉。王妃一邊看著笑吟吟的,她雖然在外面,多少王府裡也有些親信,給她消息說打從她上次沒了孩子後,花子夜在王府裡沒召過宮女侍寢,此次回來花子夜備具車馬,儀式隆重,見了她噓寒問暖,不像過去琴林家一讓他不順心,轉頭就給她臉色看。
西城照容評價琴林家的兩姊妹「從來沒有一件事是定心去做的,原本不聰明還喜歡耍弄小聰明,每每半途而廢,招人恥笑。」這一次也一樣,晉王和南平宛明期的女兒私通書信往來密切,換了個聰明人能玩出連環套,這兩姊妹呢,想都沒想清楚就把一個天大的好機會用掉了。
水影將晉王送走,又許他留在鶴舞,就想過早晚要給自己惹禍。可她一來仗著有花子夜撐腰,二來晉王是愛紋鏡向她「托孤」的,她對這位雅皇帝忠心耿耿,寧可自己受危險也要保晉王太平。
清平關消息過來,她一聽到其中有丹霞大營便知道凝川定然牽涉其中。那個少朝她也見過一面,直覺就是典型的綠林人,這樣的人快意恩仇但對官府十分忌憚。衛方治丹霞將個窮地方治理的風生水起,若是衛方在清平關少朝賣他個面子出頭援救是有可能的。然而明霜原本是清揚手下的人,到了這個時候還守著清平關要務,只怕從沒露過要背叛的跡象,那少朝兩邊不幫才是正理。少朝在這種時候出面,而且是幫著沒什麼好名聲的朝廷,那是違背綠林規矩的,料想昭彤影就是再大的本事,遇到少朝這樣一個不貪錢不貪色又重義輕利的綠林豪傑也沒法子。綠林的事便要綠林中人去調和,凝川在丹霞大營多年,也一樣是豪俠仗義的性子,她說的少朝肯相信,她的性格只怕也對少朝的胃口。
她和凝川接觸下來,要說這人奸詐,肯定不合適。宛明期這個女兒是性情中人,但看她和日照數面之緣動了心思可以千里迢迢追到京城就有其父當年的多情影子。然而她當斷則斷,看出日照情有獨鍾絕沒半點拖泥帶水,發現晉王對他有意雖然一開始並沒鍾情也不浪費,牽畔著少年王爵的心,從這點說又有她母親齊霜的一些特點。現下的凝川沒有好處是不會幫蘇台這些皇親國戚的忙得,能讓她動心的好處無非是晉王。那一刻水影連聲叫苦,心說怕什麼來什麼,迦嵐要是一舉叛旗就讓晉王大張旗鼓地迎娶凝川來和南平結盟,她這個晉王的監護人才真的死定了,就是花子夜都保不住她。
大概蘇台齊霜也聽到了動靜,知道自己殺了兩次沒殺成的女兒要以南平公主的身份與蘇台晉成婚。這位齊霜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在蘇郡殺得血流遍地激起民變都沒半點愧疚,唯獨宛明期和凝川這對父子是她心頭刺眼中釘,想起來一個頭兩個大。她上次親手那一刀沒殺成凝川,但那點殘餘的母女情被她親手斬斷,至於宛明期,仇上加仇將她千刀萬剮都不盡興。現在她是蘇台的皇族宗室,皇家為了自己體面死撐也要撐著,可有了兩國和親的名號,尤其是晉王這一下嫁,她這個宗室地位一點用處都沒了。為了她自己性命著想無論如何要阻止這門親事,也虧她有這個狠,自己上書說破凝川身份來請罪,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然而水影不怕有人說穿在前,就怕之前密不透風忽然從鶴舞傳來消息。現在說穿了,大可以一甩手一問三不知,最多問一個徹查不嚴的失職。再說了,你蘇台齊霜明明知道這人的身份早不說,等晉王被騙上手了再來說,又安的什麼心?反過來甚至可以打她個勾結南平陷害晉王圖謀不軌!
只怕蘇台齊霜用這個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法時也沒想到能遇到愚蠢到那個地步的琴林姊妹,一個大好機會輕易糟蹋,還讓她真正陷到死地。
有了這樣的鋪墊反而好處理了,水影在秋官上獄裡想想笑笑,皇帝採納琴林拂霄的意見讓迦嵐興兵,一時就不能問罪她什麼。這會兒她才真的要讓晉王無論如何別回來,聖上宣召就說迦嵐親王不放人,到時候無論發生什麼都推到迦嵐身上,他晉王到能當個「受害者」。
如此又過了幾天,天牢中不知歲月,蘆桐葉給她帶了幾本書,她又問獄卒要來文房四寶,無聊極了寫文作詩,推敲一下下一次講授的內容。她過的清閒,外面直翻了天,少王傅無端被押,太學院學生們群情湧動,東閣的貴族子弟也議論紛紛成群結隊的到秋官那裡詢問。尤其是那些貴族子弟,有的是天皇貴胄,壓根不來和你蓮泓打交道,抽機會直接到宮裡去說。十五六號的時候太皇太后紫千帆忽然問身邊人「少王傅還沒有進宮來講習麼?」她身邊的典瑞慌忙四處打聽,問明原委回報紫千帆,這位太皇太后當場就沉下臉說了句:「什麼天大的罪過要糟蹋王傅,我兒在位的時候可不會讓人做這種沒規矩的事。」原來這位太皇太后極其喜歡讀史,水影在史學一門上最為精通,她每回進宮講授,太皇太后都親自去聽,或者讓人一字字記錄了拿回來看。前些日子水影進宮向他請安,紫千帆定了題目讓她八月十五進宮來講授,哪想到這時候她被困在了秋官上獄。
偌娜雖然毛病一大堆,但有一點好——孝順。太皇太后一皺眉立刻就驚動了她,這才知道朝廷少王傅已經失去自由好些天,當即把六官官長都傳來。春官大司禮第一個訴苦,這位大司禮剛剛晉陞不久,以前是春官中二階下的官員。清揚這一叛亂朝廷裡和她往來密切的全部遭殃,紫名彥和清揚走得很近,一度還要把兒子許配給她,此時當然被人彈劾,丟官棄爵總算保了性命,皇帝念在她是老臣分上不再追究。紫名彥灰溜溜的躲回家裡,想想還是不安生,沒兩天就收拾細軟帶著夫婿小妾回原籍安康祖宅。少司禮稱病避禍,天官在剩下的人當中挑挑揀揀選了四十六歲的肆師(掌管國家大典的官員)為司禮。此人性格平穩,端正守禮,和昭彤影一樣,出自錦繡書院,只有一點毛病,極其看重學問故而看不起見習進階的人,也看不起武將,是個萬般皆下品只有讀書高的夫子。她對著皇帝埋怨秋官不打招呼就抓人,如今太學院東西兩閣群情激奮,上書者數十,京城士子書生也多有不安等等。偌娜眼睛一瞪說掌管太學院是你分內事,那些學生不識相,胡亂評論朝政都給朕趕出去。尚在讀書一個個就敢上書鬧事威脅朝廷大臣,將來當了官豈不是要造反了?罵得大司禮趴在地上連連請罪。
罵完大司禮轉頭又罵蓮泓,司寇大人好一頓叩頭請罪才有機會說明白原委。偌娜一聽又和齊霜有關,頭都大了,也不知為什麼,這個老一輩宗室念起來壓根都癢癢的蘇台齊霜偏偏很對偌娜的胃口。齊霜容貌出色,但又不是昭彤影那樣光彩照人到了人人見她都自慚形穢的地步;她精通六藝,尤其擅長彈琴,琴藝之精湛連水影都佩服,偌娜自己也精通音律,擅長吹笛,自命獨步京城,將齊霜視為知音。齊霜在蘇郡殘酷鎮壓百姓,照容等人想到就皺眉跺腳,偌娜卻覺得她做的樣樣都對,而且果斷剛勇,比那些整天嘮叨著「安撫百姓」「民為貴社稷次之」的官員強個一百倍。
偌娜捨不得問罪齊霜,不牽連齊霜剩下的就成了沒頭公案,皇帝繼續罵了一陣人,大司禮出主意說別的就算了,陛下把晉王召回來吧,放在京城大夥兒看著不就沒事了。偌娜點點頭命秋水清擬詔,臣下又問少王傅怎麼處置。偌娜袖子一甩「怎麼處置,太皇太后等著她進宮講授呢!」
於是,八月二十一日,囚禁中的水影迎來了十多天來的第二個訪客——琴林拂霄。
拂霄的官職目前是夏官司士,位在三階,也就是當年衛方從事過的職務。相比她的年齡不高不低,仍有遠大前程。拂霄這些日子忙著處理各地叛亂的事情,大司馬和少司馬兩個根本不懂軍務事,尤其是大司馬葉芝,一輩子沒有領軍打仗過,前線長什麼樣子大概還是上次京城被圍的時候被迫看了一回。
儘管這是自己的親娘,拂霄還是想不通皇帝為什麼會把大司馬這樣重要的軍務要職給一個對軍務一竅不通的人。拂霄自己進了夏官才知道自從迦嵐因過請辭後,在葉芝的帶領下夏官變得何等死氣沉沉且毫無章法。你說,你不懂軍務或者虛心請教或者少管閒事,讓部下恪盡職守不是很好麼。琴林家那兩姊妹偏偏不幹,不懂裝懂東管西管,無論什麼大小事務沒有她這個什麼都不懂得大司馬過目都難以推行。宋茨蘭以一縣之力起兵叛亂數月間能下兩郡,夏官反應緩慢指揮失策,沒有及時集中兵將叛軍剿滅於弱小之時,反而分散投入白白成為茨蘭揚名天下的幫助。
如今清揚叛亂也是一樣,清揚得了齊郡就是斷了朝廷向扶風運送的糧道,身為大司馬首先應該想辦法打通糧道,讓扶風得到充足補給,使這支蘇台西面最強大的軍隊沒有後顧之憂。扶風軍進可攻退可守,自來兵貴神速,就算是她拂霄叛亂,只要長點腦子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直插京城。京城到手,天下傳檄可定。清渺末年也是群雄並起,一度勢力超過蘇台蘭的比比皆是,然而天下最終到了蘇台家,為什麼?不就是蘇台蘭知道想要讓天下人敬服你,你就要擺出比任何人都正統的樣子。如何能正統?首先就是京城。京城是國家權力中心,一樣是草頭王,放在京城和放在別的地方效果就不同,往前朝金鑾寶殿一坐,草頭王也像模像樣。其次便是正牌皇帝的存亡,只要正坐上那個還在一天,不管你坐在哪裡兵權多大,說出去還是一個篡位的主。你把那正牌皇帝逼死了,能讓別人幫你殺了最好,扶一個年幼的小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過兩年玩個禪讓遊戲,叛賊就此轉正。蘇台蘭便是深諳此道的人,說起來也不是她深諳此道,而是千月素明白其中的道理。
鳳朝登基之初,重用二十五歲的千月素,某一次清渺權臣洛安子伊(家名洛安,和後來的洛家沒有任何關係)在丹霞起兵叛亂,五萬強兵勢如破竹,各地諸侯、權臣乃至獨霸一方的草頭王們紛紛依附,二十天的時間得到四郡十九州。千月素主持平叛事宜,當時朝廷裡已經亂成一團,這個說要保扶風,那個說要保京城,還有人說這地方離開京城太進了,遷都吧,皇帝您到南方去躲躲。千月素力排眾議告訴皇帝「皇帝是國家的象徵,京城是朝廷的象徵。帝不能離朝,朝不能離京。跑到南方去或許可以苟延殘喘,可也就是殘喘了,從此天下再不是鳳家的。」她調動所有可以緊急調動的兵馬,守衛京城的門戶——風合關,然後讓扶風軍不斷侵擾叛軍後背,一個字——拖。果然,洛安子伊在幾次進軍風合關無果,喪失了兩萬兵馬後也只能退回丹州。儘管她很快在丹州自立為皇帝,擺了偌大的儀仗,可沒多久依附她的勢力又紛紛獨立,兩年後洛安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下戰死在一場規模不大的遭遇戰中。當時蘇台蘭還叫蘇蘭,只是一個六階的武官,千月素四處調兵親自上陣,蘇蘭都在身邊,把這一套「篡國要略」摸透了,八年後,她自己起兵叛亂,皇帝在哪裡她就往哪裡打,逼得鳳朝投火,她還說風涼話「我不是要殺皇帝,我這是奉迎皇帝回京啊,她怕什麼呢……」群雄爭奪蘇郡爭得你死我活,她看都不看,直插京城。蘇郡的主換了一茬又一茬,最後一回頭,蘇台蘭已經在永寧城皇宮裡坐著自稱「天子」。
拂霄很清楚清揚的戰略,作為應對,她就要讓清揚無法速戰速決,拖住她,讓她出不了齊郡一步。接下來,隨便她怎麼折騰,等我先收拾了茨蘭平定京城周邊,回過頭來再和你滿滿磨。她到了京城這些天就在忙著如何封鎖清揚,一道借兵的詔書讓蘇台迦嵐已經舉起的叛旗暫時又放下了,同時她壓下丹霞郡那些要懲處明霜的折子。甚至於那些明霜來歷不明,曾經是清揚愛寵,好像還是西珉高官貴族之子的花邊新聞也一概不聽。清平關那一戰誰是誰非,她心裡明鏡一樣,可暫時也不動丹州那群高官,逼急了萬一舉旗直接投靠了清揚就麻煩了。兩邊都不動,壓一陣子,將丹霞郡守府不像話的那群慢慢調走,丹州就算太平了。然後便是扶風,她計劃調動丹舒遙去擔任扶風大都督。扶風軍的骨幹八成是這位丹將軍的部署學生,他鎮的住,而且他在扶風的那些年一度打得烏方丟盔棄甲不敢正視蘇台,對烏方也有威懾力。最重要的,這位丹將軍的忠誠方向目前來看還在朝廷這裡,而且他的女兒丹夕然在面對茨蘭的前線,把這對父女隔開,任何一方有異動都要考慮另一方的性命。她每天忙得不知日夜,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氣的時候才知道自家這兩位家長又開始捅婁子。
拂霄來探獄不是空手來的,親手挎了個籃子,上下打點了之後來到上獄。進去了,先過漣明蘇的監房,隔著鐵欄杆對漣明蘇深深一禮,口稱「先生」,還吩咐獄卒好好照顧,寒暄兩句,這才轉過去到了水影房前。水影正在那裡不知道寫什麼,渾然忘我樣。一直到獄卒開了門,拂霄進去後深深一禮,叫一句:「王傅安好。」才抬頭做驚訝狀,將筆一放人往邊上一閃:「這是做什麼,水影帶罪之身,如何當得起琴林小姐的一禮。」
獄卒都退的遠遠的不干擾兩人說話,琴林拂霄親自動手在牢房內的小桌子上擺上帶來的三道菜,另外還有一壺溫好了的狀元紅。水影抄著手站在一邊看她忙,拂霄一一弄好,笑吟吟道:「拂霄與王傅為同榜,可惜多年來各自前程,未能多親多近,今天帶著酒菜過來,盼望王傅不棄。」
水影在桌邊坐下,雖然是多方打過招呼優待,秋官上獄畢竟不是驛館上房。一張小桌子又寫字又吃飯,板凳還是拂霄來時獄卒哈著腰送進來的。兩個人,一個坐凳子上,一個坐床沿邊,拂霄斟上一杯酒:「敬王傅一杯。」仰頭喝盡:「拂霄先乾為敬。」
菜雖不多,道道都是上品,一時間香氣四溢,水影看了拂霄幾眼,皺眉道:「這是做什麼?斷頭飯?」
「王傅怎麼開這種玩笑。拂霄是提前來祝賀王傅出獄的。」
「哦——」目光明亮定在對方身上:「狀元出任秋官司寇了麼?」
琴林拂霄的性格其實與西城靜選有幾分相似,兩人少年時感情不錯,直到偌娜登基琴林家出了皇太后氣焰頓時囂張數倍後,才淡漠了往來。靜選比拂霄早一榜進階,與昭彤影同科,雖然是三等,但也沒有服禮算算也是出類拔萃的少年英才。拂霄最不擅長和人鬥口,水影卻伶牙俐齒,說起刻薄話來昭彤影都自愧不如。此時,她也只有苦笑一下,隨即道:「這件事原是我家嬸嬸不對,王傅……」
「這什麼話?我水影身在秋官上獄,不是你們琴林府邸的地牢。下令的是朝廷大司寇,怎麼叫做你們家的嬸嬸不對?什麼時候起,朝廷的律令變成琴林家的家法了麼?」
一言出口,琴林拂霄的冷汗就下來了。所幸水影沒有繼續追下去的意思,說完這句拿起酒杯也是一飲而盡,一翻杯子笑道:「狀元的這杯酒,水影領了。狀元新登高位,正是忙碌的時候,想來沒有閒心續十多年前的同榜情誼。閣下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何況還是這暗無天日的秋官上獄,有什麼事狀元直說,莫要在這裡呆久了,污了堂堂狀元琴林後裔的身子。」
拂霄聽她一口一個狀元,聽得極其刺耳。若說學問,拂霄能夠狀元出身自然是出類拔萃。不過,她和水影一樣,並沒有經過府考郡考,而是從太學院東閣結業後經過推薦特進,第一場就是京考。拂霄在太學院東閣時候的學業就很平均,文韜武略各有所成,可也就是太平均了,反而每一門都不夠出彩。當時的少王傅評價她「二等卷中才」,可也不知道那一年考題對她胃口,還是發揮的特別出彩,一舉奪魁。然而事後蘇台士子頗多議論,都說論文才見識一等剩下四個都比她出色,她能奪魁完全是考官收了琴林家的賄賂。最糟糕的是這一年一等第五的考生,也就是水影,此後主持太學院東閣,領導士林,文采見地均獨步京城。人們更說「看看那位狀元,寫過什麼讓人傳誦的文章,說過什麼讓人震驚的話語,當年也不知道怎麼壓過少王傅登了魁首。」
拂霄自問無私,可今天被這位一口一個狀元,怎麼聽都像是諷刺,一時哭笑不得,準備好的話也說不出口。
水影連著挖苦她幾句,看她手足無措,這些天坐牢的怨氣也發洩了一些,心說見好就收,若面前是琴林那兩姊妹也就算了,犯不著和拂霄撕破臉。當下微微一笑:「晉王這件事,到底怎麼個了法呢?」
「聖上說南平人詭計多端,晉王年幼難免不查,情有可原,讓他回京從此好家教管便是。」
「聖上仁慈顧念手足之情,不問晉王之錯,臣感恩戴德。」
「晉王年來在外,王傅難以朝夕詢問,有疏漏之處,也只是有錯,不成為罪。若要問罪,當是那兩個陪伴晉王的女官的錯。」
「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南安侯齊霜大人呢?」
拂霄愣了一下,喃喃道:「陛下沒有說。」
「陛下日理萬機,沒有顧及是正常的,大司寇也忘了麼?」
「王傅……國家正在多事之秋,息事寧人如何?」
水影把筷子一放:「這才是狀元此來的目的吧?」
拂霄離開秋官上獄的時候天色微暗,獄官點頭哈腰的陪著這位琴林家新一代最傑出的女子,說話間看到日照在獄卒帶領下過來,兩人遇到遙遙一點頭。
「王傅夫時常來探望麼?」
獄官搖搖頭:「那便是少王傅的夫婿……聞名以久,第一次見到。」
「原來半個月都不曾來探望?」
「來的人極少……」獄官掰掰手指:「除了您之外也就是蘆家的當家來過幾回,西城家大小姐的夫婿來過一回,還有就是晉王府的女官們來過幾次送東西,再沒旁人。」
拂霄點點頭,神情更顯得疲憊,旋即上馬回府。
琴林家和西城家一樣,冊封侯爵,某種程度上也和西城家一樣,那就是家主與自己同胞的幾個姊妹感情莫逆,始終住在一起,這一點上,衛家就難以相比了。拂霄進門遇到自家幾個姊妹,分別打過招呼,逕直往映雪那裡走,那幾位小姐扭一下身對著她的背影「呸」了一聲「什麼下賤出生的東西,那麼個神氣勁,真以為琴林家是你的了。」
拂霄的步子微微一頓,卻連頭都沒有回繼續往前走,身邊的侍從不平的「哼」了一聲,被主子一瞪眼縮回去剩下的話。
映雪與葉芝兩姊妹正在一起說話,拂霄上前行禮,映雪笑吟吟的讓她坐下,並叫人端參湯過來。拂霄第一句話便是:「姑母,娘,孩兒今天去秋官上獄了。」
映雪臉一沉:「那人明天就放出來了,你去做什麼?算她福氣,又給她逃過一劫。」
「孩兒去請少王傅莫要在追究,息事寧人罷了。」
秋官上獄中,那人舒舒服服吃完飯放下筷子喝過茶才對她說:「這件事我原本就沒有打算追究,不是賣你狀元的面子,也不是怕琴林家。我是看在正親王殿下得分上,不想讓殿下麻煩。」
她深深吸一口氣道:「姑母大人,我們琴林家若論真才實學是比不上衛與西城的。就連黎安家,璇璐、縈夕、康、碧這幾個各有成就,她們幾個我們都是見過的,有文有武,品行也好,將來都是中流砥柱。我們家能有今天的地位,能夠將六官官長的一半握在手中,全仗了聖上出於我們家。
「我們琴林的盛衰存亡是和今上連在一起的!」她說,若是改朝換代,比如說清揚登基,那幾家照樣能高官厚祿、子孫蔭封,我們琴林家只是淡漠都算好的,說不定全族被滅,步上蘭台的後塵。當務之急應該是如何保全聖上,將那些叛匪一一剿滅,而不是在給自己樹敵了。
她說:「姑母大人,您和母親大人費了那麼多力氣來處理凝川的事有什麼好處呢?聖上殺了晉王,對我們琴林家就有好處了麼?晉王會反叛麼,就算反叛了,能成功麼?您殺他有什麼意思呢,還白白激怒了丹舒遙,萬一他們父女擔心被牽連去投靠了清揚或者茨蘭,我們是給自己招惹禍端啊。」
這一夜,琴林拂霄把藏在心裡很久的話說了一遍,說的那姊妹二人臉色由青轉白。直到深夜拂霄才告退,外面親信迎著問進展如何,她疲憊至極的歎一口氣:「盡人事聽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