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永州軍在清平關下討敵罵陣起,六月剩下的那些日子都交給了殘酷的攻防戰。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軍,其下攻城。攻城之戰,攻守雙方都大量消耗物資,更造成難以計數的傷亡。清平關的狀況在守城這一方來說算好運的,首先一面守敵,清平關在隘口,城牆與高山相連,故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其次,關內物資充沛,春日補給的物資全部積壓在清平關沒有運出,
那一日明霜在眾人面前坦言曾為和親王賣命,但感於衛方知遇之恩,要守衛清平關生死不渝,然後當中處置了那些私通清揚的人。他這一番舉動慷慨狹義更有悲壯之風,倒真的讓關中將士熱血沸騰,願為之浴血沙場。至於那些懷有二心的牆頭草,在他先發制人殺一儆百的舉動下也不敢妄動,乖乖的恪守職責,靜待事情發展。
比如那位收了鳴瑛不少錢,出了名的牆頭草的清平司士,那日從大堂退下就上了城門,指揮官兵守城,可以說是殫精竭志,一直忙到深夜才回家。她的大女兒三十歲,性格和她一模一樣,不,應該是比她更加膽小怕事,連承襲軍業的本事都沒有,在軍隊裡混了兩年怕死怕痛,最後她忍無可忍花了一筆錢讓她回家,轉而讓能幹多的幼女參軍。這位大女兒看到其母親回來慌忙上來問情況,說看到兵士們跑來跑去,外面都說要打仗了,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會開城投降麼?
司士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但看她那女兒臉色發白,對母親說:「這麼作好麼?我們收了不少好處,我聽說那個和親王殿下心狠手辣,咱們咱們背叛了她,將來不會有好結果的。」
司士一瞪眼:「那你說怎麼辦?今天這個情況,司制在正堂上咄咄逼人,下面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你說讓我怎麼辦?我答應守城最多將來死,不答應,當堂就活不了!」
當女兒的一縮:「那接下來呢怎麼辦?真的守?」
「當然是真的守。那人今天盯著我逼,這裡多少人收過好處他心裡都有數,沒把我向那幾個一樣抓起來殺雞儆猴是客氣。我再不識相就是自找死路。」
「萬一城守不住……」
「你這個笨蛋!到那時候再想辦法,如今這形勢還不是走一步看一步,哪怕到時候捲鋪蓋逃跑或者乾脆上山投少朝也是法子。」
做女兒的聽到「上山、逃跑」,看看四周桌子椅子,想到房中可疼可愛的夫婿和嬌滴滴的小女兒,一張臉苦瓜一樣,搓著手道:「就怕守住了將來還被人翻舊賬。哎哎,當初要是不收那些銀子就好了。」
做母親的聽出女兒話裡的埋怨,一拍桌子:「要不是你那二妹得了那種花起銀子像流水一樣的怪病,我至於收那些不清不楚的銀子麼。這作娘的啊,都是為了孩子們賣命……」打斷她嘮叨的是剛剛回來的三女兒,這家最年少的女兒這一年只有二十歲,上頭兩個姐姐一個已經出嫁的哥哥。她十八歲在母親的幫助下頂替長姐領了軍職,在清平關屯田軍中擔任一個八階職務。這一次明霜守城,自然動員了所有屯田軍,她也是好一番忙碌深夜方歸。剛踏進家門,聽到母親和姐姐的對話,三兩句也就明白了原委,沉著臉插口道:「這有什麼可害怕的,事情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兩人將目光轉向她,她給自己倒杯水潤潤嗓子:「現在只能守,那我們就守,等到受不下去的那一天……哼哼,我就不信清平關裡鐵桶一樣沒有懷異心的,到時候還有的是向和親王示好的機會。」
司士聽出小女兒話語中的殺氣,打了個寒顫,她這個女兒確實能幹,可總有一些讓她害怕的地方。做女兒的笑了笑:「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能怎樣?當初我勸你們別拿錢,我們這種人家要地位沒地位,要背景沒背景,跟平頭老百姓一樣過最好。反正誰的天下都得要我們這些地方官。偏偏你們要拿,那個時候膽子到大得很,現在才害怕有什麼用?」
就像司士家的老三說的那樣,攻防戰到了六月底,最初的熱血沸騰過後,雙方都被這種漫長的消耗磨滅了銳氣,轉而變成深沉的疲憊。現在,戰爭的目的彷彿不是為了取勝,而僅僅是保命和被驅使,雖然雙方都還沒有出現大規模逃兵,而清平關更因為物資充沛而沒有讓百姓陷入困境,但是這種情況延續下去,出現逃兵和厭戰是必然的。
在這個節點上,雙方都需要有一些變故,有一些什麼東西能夠把他們從曠日持久的攻防戰中解脫出來,無論勝負。
清平關的守軍有明確可以期盼的東西——丹霞援兵。然而他們的指揮者,桐城明霜並沒有這種樂觀。
如果丹霞郡守願意派來援軍的話,早就該到了。
丹州到清平關正常行軍不過七八天,急行軍五天便到,算上集合軍隊的時間,最多不會超過十二天。
而現在,已經整整二十二天。
丹州到清平關目前為止沒有發生會阻斷官軍的大規模叛亂,探馬也沒有傳來阻斷道路的災禍發生的消息。他能夠做出的解釋便是丹霞郡守暗地裡也是投靠了蘇台清揚的。
接替衛方的這位郡守在丹霞的名聲還算過得去,對待他明霜也很客氣。一度他認為這是新郡守的寬宏和公正,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知道他是和親王的棋子。
清平關快要撐不住了,他這樣想著,最多再十來天,所有的人都會意識到援軍是不會到來的,當然也會意識到他們的郡守其實傾向於「開城投降」,到了那個時候軍心將會動盪。然而,還有他更害怕的,那就是丹霞大營。
他知道鳴瑛在丹霞大營上花了多少功夫,他甚至奇怪為什麼少朝到現在還沒有舉動——她是在等待一擊必中,又不會過於消耗丹霞大營力量的機會麼,還是……少朝並不打算把賭注押在和親王身上?或者他們早就開始行動了,只是自己還沒有覺察?
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縱然曾經縱橫西珉,他現在能夠動用的資源還是太少了。
明霜一面憂心忡忡,另一面強打精神鼓舞士氣,同時不斷派出快馬急報向丹霞郡守求援兵的時候,鳴瑛也在為清平關戰事徹夜難眠。
此時清平關告急的公文還要十天才會出現在皇帝面前,丹霞郡郡治丹州的許多人也在為這場戰事牽腸掛肚,權衡利弊。清平關外,兩軍處一交戰,不到三天功夫快報就進了丹霞郡守府。明霜的親筆,寫的言簡意賅而情辭兼備,請求郡守速速派兵。
這位丹霞郡守名叫暮連蘊,家名一個「司」字。司家祖籍齊郡,共有五十一年歷史,二十年前移居蘇郡。司家並非大家,祖上進階成功後雖然五十年來始終有人進階為官,可自從開系的當家故後再也沒有三階以上的官員出現,直到這位暮連蘊才算有了轉機。然而,這位時年四十九歲的司家人並非完全因為自己的能力而獲得地位,她之所以在四十歲之後從五位官上連連陞遷,最終獲得丹霞郡守三階高官,完全是因為她的二兒子九年前嫁到了琴林家,嫁的還是琴林葉芝的小妹妹。琴林家的這位位在三階的姑娘比夫婿大十五歲,又是續絃,可暮連蘊全家包括她那當時只有十八歲的兒子都為這門親事歡天喜地。暮連蘊更是抱著兒子說你生得那麼漂亮娘就知道不會白白浪費,如今你攀上這門親事不要說自己一輩子榮華富貴,連娘啊,你的姐妹都要靠著你富貴。果然,兒子嫁出去沒多久做母親的就提到了四階,她那幾次考試都沒中的女兒也在當年郡考進階。
儘管靠裙帶關係陞官,暮連蘊的人緣和官聲都還過得去,她性情溫和,表現上也謙恭有禮,比如她調任丹霞郡,對衛方的政策一概沿用,衛方重用的官員她見了面也客客氣氣,斷沒有新官上任非要三把火的架勢。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丹霞地方官最多說這位長官平庸,但是找不到更嚴厲的指責方式。然而,這一次清平關的告急卻讓人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方。
或許就連暮連蘊的親人都想不到他們謹慎、平庸的母親會選擇把自己和家族的未來壓到一場叛亂上。暮連蘊平庸到乏味的外表下也有讓人難以理解的野心,而這份野心恰恰是在她的兒子嫁入琴林家她飛黃騰達之後才產生的。一開始她是很滿意一切的改變的,官位提高了,來溜鬚拍馬的人增加了,家族裡的人爭先恐後圍繞在她身邊,讓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滿足。
然而,這一切的滿足都只有在屬於她的領地裡,到了琴林家,她頓時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琴林家根本不稀罕多這麼們姻親,上門看望親家和兒子的時候那家的奴僕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儘管嘴上叫著「親家太太」,但那眼神,分明在說「又是個上門要飯的」。就連她的兒子都嫌家裡丟人,讓她:「別總來看了。我要什麼有什麼,讓爹別再送東西過來了。還有,那些吃的最不要送來了,我現在的口味變了,那些都不愛吃了。」她在兒子面前唯唯諾諾的應了,在琴林家奴僕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中離開,次數多了忍不住要想:「憑什麼我要在他們面前當孫子。那些人什麼地方比我能幹,比我出色,不就是投了個好胎,生在好人家。不就是我的兒子只賣了侯門,他家的女兒賣給了皇帝!」
儘管萬般不甘,她那點能耐也只有在肚子裡生悶氣的本事,要她像流雲錯那樣一開始被人指著鼻子罵完八輩子祖宗,最終卻讓天下人為他歌功頌德,她永遠沒這一天。就算是宛明期那樣的她都得重新投胎才有可能。於是當某一日鳴瑛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忽然意識到屬於她的機會來了。
還有什麼比當開國功臣更能揚眉吐氣的?
只要偌娜的王朝顛覆了,屬於琴林家族的時代也就終結了,到那個時候那家人再也不能對她耀武揚威,或許還要來求著她這個王朝新貴。
這是她這一輩子最大的賭注,也是她第一次傾盡全力去做的。
這件事原本看上去很簡單,她對清揚拉攏大臣們的行為聽之任之,等到清平關上那個人一開城,她便可順理成章的把所有人叫來說:「丹霞可依者,清平關。如今天險已失,繼續抵抗也不過是讓百姓多一些傷亡,我想要順應天意民心,不抵抗永州軍,你們看怎麼樣?」那裡面原本就有不少和她一樣提前投靠了清揚的,至於那些不知內情或者死忠的,讓他們去打幾場也好,丟了三五座縣城,再提不戰獻城更加理所當然。
然而,事情的發展越來越朝著奇怪的方向前進了。
最不應該,最不可能背叛的那個人卻在清平關告訴天下人:「我為朝廷死節。」暮連蘊得到清平關請求援兵的公文時一身的冷汗,暗說「不可能啊,那地方就不該有請求援兵的那一天啊」。等到問明原委,暮連蘊反而下定決心要「忠誠」清揚到底了,因為她一個晚上踱來踱去後得出了第二個結論:「如果現在再後悔,那個明霜將來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一定會把我曾經投靠和親王的事情出賣的。既然他已經提前向朝廷示好了,我學樣也沒用了,也不可能封官加爵超過琴林,倒不如繼續為和親王賣命吧。」
當然她也後悔懊惱了一番:「我為什麼沒有想到還可以這麼做呢……」
清平關告急,丹霞郡上下奉命來郡守府議事。她這點聰明還是有的,知道紙包不住火,壓下告急只有倒霉的更快的份。城關告急,是武事,最有資格說話的當然丹霞都督。不過蘇台的規定,邊關以武治文,都督為大;內地以文治武,郡守為大。丹霞只有清平關因為糧草轉運而意義重大,除此之外並不是一個兵家必爭地。丹霞都督只有四階,且沒有真正的兵權,所有兵馬調動都要通過郡守批准,不像扶風、凜霜和鶴舞,軍政分開然政以軍為先。暮連蘊問眾人如何應對,眾人自然不管有沒有收過錢的,肚子裡打什麼小九九,面上當然一連串的「自然是立刻派兵」「兵發清平關」。
暮連蘊說本官也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丹霞軍隊有限,倉促間能夠湊出來的只有幾千人,攻城的軍隊有好幾萬,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謀劃好必勝計謀再出發。
郡守說話,自然說什麼都好。尤其丹霞都督也不是多麼能幹的一個,年過半百才混到這麼個職務,天天盼著郡守大人能提拔一下,在上面說點好話,興許她告老還鄉之前還能提升一級。
這一議就是七八天沒有結論,清平關告急的人來了兩批。好不容易第一次告急之後十二天,丹霞郡守同意了某一個方案,然後開始調兵。其實早在一開始就有官員提醒她不管怎樣先把軍隊集合起來,丹霞不是要塞,丹州隨時能夠動用的兵馬只有三千人,如果需要更多就要從各個州縣調動,請她先發下調兵文書。暮連蘊滿口答應,答應完了束之高閣。
調兵又調了好些天,丹霞司勳看不過去,建議說只要預定集合地點,不需要讓各地兵馬都先跑到丹州然後再出發。丹霞都督皺著眉頭嘟噥半天說:「不好吧,這幾個地方都有山賊出沒,小隊兵馬行動,只怕不安全……」那司勳差點掀桌子,說小隊人馬到清平關會遇到山賊,難道讓他們零零落落到丹州就沒有山賊埋伏在路上了?何況,整個丹霞郡,除了丹霞山的少朝,哪個敢無緣無故來襲擊官軍。像現在這樣拖延下去,京城派兵都能趕到了,將來朝廷問起來,諸位大人也無法解答吧?
暮連蘊和丹霞都督聽到朝廷這兩個字心裡又起了小九九,這背叛的事當然不能做的搶眼,否則直接高舉叛旗好了,這退路但能保一分就保一分。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點頭稱善,於是調兵的那幾處各自就近集合,往清平關進發。
結果沒過幾天又出花樣了,某將軍苦思冥想了幾天想出個圍魏救趙的「必勝奇謀」,說我們不要到清平關增援了。清平關那地方靠的是城池堅固,人多點少點不要緊,不如我們去進攻齊郡,掃叛軍的後路,到時候叛軍一定會驚慌失措撤兵自保。此言一出叫好一片,暮連蘊拍著手說好啊好啊,這真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妙策。於是下令各地已經陸續向清平關進發的軍隊轉道往丹霞西北,集結於和齊郡接壤的橦鄉縣。
當然,丹霞官員並非全都是白癡和混蛋,比如那位司勳,聽到命令眼眉倒立,衝到大都督駕前極力反對,說:「如果此去可直接攻打永州,且能奇兵而出,那麼確實是好計策。可丹霞只和齊郡,還是和齊郡東北角接壤,從那裡到永州幾百里路還要翻山越嶺,我們那麼點兵馬跑去攻打人家有什麼用?那根本就是送死,怎麼可能撼動叛軍迫使他們從清平關退兵呢?」
丹霞大都督眼睛一瞪:「卿言下之意,我丹霞兵馬不足以與齊郡那些叛軍作戰?」
司勳一咬牙正式長官:「絕無勝算,形同送死。」
「啪!」當長官的那個一拍桌子,喝令左右將其拿下,說她長敵人志氣,乃是利敵之舉,命押入大牢——等我軍大捷後再行處置。
時間很快到了七月初四日。
清平關攻防戰第二十六天,而清平關暴風驟雨的天氣也已經進入了第四天。
天公不作美,自然沒辦法開戰。這種情況對守軍有利,正好讓身心皆疲憊不堪的清平關將士們回到家裡美美睡上幾覺。就連開戰以來一直謹慎的明霜這個時候也不好再逼迫將士們提起精神,雖然他自己總覺得這份安寧中藏著些什麼讓他難以安寧。身邊的親信官員看他形容憔悴的樣子,勸說道:「成天狂風暴雨、雷電齊鳴,這種天氣能鬧出什麼花樣來。我們城高池深,大可把心放到肚子裡,好好休息幾天。外頭那群只有比我們的日子更難過!還有丹霞那群人也不用擔心,這種天哪走得了山路,除非不要命了。」
明霜也沒有反駁的話,再說官兵們也確實是疲憊了,也就點點頭強迫自己休息。七月初四這天,還是一場緊似一場的大雨,早上起來,司庫府的一個文書看看外頭,轉回來說:「還能歇個三五天,這老天爺還真幫我們的忙。」
連著幾天都沒有異狀,明霜的擔心也少了一些,照例處理了一些公務,又命人到軍營和城門上傳令,讓大家不能擅離崗位,隨時準備迎擊敵人。同時吩咐廚房給守城的將士添兩個肉菜,允許喝一點酒,家在清平關內的士兵可以分批回家看看,但不許過夜。
午後他又冒著大雨親自到軍營裡去慰問將士,清平關的士兵們對這位年輕貌美又才華卓著的官員很有好感。試想一下,一個美貌卓絕的青年站在城樓上高呼「誓死守城,與清平同存亡」,是不是比一位鬚髮皆張的壯漢更多幾分悲壯豪情,更能激發將士用命?士兵們看著決絕的明霜。忍不住要想「連這麼個文弱嬌美的美人兒都不顧惜性命,我們若是膽小怕死,豈不是更加惹人笑話。」何況明霜愛兵如子,賞賜也頗為大方,對他仰慕的將士為數不少。
到了傍晚,雨勢略小,明霜又有些不安,讓人再去軍營傳令,讓大家提高警惕。他自己則在二更末才睡下,睡得很沉,夢中也是金戈鐵馬,不過身後是西珉的將士,他旌旗一揮殺聲震天。
夢中正與友軍回師,遠處塵土飛揚裡那個騎士高呼他的名字,聲音出奇的熟悉,出奇的懷念,他定睛觀看,正要看清容貌的時候……
「大人,大人——」
被人推醒,一時還不知身在何處。
「大人,不好了,城牆倒了一大截,敵軍已經上了城頭!」
明霜穿上輕便的鎧甲跑出官署,一下子置身於冰冷的月光之下,七月清平關的夏夜,微風吹拂濕氣瀰漫,在滿天星辰的陪襯下,一輪初月靜靜的照耀著。清平關不大,關內只有一條主要街道,筆直的穿過整個城關,丹霞司庫府即丹霞錢糧轉運總屬就坐落在這條街道的中點,一出門就可以望到路的盡頭高聳的清平關城樓。月光下城樓上火把照耀,人聲與兵械之聲一直傳到城的另一端,驚醒了夜中的關城。
明霜帶著文武官員和隨從飛馬到城門,見高聳的城牆南側像是坍塌了一片,缺口上,敵軍爭先恐後的翻過來。丹霞守軍顯然是倉促應戰,城牆上的防守一眼看上去就毫無章法,兵士們在浴血戰鬥,但是節節後退,越來越多的敵軍翻上城樓,檑木撞擊下城門搖搖欲墜。
「快要抵擋不住了!」明霜這樣想著。他早就預料到敵軍會在大雨停止的時候發動猛攻,但是沒有想到會如此快速,而且用這樣的方式。
「敵軍早就觀察到今天會雨過天晴啊——」他忍不住咒罵自己,他怎麼就忽略了對方的陣營中有著號稱「千月素再世」的蘇台第一神師呢。「所謂神術也就是對自然的變化比之旁人有著更深更敏銳地瞭解罷了。觀星象而知風雨,觀地勢土色而知五穀,如此而已。」這是昭桐影某一次和他聊天的時候說的。在他問「難道沒有更神秘的東西了麼?」的時候,對方的回答是:「大概是有的吧,不過我從來沒有看到過超出我理解之外的神秘。」
明霜在天文上一無所知,西珉也有類似的巫女,不過這種學問在神巫家族代代相傳,外人很難接觸,反而不像安靖,天文星像是官學必修的科目,雖然真正高深的也是在神廟或者神巫家族中流傳。連日大雨,明霜也請來清平關周圍最有名的神廟中的神師,詢問她天文方面的問題,此人說只知道大雨會延續好幾天,但是到底幾天實在算不準。
「在天時地掌握上,敵人和我們簡直是一天一地的差別。」
剛剛得到報告的時候,明霜以為是丹霞山因為連日暴雨發生山體滑坡而造成城牆毀損,然而第一眼看到城牆,他就知道並非如此。丹霞山靠近城牆的山體完整無缺,而「崩塌」的地方距離山體有很遠距離,也看不到有明顯的落石痕跡。
「這不是自然破壞。」他這樣斷言,一句話出口,跟隨在他身邊的文武官員們一陣冷汗。
清平關城牆兩年前剛剛進行過一次大修,那次修整是在他的主持下完成的,也是他帶冬官親自驗收,絕不可能因為「年久失修」或者「偷工減料」在幾天大雨下就崩潰。
清平關內還有人通敵——他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事實也確實如此。
清平關城牆毀損的真相是在戰鬥結束後很長時間才浮出水面的,城牆毀於火藥,背叛清平關通敵炸城的便是那丹霞司士的小女兒。
此人並不是有多麼大野心的人,她的母親和姐姐收受鳴瑛賄賂,與清揚暗通款曲的時候,她一直持反對態度。不過隨著事情的進展,她更反對母親那曖昧的態度。既然是亂世,既然已經做錯了,一定要為自己和家庭尋找最好的道路,即便是冒險,那也是值得的。
「相比較越來越昏庸貪婪,絲毫不顧惜的百姓的皇帝,還是蘇台清揚更值得投靠」,這是她一直以來的想法。和純粹投機主義的丹霞郡守不同,她打從內心深處崇拜蘇台清揚,將其看作安靖振興的希望。只不過她覺得自己才華有限,也沒有背景,雖然崇拜,卻不曾有主動投奔的志氣,然而,她母親清平關最高武官的微妙身份,卻使得她最終被推到了那個地步。
或許此人想要借此機會為她崇拜的人做點事,又或者她忽然產生了要成為蘇台中興功臣的念頭,具體的原因已經沒有人知道,因為這位年輕女子在清平關城破後的混戰中中箭身亡。人們所知道的是她從城外的神廟中通過熟悉的巫女拿到一些煉丹用的火藥,然後在她負責的那段城牆下的兵營中點火炸牆。她事先已與城外敵軍約好,一聽到爆炸聲立刻攻城。城牆的損壞其實並不嚴重,但禍起蕭牆,又是倉促應戰,一時之間兵敗如山。
到了晨曦初起,清平關上已經遍佈敵軍,城門也岌岌可危。
守軍依然拚死血戰,可軍心動搖,幸好明霜平日裡頗受將士敬仰,眾人見他一身鎧甲在城上舉劍迎戰,箭插著臉頰過尚且不後退一步,皆大為感動,仍可堅持一陣。
便在此時聽有人高喊:「不好啦,敵人的援軍到了——」
明霜舉目觀看,但見遠處塵土旗幟招展,從永州軍之後呼喊著過來,距離尚遠一時看不清來者是誰,然而那個方向絕對不可能是丹霞援軍,明霜心裡一個激靈,暗道:「罷了,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