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台王朝在不滿一年的時間內兩次發生大規模民變這個消息,昭彤影是在返回鶴舞的路上知道的。她這個鶴舞司寇丟下使命已經有好幾個月,幾乎可以想像蘇台迦嵐和她的臣子們要花費多大的精力為她掩蓋這一點。大概是在她離開一個月後,秋林葉聲中決定採取一個一勞永逸的方法,雖然不怎麼仁慈——對外宣佈新任司寇到鶴舞後因為鞍馬勞頓加上水土不服等等的原因,一病不起,看樣子沒有兩三個月調理不好,至於工作自然交給下屬們去分。
朝廷中也有人風聞這個消息,不懷好意的嘿嘿笑了起來說:「原來鶴舞能夠讓昭彤影大人嬌柔起來。」而昭彤影的朋友們則對此頗為擔憂,除了玉藻前,這位撇撇嘴對丈夫說:「我相信這種鬼話才怪,昭那樣的人,就算是丟到天朗山山頂上都身強體健,小小一個鶴舞算什麼。」
昭彤影自己在聽到那個傳聞的時候也翻了個白眼,暗罵秋林葉聲沒事詛咒她,不過那都是在她完成任務心滿意足的返回明州途中。
過去的幾個月,她把時間放在了另一個國家——西珉。
鞏固與西珉之間相互守望的關係,這是昭彤影多年來的戰略考慮。一方面,西珉和安靖一樣是以女子為尊的國家,儘管昭彤影主張給男子更多權力,甚至和女子一樣,但她絕對不允許自己的祖國變成烏方或者南平那種樣子。至於北辰……那完全是野蠻的部落,一個民族如果連尊重母親都做不到,不配被稱作文明人。其次,昭彤影常常笑著說她多少是一個懷舊的人,因此她敬重西珉,這個一度是安靖榜樣的國家。
早在西珉上一次爆發皇位戰爭的時候,昭彤影就在進行自己的規劃,如何選擇更適合安靖的一方,如何涉入,又如何掌控。可惜那個時候她已經東山隱居,只能把各處收集來的消息放在腦子裡擺弄一番打發時間。她沒有想到西珉的安寧只有短短三年時間,她本以為新君應該是個能幹的人,可這位年輕的君主顯然一時不怎麼適應自己的新使命。在西珉新對立的政權中,昭彤影的目光依然放在西珉現任皇帝身上。
儘管已經自稱皇帝的那位年輕貴族彷彿更有氣勢一些,昭彤影卻很幸運的,在此之前和雙方都有過接觸,儘管短暫,她依然認為正坐在京城寶座上的那個將會成為善待百姓的好君王。不管偽帝如何精明能幹,她的一個行為讓昭彤影對其評價一落千丈,那就是——引入烏方。
如果這位年輕的貴族女子選擇了安靖作為對抗皇帝的依仗,昭彤影會讚揚她有眼力。然而,不管有多少理由,引導一個對自己母國虎視眈眈並曾多次進犯乃至搶奪疆土、奴役百姓的國家進入自己的祖國,協助他們蹂躪自己的同胞,這是昭彤影無法接受的。
——非要靠這種方法生存,還不如明知不可為而為,奮起一戰,光耀而亡。
她在朝廷的時候曾上書皇帝希望朝廷注意西珉二度內亂這個契機,可惜石沉大海。唯一感興趣的就是大司馬迦嵐,因此當她返回鶴舞,重新擁有說一不二權利的時候,她的這個臣子將目標變為現實。
昭彤影在這一年夏天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西珉,並在九月抵達西珉京城。當時西珉的局勢已經如他們預言的那樣變成兩雄對立的割據,且有長期對持下去的趨勢。昭彤影出發前笑吟吟對鶴舞領主說「是時候去幫他們打破平衡了。」
當領主的那個故作無知,問她看中了哪一邊。後者很無辜的攤一下手:「我們好像沒有選擇餘地,有一方早就選好了後台。」然後,她看到迦嵐露出一個嫌惡的神色。
昭彤影希望自己見到西珉國君等一系列事都能在秘密中完成,這樣的話從扶風過關顯然不是什麼好主意,權衡再三,她選擇了取道南平,在南平與西珉接壤的很小的那一段進入西珉境內。於是她寫了一封信,托可靠人送到丹霞大營,找到了凝川,她相信這位南平大宰的千金一定有一些隱秘方法能夠自由的出入故國,而凝川也確實沒有讓她失望。昭彤影得知哪些方法後笑了一下,暗道:「忠誠於大宰千金的人比忠誠於大宰的人更多啊。」
不過進入南平境內沒有多久,昭彤影就意識到凝川能夠在蘇台自由自在那麼些年的唯一原因是一個父親的溺愛和縱容。因為宛明期出現在她面前,風塵僕僕,昭彤影猜測此人是從某一個前線星夜策馬而來的。
宛明期看到她的第一眼有一點以外,嘀咕了一句「還以為是個男子」,然後風度翩翩的向其詢問女兒的近況。等知道她的名後這位南平權傾天下的男子微微欠身道:「即使像我這樣遠離故土之人也聽說過十五歲一等進階的神童才子,稀世佳人。」昭彤影細細打量這個在蘇台朝廷人人聞名卻又很少有人敢直接提起的男子,即便歲月無情,還是不得不感慨宛明期是個十足的美人,在他的眉目中尚且能找到少年時的風華。她不由得想「換了我有這麼個美人夫婿說什麼都不捨得拋棄。」
宛明期就像她想像的那樣聰明,短短幾句話便猜到她真正的目的地是西珉,他微微笑著:「本官也很看重西珉現任皇帝的才智品行,或許對凰座上的這位而言,再增加一些磨練並無壞處。」昭彤影苦笑著搖了搖頭:「然而生靈塗炭,大宰便不憐惜?」
宛明期微微一笑轉換了話題,他的下一句話近似於自言自語:「蘇台……我遠離故國已經二十多年了。」
她目光炯炯:「大宰還當蘇台是故國麼?」
宛明期甚至沒有抬一下頭:「並非本官拋棄了蘇台。儘管這些年來我未曾有一日忘卻故土,卻從未後悔。」他猛然望著她的眼睛:「倘若當年我未做決斷,我與凝兒早在九泉之下。」
「玉瓏關呢?」
「點水之恩,湧泉相報而已。而且」他一字字道:「我與凝兒要好好活下去。」
南鄉子宛明期很客氣地命人將她送出南平前往西珉,並告訴她回來的時候儘管繼續取道,報他的名字即可,他會預先通知,不用再拿凝川那點人脈來冒險了。昭彤影將此作為宛明期想要向蘇台——至少向鶴舞領主表達友善的體現。
有南平大宰的關照,昭彤影順利取到南平進入西珉,穿過兩軍相互爭奪的那些城鎮確實費錢費力,因此也被耽誤了很長時間,比預期晚了將近一個月才進入西珉京城。儘管國家已經分裂,西珉京師的狀況倒還算好,百姓儘管擔憂卻沒有到驚慌失措的地步,物資充沛,治安井然。儘管叛軍前沿一度打到距離京城只有四十里的千秋關,京城依然沒有發生大規模逃亡,或許這也從某一個方面表現出年輕皇帝的才幹和獲得的民心。
西珉皇帝在後宮御書房接見了這個異國官員,和宛明期一樣,她也表達了對這位神童才子的久聞其名。此時西珉皇帝已經從折磨了她兩年的病痛中解放,這場疾病最終被發現是某一個忠誠於偽帝的女官一直在向她投放慢性毒藥的結果。殺了叛臣並用皇宮收藏的寒關玉調理後,年輕的君王恢復了健康,從而得以重新執掌政權,挽救已經風雨飄搖的王朝。
西珉皇帝對她的來意心知肚明,雙方都沒有過多繞***。君主對她說,她確實有意向蘇台求助,但是蘇台現在的政局也不見得多麼穩定,不知道皇帝是否有興趣幫助朕。昭彤影笑吟吟得說:「蘇台現在的確有一些麻煩,不過鶴舞政通人和,錢糧豐富,兵精足用。陛下所需也不過少許援助而已,難道也要象叛軍那樣引他國兵馬?」
西珉皇帝放聲大笑,站起身繞過御書案走到她面前,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微笑道:「朕喜歡這句話。這段時間想要給朕幫助的國家不少,可只有你們蘇台——不,只有你們迦嵐殿下對朕說,她不打算派兵馬到朕的國土。」
「如果陛下所面對是烏方或北辰的進犯,我會勸殿下發兵。」
「朕亦如此,願與貴國攜手抗敵。」
昭彤影與西珉皇帝的第一次會面就在友好氣氛下結束,其後的一個月,她都留在西珉皇都,四處閒逛著觀察風土人情,時不時被宣召進宮繼續兩國睦鄰友好的談話。最終雙方達成了一些一致,蘇台迦嵐將利用她在朝廷中的影響力,竭盡全力向皇帝上書,促成偌娜同意向西珉正牌君王的部隊供應一批糧草和器械。雖然數目不會太多,但足以告訴另一方——皇帝也有自己的者,並警告烏方不要以為蘇台會對其干涉西珉的作為袖手旁觀。
此外,蘇台迦嵐將在玉瓏關增加兵馬以監視南平,緩解西珉在南平這一面的壓力,西珉皇帝相信,本身也處在內戰中的南平受到這樣程度的警告就絕對不會再在同樣混亂不堪的西珉身上賺便宜了。
當她在西珉獲得了預設的各種信息,也妥善完成任務後,帶著西珉皇帝的手書返回蘇台的前一天,她在皇宮中對年輕的皇帝說:「雖然不會派兵,不過過不了太久,或許可以為貴國提供一個出色的將領,如果陛下願意接受的話。」
皇帝笑著說:「能讓昭彤影卿稱之為『出色』,朕當然願意接受。」
昭彤影哈哈一笑:「陛下也曾對其讚賞有加。」
皇帝皺了皺眉:「朕見過他?邯鄲蓼?丹舒遙?」
「此人或許比邯鄲蓼、丹舒遙更能讓陛下放心,因為在過去的歲月中他曾在陛下麾下一展才華。」她看一眼皇帝,而後者的臉色沉重起來,「在蘇台,我們叫他明霜,不過在西珉他叫桐城明霜,或者——南明城。」
雖然過了很久,每次想到那一刻西珉皇帝的表情昭彤影就忍不住發笑。年輕的皇帝打碎了手上的茶杯,又在搶救桌上那些公文的時候掃倒燭台,最後一個小小的火災發生在御書房的桌案上,嚇壞了當值的女官和宮奴們。
那一刻昭彤影意識到,在明霜被迫逃離故國這件事上,這位西珉皇帝扮演的角色比她預想的要複雜。而後者眼中的懇切神色又透露更多秘密,那一刻昭彤影暗中歎了口氣,躍上來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原來要和一個皇帝搶人啊——」然後,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
西珉皇帝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非常失態,對明霜的關切一時間壓過了她的理智。當年她以「男扮女裝、欺君之罪」威脅明霜做她的妃子,其後南明誠掛印漏夜出逃,她知道這個男子最可能投靠什麼人,他不惜冒著再度欺君的危險也拒絕做她的妃子,自然是抱著好男不侍二妻的忠貞之念,他會投奔的必然是正在外省擔任提督的南鄉子郴。
她的信使比躲躲藏藏的明霜早很多天抵達南鄉子郴的官邸,送去的是她的親筆信,告訴她南明誠就是桐城明霜——她那早已死去並在故鄉有高高的貞烈牌坊的未婚夫。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渴望,告訴她的臣子,她看中了明霜,要他做她的貴妃,然後告訴她明霜已經逃離京城。她相信子郴足夠聰明去看懂這其中的含義並做出正確選擇。
子郴並沒有讓她失望,不久後她接到子郴的傳信說明霜已經到了她那裡,而她會在穩定對方的情緒後將她送到皇宮。那一刻她非常高興,甚至在想當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被送到她身邊的時候該怎麼做,怎樣對待他,讓他心甘情願投入她的懷抱。
然而,她從此失去了他,蹤影全無。
西珉皇帝再度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有一些不穩定,她看著昭彤影急切又有點畏懼:「明霜——南明城在蘇台,在你們那裡?」
「啊,他到蘇台已經很久了,而且已在蘇台入籍,現在他是永州人明霜,再不是什麼桐城明霜。」
皇帝的嘴角微微扭動了一下,彷彿在說「蘇台的地官門失職」,昭彤影故意挑一下眉用讓人不聯想都不能的口氣道:「自然有人保護他——像他這樣出色的男子,何處不能立足。」
皇帝聽懂她的言下之意,頓了一下道:「永州,那是貴國和親王殿下的領地。」
「正是。」
皇帝默然無語了很長時間,一絲苦笑在唇邊出現,緩緩道:「明霜現在貴國和親王殿下身邊?」
「他已是我蘇台地方官,現在丹霞郡,位在四階下,官聲卓越、好評如潮。不過——若是陛下願意原諒他,或許有朝一日蘇台願將他借給西珉——以南明城的身份,如果那樣更合適的話。」
又是很長時間的沉默,最後皇帝輕輕說了一句:「朕希望他回來。」
進行這段對話的時候昭彤影還沒有特別感受,反而對於能瞭解這位皇帝對明霜的秘密感情而高興。可事後越琢磨越不舒服,甚至後悔提出這個建議——若是明霜回來幫忙的時候皇帝對他獻慇勤讓他動了心怎麼辦?如此這般的念頭冒出來幾次後,昭彤影無可奈何的承認自己對明霜確確實實是動心了,而且比她春天時候感覺到的更深刻。
再度取道南平的時候,她下定決心花費心力去爭取這個男子,雖然有著浪子的名號,實際上她和玉藻前一樣明智的避免與良家男子真正的糾纏進***事。歌台舞榭、秦樓楚館有的是可供選擇且千靈百巧的美人,而她們所要花費的無非是金錢和少許一點寵溺。二十多年來,她唯一一次認真的追求一個男子便是七八年前的那一回,對洛西城的迷戀。那個清澈如水的男子讓她驚動,而京師第一美少年稱號更為之增光添彩。而且,在她的理智考慮後,依然認為這個男子對她而言恰到好處,有門庭但不是很顯赫,卻又有足夠顯赫的依靠,聰明,但是沒有野心,就像是為她這樣一個前途無量的女子定制的主夫。然而,這場她一直覺得十拿九穩的追逐以失敗告終,那個清澈如水的羞澀少年的內心深處藏著她不曾注意到的堅韌和決絕,讓人想起他的母親——放棄一切和家奴私奔,貧病交加中夭亡卻不曾後悔的洛家小姐。
當時要說不生氣肯定是假的,畢竟是一心一意喜歡的男子,而且名滿京城的浪子居然落到被人拋棄的地步,光是嘲笑都讓她鬱悶了很長時間。不過再度見到洛西城,她不得不說當年那個少年的決定是正確的,如果當年成了親,洛西城永遠都是那樣一個京師第一美少年,像洛遠一樣,全心全意地依靠她,侍奉她。而她自然會疼愛他的,但是疼愛之餘或許還會垂青其他的男子,而他會胸懷寬廣的接納,為她維持一個夫側和睦的家——聽上去很美好,可她自己越想越心驚。
抵達明州已經是11月下旬,一入玉瓏關她就寫了封折子將前往西珉發生的事簡短的說明一下,並由玉瓏關軍中的信使快馬送出。於是,當她踏入明州接受迦嵐熱情歡迎的時候,發現大多數事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迦嵐在玉瓏等兩個直面南平的重要關口增兵,寫信給南平皇帝,警告他不要試圖在西珉內亂的時候出兵賺便宜。而向偌娜的上書也起草完畢就等著她帶回來的西珉皇帝的親筆求援信。
西珉皇帝的信裝在絲囊中,四邊織了複雜花紋,加蓋有西珉皇族標記的火漆印,迦嵐當然不能拆開,不過西珉皇帝寫完信的時候遞給昭彤影看了一邊,而此人又是以過目不忘聞名的。聽完複述,她滿意的點點頭,稱讚這個屬下會辦事,隨即道:「卿覺得,本王這次上書能成麼?」
「十之八九。」
「噢?」
「臣覺得西珉皇帝這封信的措辭能打動陛下。」
迦嵐笑了起來,西珉皇帝的求援信寫得非常好,甚至略帶一點謙卑,偌娜本來就是好大喜功的性子,看到一位君王向她低頭必定會欣喜,然後慷慨地答應一切請求。
「不過蘇台比我想像的還要不太平啊——」昭彤影嘀咕了一句,迦嵐也歎息著搖頭。青、豫、宋三州的叛亂聲勢日壯,天賜大將軍宋茨蘭勢如破竹,宋州稱大將軍後不到半個月先後攻破六個縣城,十一月初攻破岐郡郡治岐陽,茨蘭旋即將將軍府遷至岐陽,又自號天授王,分設六官,分封官職。兩郡周邊民變四起,天授王光明神的稱號深入民心,無數百姓背井離鄉投靠天授軍,一時間已經聚集六萬人馬。
十一月八日,一件震驚朝廷的事發生了,駐守青州所屬的長青郡的長青師將軍向朝廷舉起了叛旗,帶領麾下一萬七千名州師將士全部輜重投靠天授王,並將長青郡最大的三座糧倉作為禮物獻給天授王充當軍糧。
宋茨蘭封其為天威將軍,將原州師兵馬依然歸其指揮。然後,她下令打開兩個官倉賑濟百姓,又廢除了長青郡的一些苛刻地方法令,將稅賦降到二十稅一,而當地這一年的稅賦尚未上繳朝廷,茨蘭保留下必需的部分後將餘數還給百姓。
昭彤影在鶴舞親王府聽完整個過程後評論道:「這是真正要和蘇台爭奪天下的人!」